迟骋那个脾气,陶晓东尽管不知道他俩之间到底发生了啥,可也知道迟骋不好哄。
也确实没哄好,第二年的寒暑假,迟骋依然没回来。每次陶晓东去北京,迟骋都马上出来见他,如果提前知道时间还会去机场或高铁站等他。
哥还是认的,只是家不回了。
第二年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陶淮南又犯了老毛病。
他又开始不说话了,时间都不长,折腾了几次。
陶淮南很积极地去找医生,自己就去了。齐医生和他一直有联系,从上大学开始没课的话陶淮南会经常去他的医院,齐医生让的。不是以患者身份,只是让他过去看看,能干点什么就跟着干点什么,后来陶淮南才知道他医院里有好几位盲人咨询师。
盲人咨询师都很忙,每次陶淮南去的时候他们时间都是排满的。很多来咨询的患者会指定要盲人咨询师,或许因为他们看不见,能让人从心理上就更加放松。
这次他一来,先打了声招呼:“齐医生过年好。”
“好,你哥给你红包了没?”齐医生当时在敲着键盘,办公室里好几位医生都在。
陶淮南说“给啦”,然后自己摸着坐在旁边等。
齐医生过会儿抽空看了他一眼,问:“自己来的?”
陶淮南点头,苦恼地说:“好像又有麻烦了。”
齐医生依然很从容,像是不算什么事儿:“知道了,等会儿说。”
还好,这次也没有很麻烦。偶尔的几次小波折,很快又好了。
大二这一年,陶淮南拿了奖学金。系里对他很照顾,每次都去盲人学校特意给他打一套试卷,再请盲校的老师帮忙批改。
考试题都是一样的,陶淮南凭自己成绩拿了个系里第一档位的奖学金,八千块钱,回家全给哥了。
这年他还参加了一次盲人协会举办的马拉松慢跑,四十二公里,陶淮南很努力坚持,最后还是只跑完了半程。
志愿者给了他一瓶水,陶淮南流了满身的汗,喉咙干渴得要冒烟了。
这一年他还在学校门口的小琴行里,跟着开店的那对情侣学会了吉他。干干净净的男生,穿着格衬衫坐在玻璃边安静弹吉他,偶尔弹错了音会不好意思地笑笑。
路过店门口的其他人隔着玻璃看他一会儿,然后拿起手机给笑起来很治愈的男孩子拍个照片。
这一年陶淮南还意外地收到了女孩子的表白。
下了课陶淮南刚收拾好东西,书包背上身,正在桌边摸索着他的盲杖。女孩儿身上带着淡淡的香味,把盲杖递到了他手里。
陶淮南说“谢谢”。
女生是他们同院不同专业的,院里的公共课总能遇到。女生和他一起朝校门口走,勇敢地说喜欢。
陶淮南很意外,顿了会儿才笑着说谢谢,又说:“很抱歉,看不出来么?我喜欢男生。”
女生比他更意外,眼睛都瞪圆了,好半天都没能再出声,过了会儿才小声问:“真的假的啊?你不是为了拒绝我吧?”
“真的啊,”陶淮南答得很坦然,“我听说喜欢同性的男生都很好认,我还以为女孩子看这个都很准。”
“哪有!”女生虽然被拒绝可也没觉得挫败,毕竟性向不合她也没什么好挫败的,“你确定了?是已经有男……朋友了?”
