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春日正暖, 长堤下的江水摇晃着粼粼的波光, 映在他的眼睛里, 整个世界都柔软了起来。
现在不是春日,没有长堤,没有波光粼粼的江水,只有不见天日地宫和一别几千年的压抑,但他眼睛里的星星点点一如既往, 还是温柔的那么让人心动。
薛陵抿了抿唇,不说话,只沉默的看着他,声音也不出声,维持着朝薛陵伸出手的姿势站着, 和当年一模一样,静静等着他挚爱的人做出选择。
沉沦或是救赎,都在薛陵的一念之间。
墓室里一时间又静了下来。
樊休几个人在后面看着,心里紧张极了,忐忑的想着薛陵最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们是真没底。
虽说这一切不是晟阳的错,都是那个狗哔方士搞的鬼, 但误会解开后瞬间皆大欢喜那是电影里的节奏,放到真实的世界里,往往没那么容易——
让一个在绝望和怨恨里挣扎了几千多年的人突然间缓和下来接受一切,无论怎么样都很不现实。
放下过去很难,沉沦后想回到从前更难。
薛陵已经不是薛衍之了。
他需要时间。
这种事情旁观者清,却不是旁观者能左右的,几个人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再怎么忐忑也不会出声干预,只能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把所有空间都留给前面的两个人。
沉默,寂静,万籁俱寂。
几个人无声无息的站在那里,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看到薛陵动了,身子微微向前倾了一点。
真的只是一点,微小到几不可查的弧度,却让晟阳的眼睛在瞬间亮如璨星,欣喜和期待浸在里面,满到随时随刻都要溢出来。
炙热而滚烫。
在周围昏沉里异常明亮。
这样的眼神落在薛陵身上,薛陵一顿,突然间觉得有点无措,但很快定了下来,沉默的往外迈了一步。
“嗒——”
脚步声落在地上,也落在了晟阳的心里。
而在这一步后,薛陵再没有犹豫,一步步走到晟阳面前停下,视线在他因为紧张略微僵硬的身上停留一瞬后,垂下眼,抬手。
下一秒,手便轻轻落在了后者掌心。
温热的感觉源源不断的从掌心传来,晟阳握紧薛陵的手,心里滚烫,烫到连眼睛在这一刻都涌起了热意。
没人懂他现在是什么感觉。
许多年前,他问他爱的人,愿不愿意把你的手放到我的手里,那时他爱的人踏着春光而来,轻轻的一句好,让他的心仿佛浸入温暖的糖水里,数也数不尽的缱绻欢喜。
许多年后,在经历过种种不堪后,他又问他爱的人,还愿不愿意把你的手再一次放到我的手里,这一次,他爱的人在满室沉寂里朝他走来,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已经够了。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无论是春光还是沉寂,薛衍之都是晟阳的欢喜和救赎。
他到底还是没有失去他。
多么好。
我的衍之。
晟阳紧紧握着薛陵的手,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说,最后却是瑟瑟,千言万语只剩下抱歉和他以前对薛陵说过不知道多少次的话:“衍之,对不起,还有,我心——”
我!心!悦!你!
在后面偷听的几个人自动在心里补齐了这句话,补完继续偷瞄,眼巴巴的等着晟阳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让他们的八卦之心更膨胀些。
但这个眼看着就要实现的小心愿,却被突然蹿过去的白影猝不及防的打断了。
“主人主人!”白猫扑到薛陵和晟阳中间,圆溜溜的猫瞳停在两个主人相握着的手上,尾巴晃来晃去,“你不生气了对不对?愿意原谅大主人了对不对?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可以好好在一起了呀?一定是这样的,我好开心!”
背后几个人:“……”
这个没眼色的小灯泡!
没听到最有情意的那几个字,樊休心里要多遗憾就有多遗憾,忍不住朝饶涉看了过去,眼里写满控诉——你怎么连只猫都抱不牢?
被控诉的小天师觉得自己无辜又委屈,同样用眼神回望——这不是听八卦太专注所以一时间分心了吗?而且众所周知,猫是液体,我怎么抱的住?
猫是液体抱不住。
这个理由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
只是错过的情话八卦已经回不来了。
太可惜。
樊休无声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找安慰:“算了,总算这件事是结束了,他们俩能好就行,和这个一比八卦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你真的觉得,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么?”饶涉拿着罗盘,一句话让樊休毛骨悚然,“我必须提醒你,晟阳还在结界里面困着,而且这间墓室也不寻常,它应该是方祭台。”
“祭台?!”
