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程声感觉有阳光打在自己眼皮上,喉咙和胃有股宿醉后特有的肿胀感,他隐约记得昨晚张沉把他背回来,对他说了一句极其重要的话,眼睛还没全睁开便先在空气里喊张沉:“张沉,张沉?你没走吧?”
张沉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脖子上搭着毛巾,看了眼瘫在床上没睁眼的程声,过去拍拍他的脸,“赶紧起床,上午你还有个小采访,去整理整理。”
被张沉拍得瞌睡全散光,程声腾地坐起来,仔细回忆一圈昨晚的事,连带眼睛也睁大了,指着自己不确定地问正给他拿衣服的张沉:“你昨天是不是说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回忆着,眼睛再睁大了圈,不可置信地问:“你说我们再来一遍?”
张沉把衣服扔给他,“嗯”了一声。
“是我理解的那个再来一遍吗?”
这回张沉挨着床坐下来,看看此时一脸宿醉相却瞪着眼的程声,心里有些想笑,面上却不表露,坦然地点点头:“我们想的应该是一件事。”
但程声不确定,他总觉得自己和张沉对同一个定义的理解不大一样,捋了捋脑门前被压歪的碎发,犹豫着问:“我说的再来一遍指谈恋爱。”
“不然再来一遍什么?朋友?我们前两个月就算是朋友了。”
张沉见他呆坐在床上不动,挨过去把他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到旁边,手刚触碰到他身上的睡衣,忽然被程声反手一把捏住手腕。
他看了眼程声,程声也在看他。
“你的意思是我们以前也算谈恋爱?”
“当然。”
程声彻底被刺激清醒了,像是不敢相信一样,“我以为只有我自己觉得我们以前也算谈恋爱。”说着他往对面张沉那里望去,却见他已经把自己整理妥当,一身清爽挨着床边坐,反倒是自己邋里邋遢像个梦游人。
他马上理理头发揉揉眼睛,想着谈恋爱第一天不能太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才接着问:“你为什么忽然同意了?前两个月你不还装作不认识我吗?不是不愿意理我吗?”
这连串问题让张沉原先放松的表情沉下来,程声忽然想起张沉这人满肚子要问周围的问题却最讨厌别人问他问题,有些懊恼,但话出口再也收不回来,只能一直小心翼翼盯着对面人的表情观察。
张沉皱着眉,面上比刚刚冷淡得多,像是思考什么重大问题,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表情又渐渐趋于缓和,刚刚紧蹙的眉头向周围打开,嘴唇也不再一直抿着,整张脸的表情舒展开来,好像关于这一串问题的思考终于结束。
紧接着程声听到他慢慢开口谈起那些问题的答案来,“其实一个人过很好,随心所欲,没有人管我,我也不需要和人磨合,没有比一个人生活更自由的事。”
说着他站起来走去阳台把窗帘全拉开,阳光一瞬间灌进屋里来,张沉站在阳光里,手上打理窗帘,他一定考虑了很久,才对身后的程声说了很多很多平日绝不会说出口的话:“但人没有家不行,会越来越不像自己,不像自己是件很可怕的事,有时候我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却觉得陌生,我总在想这人究竟是谁?一定不是我。我们乐队巡演过很多城市,每到一个城市我都会去街上走走,偶尔停在拐角巷子里拍拍这些陌生的地方,偶尔抱着吉他在街边弹起来,零散几个路人停下来听我弹琴,用好奇的目光看我,我却觉得他们看的不是我,只是一个飘荡的魂。可我们在云城那天,你走雨里,背后是云城的灰天,明明云城变了你也变了,环境又是那么糟糕,我们在破烂的墓园里走,周围不知道有多少孤魂野鬼围着我们,我却感觉那么安全,我好像又回到原来的自己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背对着程声,整个人都浸在阳光里,面目模糊不清,不知为什么程声忽然想起他们第一面,他推开门,等待他的是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然后他的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收缩,他现在好像看到那个影子的背面,就是现在这样。
等把窗帘全部整理好,张沉走去倒了杯水递给仍在床上愣神的程声,说:“我们好像都过得不太像自己,我后来想了很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最后只想到这些年我们没有在一起这一个原因,我们一直在空中飘,没有落点。”
洗漱时程声仍是不敢相信,挂着半张脸剃须泡沫看向张沉,张沉还是老样子,好像那句同意只是一句如同“今天早餐吃什么”般稀松平常的回答,可他刚这样想,旁边的张沉好像感应到一直盯着自己的这道目光一般,忽然回过头来,狐疑地上下打量一番满脸泡沫的程声,再看看他手里干攥着不动的电动剃须刀,好像明白了什么,极自然地把它接过来,按下开关在程声脸上仔细推着,漫不经心问:“你是想让我给你剃?”