陶淮南想了想说:“男朋友是没有的,可我真的只喜欢男生,确定的。”
女孩子心理都很奇妙,也很可爱。上一秒还是忐忑的小女生心理,下一秒瞬间就变成了姐姐,还夸呢:“你真勇敢,说得这么坦荡。”
从教室走到校门口,短短一路完成了两种心态的转变,分别的时候陶淮南跟她说再见,小姐姐还给他加油,说不会说出去,会帮他保守秘密。
“说出去也没关系,”陶淮南温和笑着,“现在大家都很宽容。”
他们原来住的房子离汤哥医院和陶淮南现在的学校都很远,后来他们都搬去了汤哥家。晓东还有别的房子,但没有汤哥家离得近。
原来家里的东西全没动,只拿了些衣服。
陶淮南还额外多带了个枕头。
翻柜子收拾衣服的时候,陶晓东扯出了一沓陶淮南的旧毯子。
陶晓东拿给汤哥看,说:“崽儿小时候不贴身盖个毯子就睡不着。”
汤索言说:“好多小朋友都有个睡眠习惯,有的摸耳朵,有的咬东西,也有像小南这样认枕头被子的。”
旧毯子陶淮南很久不盖了,他一直以为扔掉了,原来都收在他们房间的柜子里。
陶淮南伸手摸了摸,触感依然很熟悉,摸着它想起很多从前的记忆。
“带着不?失眠的时候盖着说不定能好点儿?”陶晓东问。
陶淮南还是经常失眠,别的好了,这个一直没好。
“不带啦,放在这儿吧。”陶淮南又摸了摸,毯子的绒绒毛都洗秃了,真的很旧了。他抱着怀里的枕头,低头用脸蹭了蹭。
小时候的陶淮南睡觉认毯子,现在认枕头。
有时候睡不着,有时候睡很沉,趴着睡把枕头压在肚子和床中间,半夜会被硌醒,醒了翻个身,把枕头往上搂搂。偶尔睡得太狂放了,就整个人沿着枕头的方向打斜,胳膊腿都搭着,头也去够,睡得活像只挂在树上的树懒。
迟骋都走了两年多了,陶淮南如果做了梦,睡得迷迷糊糊,醒了还是会张嘴就咕哝着喊出个称呼。
要彻底清醒了才想得起来,早就没有人能答应了。
陶淮南抱着枕头坐起身,愣着发长长的呆。
发完呆把两只枕头都摆好,熟练地叠起被子,起床穿衣服洗漱。之后上学放学一个人都能完成,和每一天一样。
生活似乎和从前也没什么变化。
可仔细一想,明明什么都变了。
第81章
陶淮南大三这年, 交了几个新的小朋友。是其他学校特教学院里的盲人学生,都是学音乐的。
他们弄了个小乐队,陶淮南也参加了。他吉他弹得不那么好, 一首歌得练好多天才能不弹错音, 小乐队本来也就是组着玩, 给他们的生活里添点有意思的事。
他们有时候会出去演出,都是公益性的,去福利院敬老院,去残联, 有时也去小学初中高中。残联和盲人协会整天找他们出去演奏或者唱歌,让他们做积极形象。陶淮南倒是都可以, 不过乐队里有个暴脾气的弟弟, 有时就急眼了,在群里说:“老子又不是卖唱的!也不给钱,天天让这儿演那儿演, 演个球子演!”
群里一共十来个人,除了这个弟弟都是好脾气。每次他发火群里人都耐心又和平地劝他,基本上他那边暴躁地发个半分钟的语音连说带骂,群里纷纷开始蹦一条一条的几秒钟的短语音。
“哎呀别生气了。”
“哎算啦算啦。”
“哈哈极哥又怒了。”
“极哥每日一怒,不听他发火我还觉得少点什么。”
“不想去就不去了, 别生气。”
最后一条是陶淮南发的,温润润的。这个群就是江极拉他进来的, 他们是在校门口琴行认识的,江极和情侣老板是朋友。
陶淮南很喜欢听他唱歌, 他们每次出去演出唱的都是适合别人听的歌, 或者只弹不唱,不过私下里江极喜欢喊着唱英文歌。陶淮南喜欢听他喊, 因为他喊起来嘶哑时带点小劈叉的声音,听起来像有些时候的迟骋。
“演演演!成天一给我发消息就演!盲人协会那帮就能穷折腾,拉二胡那大哥还说要加入咱们,我真特么窒息了……操的,当初说好给钱,这他妈还得年结!我没听说演出还得年结,等他给我结我坟头草都能够着树了!”
“哈哈哈哎呀别生气啦。”
“算啦。”
“算了算了。”
“你控制一下情绪,别放任自己的暴躁。”
江极:“滚滚滚都给老子滚!”
陶淮南笑了好一会儿,在食堂慢慢吃完饭,拿好东西去齐医生那儿了。学校的公交不直达那边,需要倒一趟车。哥不让他坐公交,也不让他坐地铁,不管去哪儿哥只让他打车。
哥说可用不着他省那点路费,快别浪费时间了。
陶淮南反驳说:“这不是提倡绿色出行么?”
“咱不绿,谁爱绿谁绿,哥帮你绿。”陶晓东说,“你打车也是绿色出行了,那车你不坐它也是空跑,再说都绿色了不打车,司机师傅全下岗了,人还得养家呢。”
陶淮南说不过他的歪理,只能找汤哥。
汤哥衬衫挽到袖子口,正给鱼缸换水。陶淮南靠墙站着听他换水,汤索言跟他说:“你哥说他帮你绿色出行,明天监督他上班别开车。”
“那不行,我得送你,”陶晓东说,“咱俩开一个车那不也是绿色了?”