“对,祭台。”饶涉抬手在罗盘上点了下,示意樊休看,“从方位上看,这间墓室在地宫北偏东的位置上,八卦为艮位,是煞气循环的回流点,再加上渡陵的逆鳞大煞位,我觉得这样的祭台应该有两个,另一个祭台在这间墓室的折合位上,也就是北偏西乾位的方向。”
“两流回煞,这已经不只是大煞了。”
樊休皱眉,越来越觉得渡陵这事的背后蹊跷良多。
废那么多心思设了一个大煞风水局就为了害两个人类,其中一个还是本来就命不久矣的,图什么呢?
旁边饶涉也觉得不对,或者说他从进渡陵的那一刻开始,就没觉得这里正常过,但这并不是他们现在最当紧烦恼的事。
饶涉揉揉眉心,事情太多简直愁的不行:“这件事先放放,回去再说也不迟,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让晟阳从结界里出来……你别忘了,大佬和头儿还在血池底下。”
大佬们落下血池后一点消息都没有,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们要抓紧时间去找,但把晟阳单独放在这里几个人也不放心,万一出点什么事把薛陵给顺带没了,他们哭都没地方哭。
还是带在身边随时看着为好。
但这件事有点难。
饶涉的眉头越皱越深:“晟阳刚才的样子你们也看到了,在结界上撞几下魂魄都不稳,强行往外带的话十有八九是魂飞魄散的结果,所以要想解除结界,只能把渡陵的法阵破坏掉,这是个大工程,我们得先——”
后面的话在不经意地往前瞥了一眼后戛然而止。
因为饶涉看到,就在他说这是个大工程的时候,薛陵不知道是和晟阳达成了什么共识,维持着手被晟阳握着的姿势后退了一步,晟阳随着往前一走,居然……
就这么被薛陵带着走出了结界。
小天师:“……”
脸好疼。
师父,小师兄,我对不起你们,给天师府和景云观丢人了。
[小天师·此刻此刻我只想立即死去].jpg
饶涉猝不及防的僵在那里,表情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而就在这个时候,看到薛陵走了回来,眉头紧紧皱着,眼里满是惊疑:“你们刚才说大佬和头儿在血池底下?什么意思?”
“轰——”
一声巨响在饶涉开口之前从地宫的另一侧传来,气势雷霆乍惊一般惊天动地,连地面都晃了一下。
几个人一惊,随即感觉周围温度骤降,阴冷冰寒到极点,比薛陵这种自煞气而生且有四千多年修为的镇墓碑还浓重的煞气从声音响起的地方四散过来,黑云一般压在他们上方,深处隐有鬼哭。
而隐在黑云深处的,是傅同的气息。
阴寒无比,极尽暴虐。
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出了事,几个人心里咯噔一声,不作他言,瞬间贴上神行符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赶了过去,到那里后,先看到了傅潜渊,后者面色煞白,站在一间和晟阳那间极其相似的青铜墓室前,那墓室上面也有一个缺口,同样切口光滑似利刃所为,却不像刚才那间是从外面造成,而是被人从里面破开的。
透过缺口,几个人在墓室里看到了傅同,他低头站在那里,已经实质化的煞气呈黑雾状源源不断的从他身上往外溢出散开,汇聚在上方,缠绕密布在他周围,狰狞扭曲的困着他,又试图把别人也扯进来献祭。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们的气息,傅同提着刀,慢慢抬起了头,眼瞳猩红,整张脸布满煞纹,神情癫狂的看着他们,整个人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般。
怎么会这样?!