说完他又自问自答:“原来这就是谈恋爱要做的傻事,能做的不能做的都要帮对方做。”
程声仰头看他,肚子里好多话却说不出来,挨到最后竟鬼使神差说了句:“我们这算办公室恋情,迟早要被人发现的。”
这没头没尾一句话配上程声此时滑稽的样子很让人解闷,张沉从旁边拿毛巾帮他擦了脸上的泡沫,再帮他冲水洗脸擦乳液,待这张清爽的脸全露出来,张沉颇有成就感似的把上半身往下压了压,直到从这人紧张的脸上找到些许很多年前的影子,才露出一幅满意的表情。
程声明显感到一阵迎面而来的木质香混着淡烟味扑面而来而来,他猜早上张沉一定独自一人出去抽烟想了很久才回房间来,刚想开口问问,却听上面的人反问他:“你怕被人发现?”
“当然不怕,我怎么可能怕?”
程声犹豫着,最后还是把心里的顾虑说出来:“但我状态不太好,怕自己再做冲动的事伤害别人……”
他刚说完,忽然感觉脑袋上被人覆了块毛巾。身后的人用毛巾揉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推着他的肩往出走一边说:“我更不怕,答应你的意思是想通了,想通把自己交出来给你随便伤害。”
听到这句话程声眼睛有些发酸,两边肩膀因为被张沉揽着而有些微微朝里缩,他一路上不断下意识地摸自己伤痕累累的膝盖,但那里已经感觉不出任何疼痛,他觉得自己和张沉达到了某种感官上的契合,比如被伤得久反而感觉不出疼,但不疼又体会不到爱,所以永远在那根去与不去的线间来回折磨自己。
到房间以后他没再像以前一样遮遮掩掩地换衣服,把伤口大方露给张沉看,张沉在一旁看着他换衣服,自然地搭理其余该收拾的东西,不多问让他尴尬难受的事,只是说:“晚上回去想不想吃烤肉?”
程声刚把一会采访的衣服换好,昂起头问:“庆功宴?”
“不是,就我们两个。”
“那算约会?”
张沉点点头,把收拾好的程声往门外揽,言之凿凿:“形式主义不可缺少。”
走廊里他们遇到其他两个同事,两个同事原本聊着天,一看迎面而来的是老板,揽着老板的还是个前些日子刚被老板罚加班罚到一点的人,同时噤声停脚,对视了一眼,想着这俩人什么时候关系黏成这样,面上还是如往常一样打招呼。
展会连开两天,今天这场没有程声什么事,他们几个人绕会场逛不到半圈就被胸前挂牌的工作人员拉去后台等采访。等采访间隙张沉和其他两人出去了一趟,再进来时提了满手星巴克给工作人员分发。
后台架着几台摄像机,有个记者模样的年轻人靠在小沙发上等人来,皱着眉头看手里的本子,估计是采访提纲。等程声过来,那记者迅速换了个脸色,极热情地站起身来和程声握手,程声被他忽然而来的转变搅得有些许不适应,但好在这记者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略有过头,再坐下来时表情已然缓和得多。
张沉在他们斜对面的休息椅上坐着,头上戴着耳机,手里抱着台电脑,时不时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一口,另一只手不停歇地敲键盘。
程声随便往斜对面看去一眼,看到他在自己视野范围内才安心。
采访前半段流程走得正常,无非是谈些经历,怎么决定放弃原先工作扎进这行,团队最开始怎样组建起来,目前为止遇到最棘手的难题是什么,这些程声还能一一认真答,但进行到后来对面那记者竟出其不意插入些个人问题,父母对你辞职创业什么态度,高强度工作是否影响家庭关系。谈父母的部分被程声草草略过,他自然不能在外面多提自家,但轮到家庭部分时他却打了磕,像是不知怎么定义今早才确定的关系,用一副不大确定的口吻回答记者:“我还没有家庭。”
对面记者不算惊讶,想着对面这小年轻才二十八,点点头道:“先立业再成家也不失一种好选择,之前采访的好几位都跟我聊过他们的妻子孩子抱怨他们工作忙不陪家人。”
他说完抬头却见程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像很想为自己说些什么来证明,可这人话到嘴边却是:“没家庭但是有固定关系。”
记者听着笑了,又问:“那您女朋友对您目前的工作有什么看法?”