陶淮南手背在身后,笑着听他们聊天。
齐医生说陶淮南变了不少,陶淮南说:“真的吗?那很好。”
要说变化确实有的,像是如果在从前,陶淮南不可能还加入什么乐队,甚至还出去演出。站在前面所有人看着他们,心里想的都是:这些盲人弹得真好,活得真努力,看不见了还这么乐观。
连给他们的掌声里都是带着真诚的鼓励。
从前陶淮南会觉得这样很不自在,也没那么想要这些同情和鼓励。现在无所谓了,反正他们确实乐观又努力。让别人看到也没什么,不丢人。
然而乐观的小孩这一年里却出了点小意外,过小路口的时候被车给碰了。车迅速从他身前飞过,刮上了他的盲杖,陶淮南被那力道带得跟着摔了出去,在地上滑了好几米。
肩膀、胳膊和腿都擦伤了,不过好在没大伤。
那车撞完人跑了,陶淮南自己站起来,也不知道盲杖哪去了,瘸着腿摸到路边,坐在地上给哥哥打电话。
直到周围有人注意到了他,帮他把远处的盲杖捡了回来。
那次陶晓东气疯了,路口监控、周围店家监控,凡是能调的他都给调出来了,到底还是把那车给找着了。
后来怎么处理的陶淮南不知道,哥也没跟他说。
这事给陶晓东弄出心理阴影了,不敢再让陶淮南一个人出门。陶淮南反而一点没害怕,摆摆那只坏了的胳膊:“哎呀你净能大惊小怪,我走了。”
陶晓东捞住他:“你等会儿,我送你。”
“我可不用你送,”陶淮南背著书包,拿好了盲杖,“拜拜。”
陶淮南早已经适应了一个人走路,尽管路上的盲道上总有障碍,也经常是不通的,可陶淮南总能一个人摸索着朝向正确的方向,实在辨别不清了还可以问路人。
跟从前比起来现在固然是不体面的,不像从前那样看不出是个盲人,可渐渐学会了怎么像一个盲人那样活着。
那一年的十月份,陶淮南生日的时候,夏远哥给陶淮南弄了条拉布拉多。
是一条有证的导盲犬,很乖。前主人要有宝宝了,把它遗弃了,转手送了人。
它第一次见到陶淮南就贴在他腿边,咬着自己的牵引绳往陶淮南手里送。陶淮南惊喜地蹲下来摸它,拉布拉多用鼻子顶他的手心,微张着嘴呼哧呼哧地看着他。
陶淮南和它玩了好一会儿,可最后还是没有留下。
“留着吧,平时走路也能带着你。”夏远哥捋着拉布拉多的脑袋,跟陶淮南说,“这样方便,省得有时候你摸不清方向。”
陶淮南还是摇头:“我不用,夏远哥。”
导盲犬贴着他的腿蹭他,陶淮南再次蹲下来摸它,和它说:“辛苦了,小天使,你会有个好主人。”
陶淮南到最后也没有留下它。
那年冬天陶晓东经常在外面出差,天天忙忙叨叨的过得很有奔头。
十二月初迟骋生日,陶晓东一早订机票飞了趟北京。陶淮南并不知道,他在齐医生医院里帮另外一位盲人咨询师做着记录,完成之后给哥打了个电话。
陶晓东接起来的时候他那边乱哄哄的,陶淮南问:“在干吗?晓东。”
陶晓东说:“没事儿,怎么了你说。”
“别忘了打电话,”陶淮南提醒他,“苦哥生日。”
陶晓东在电话那边笑着说:“我都到北京了。”
陶淮南听见他跟旁边人说:“还提醒我今天你生日呢,怂样儿吧。”
陶淮南的呼吸立时加快,舔了舔嘴唇。
陶晓东问他:“还带别的话不?”
陶淮南搓了搓手机,说:“就带个生日快乐吧,健康平安。”
“听见了,”陶晓东没心没肺地在电话那头说,“我开免提了。”
晓东满肚子都是心眼儿,他分明就是故意的。陶淮南挂了电话之后揣起手机,在原地发了半天呆。
迟骋一次都没回来过。
陶淮南从很多地方都能听到他的事儿,从哥这儿能,从以前的同学那边也能。
这年冬天,外出上学的学生们都回家等着过年了。
他们已经大四了,有的已经开始实习了。高一时的小群还在,他们还是时常说话。陶淮南还在群里,只是从高中毕业开始从来没再出过声,群里就像没这个人了。
有季楠张罗着,那放假了肯定要聚。
他开着车亲自去接的陶淮南,陶淮南当时正跟潘小卓一块儿复习呢,俩小孩儿天天泡咖啡馆学习准备考研。季楠一车拉走了俩,耽误俩好学生复习了。
这次人来得很全,小群里只有几个没回来的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