几个人大骇,骇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而就在这个时候,看到傅同笑了,那笑怪异而扭曲,映在周围重重黑雾和簌簌鬼哭中,一瞬间,让几个人的心里骤然升起无数寒意。
暴虐阴毒。
宛如刻骨。
第109章 第109次太磨人
傅同脸上带着怪异的笑, 身后绕着簌簌鬼哭,一步一步的朝他们走了过来。
“咚——咚——咚——”
他走得极慢,煞气汇于脚下,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被煞气腐蚀的凹痕,黑沉沉的煞雾笼在周围, 几乎把他整个人都侵吞在了里面, 只露出半张被血红煞纹覆盖的脸, 和一只疯狂猩红的眼睛。
这模样诡异又恐怖, 显然是已经入了煞,还是比薛陵之前恐怖不知道多少的那种。
实在难搞。
饶涉皱眉,一手握紧太极幡,一手把身上所有对煞气有用的符箓都拿了出来,清心符镇煞符退邪符辟阴符加起来几百多张, 配上太极幡,配置彪悍到足以让万鬼莫近。
他这边如此谨慎,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旁边几个人也都是差不多的反应,神情严肃武器在手, 连羽衣人手里都多出了一把羽扇。
“咚——”
傅同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眼看着傅同脸上煞纹的颜色越来越深,身周的黑雾也越来越浓,饶涉眼里的凝重之意加深,刚要过去,却听到傅潜渊的声音从前面淡淡响了起来。
“退。”
话音落下的时候,一道半透明的庇佑结界出现在几个人面前, 把他们尽数挡了回去。
饶涉一怔,觉得自己的武力值虽然和大佬们没法儿比,但多少能帮点忙,怎么说也比在这里袖手旁观要强,还是想过去,只是这样的想法出现后还没来得及付诸实际,就又被挡了回来。
这次挡他的不是傅潜渊,是樊休。
樊休一手拦在他面前,一手往前面指了指,沉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别过去给头儿添乱了……你看地上。”
饶涉顺着他指的方向低下头,入眼二三十张符纸,大概是他刚才被结界拦住的时候没拿稳,随着惯性飘出去的,它们落在周围翻滚扭曲的黑雾里,像是被烈火焚烧那般突然卷了边,被后面袭来的煞气一卷,又在瞬间里化成了灰烬。
用来镇煞的符纸在傅同的煞气下连三秒都撑不住,他入煞的程度之深已经到了小天师无法想象的地步,几个人心里又急又怕,怕傅同会陷在这种煞意里走不出来彻底癫狂,最后像他之前的那几只睚眦一样,不是自杀就是死在天谴之下。
但傅同看不到,也感受不到他们的担忧和焦急。
他心里戾气翻涌,眼睛被血一般的雾气蒙着,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猩红,面前的几个人在这片猩红里被扭曲成一个个怪异的影子,就像侵扰龙洵山的那些精怪一样,它们狰狞,丑陋,恶毒,居高临下的盘踞在他面前,用尖锐嘲弄的话刺得他的心鲜血淋漓还不够,还在那里笑,肆无忌惮的拿着他的痛苦狂欢。
“他不会回来了。”
“你看看你的狼狈样,啧,还真是没了傅潜渊什么都不行啊。”
“废物,就你这样的,也配叫凶兽?”
“什么废物不废物的,明明是没人要的小怪物。”
“就这么被人给丢下了啊,真可怜,但是这能怪谁呢?谁让你这么没用,还不讨人喜欢?”
“你还不懂么?没人爱你啊,小怪物。”
“……”
这些话从梦境里带到现实,在耳边化成利刃,血淋淋的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来回搅弄,傅同找不到救赎,艰难的喘息着,心脏像是被碾成了碎肉,一点一点的往尘埃里面落。
鲜血淋漓的疼。
也是鲜血淋漓的恨。
凭什么只有我疼?
凭什么只有我一无所有?
凭什么我痛苦挣扎的时候你们却什么事都没有?
凭什么,我沉沦在不堪里永远找不到救赎,你们却还能笑?
真的是……太可恨了啊。
恨到所有的情绪被扭曲,恶意在心里徘徊辗转,不停叫嚣,告诉他如果想要救赎,就让这些人通通闭嘴,以他们的灵魂做灯,白骨为路,披着鲜血一步步的往光明深处走。
可怜的小怪物,别哭。
杀戮是你唯一的救赎。
所以,都去死吧。
死了,就不会说话了,听不到那些话,我应该就不会疼了吧?
多好。
傅同低低的笑起来,这声音沙哑极了,合着周围的阵阵鬼哭,诡异的让人不寒而栗。
几个人下意识的警觉起来,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傅同提起刀,漫不经心的朝前面挥了一下,霎时间,周围黑雾大盛,无数把泛着寒光的刀从雾里探出,被煞气缠绕着里朝四方撞了过去。
利刃嗡鸣。
刀光刺骨。
它们在墓室里肆意冲撞着,青铜墙壁上到处是刻痕,几个人站在结界后,看着这些刀不停的被结界弹开又不停的撞过来,那种在主人情绪的影响下决绝又无所顾忌的姿态,让他们的心也随着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