这句话出,记者见程声不受控制地往自己身后看去,几个机位摄影机的取景框里同时捕捉到程声移出画面外的眼神,记者心里了然,嘴上说着:“这次展会您女朋友也在场?可以请她一起来聊聊。”
可他刚转过头,却见自己身后不远处只有一个戴耳机抱着电脑的男人,看模样在处理工作。
张沉感觉自己身上有几道视线,抬起头就见几个人齐齐朝自己看来,他搞不清这些人忽然看自己干什么,先歪歪头看了眼程声,一侧头又恰巧和对面的记者对上眼。
记者尴尬地回过头,一边说“不在啊”,一边看着提纲打算跳到下一个问题。
之后的采访进展得出奇顺利,程声兴致奇高,有问必答,结束后跟记者和工作人员打了招呼又闲谈几句才离开。
他们这趟收获颇丰,给公司加了些曝光,小黄这个人很有些社交手段,逛展会时不知有什么过人本领竟和好几个原先不认识的公司负责人打成一片,临走前不忘一边称兄道弟一边念叨“下次一定合作”。
他一转头,发现走在自己前面的老板和老板对头还黏在一起,心里犯嘀咕,刚往前走去就听他们谈论晚上回去的活动,又要唱歌下馆子又是要泡汤,谈来谈去最后落在到底去哪家烤肉店上。
小黄自然地跟上去提了家自己的囊中宝藏,程声马上点着头认同,跟一旁张沉说:“就去这家吧,小黄那舌头镶了金,特金贵,他说好吃的馆子肯定好吃。”
小黄紧紧领带,露出副得意神色,紧接着又问:“咱晚上几点去?下了飞机直接去?”
程声面上露出些疑惑,刚想说什么就听旁边张沉先开口了:“就我俩,不带别人。”
第54章 恋爱记录(1)
这场约会进行得稍显坎坷。回去的飞机上程声原本想靠在张沉肩上补一觉,可他刚挨到张沉肩膀,后面小黄小孙低声讲话的声音立即变得更低,程声一激灵,本还有些疲惫的身体瞬间绷得板直,再不敢往旁边靠。
吃烤肉时终于挨到两个人独处,可惜小黄介绍的馆子有些苍蝇小馆的意思,味道好地方烂,没包间和隔档,颇有室内大排档的嘈杂氛围。
两人在这乱糟糟的小馆子里面对面坐着,没怎么乱动,老老实实等烤盘烤肉上来。
周围闹哄哄,离他们最近的一桌正在团建,喝酒划拳挨个来,声音仿若被扩音器加工过。另一桌一水外国人,叽里呱啦听不懂的语言灌进耳朵仿佛听咒。
程声心里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张沉的表情,对面人却一脸平静,认真把服务员刚端来的五花肉和牛肉往烤盘上铺。
一排肉被烤得滋滋响,隔一会儿张沉给它们翻面,等烤得差不多再一片片夹着放进程声面前的盘子里,紧接着又给他倒可乐递纸巾,程声什么也不用操心,只管出一张嘴。
张沉刚忙完程声面前那盘,正准备给自己夹,隔壁外国人那桌中的一个女孩却忽然走向他们,小心翼翼碰了碰他肩膀,操着一口黏糊语言,混着炒青豆水平的中文努力跟张沉搭话。
张沉感觉有人拍他肩,回头只听几句便一副了然模样,先友好地朝她笑笑,之后接过她手里的油性笔,在伸来的胳膊上签了一个乐队标志。他看这外国姑娘中文水平实在堪忧,自然没跟她硬侃中文,用同样黏糊的语言随意和她聊起来,末了笑着向她道别。
这场谈话程声一句也没有听懂,他猜出两人在谈乐队,却没想到张沉会其他外语,等那姑娘雀跃着回自己座位去,程声才问他:“怎么回事?她跟你说什么了?”
“我们乐队的韩国粉丝,让我在她胳膊上签个名。”张沉把烤盘上基本全熟的肉一片片往程声盘里夹,自然地跟他讲起乐队以前的经历来:“前两年七媛老刘工作还不怎么忙,我们乐队去韩国日本泰国演过几场巡演,都是规模很小的酒吧场子。刚刚那姑娘说她大学时在梨泰院看过我们演出,现在因为工作调来中国,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遇到。”
程声更惊讶了:“你会说韩语?”
“你不也会说英语吗?”
“不一样,那是学习工作语言。”程声把筷子撂下,“你平时多会儿学这些东西?”问完他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掰着手指给张沉数:“上班、乐队排练、演出,还有时间学小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