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烧烤店干了这么长时间,裴冀丁也摸出些门道来。
外面的大院和里面的后厨就想台前和台后,前半段是李叔带起的文火慢烤的细致范,撸串喝酒的都还清醒,聊起来也逻辑谨慎,懂得分寸,等推杯换盏,夜已过半,秦尚就粉墨登场,这时段的客人说话都带着江湖气息,一句行酒令喊得震天响。
酒场多兄弟,裴冀丁跟着夜半来的大哥大姐喝了几次酒,也喝出了名头,来一桌他基本能叫上名字来,秦尚忙着奋战烤炉,裴冀丁就成了店里陪聊的对象,他辗转圆桌,在塑料凳子之间如鱼得水,欢快得很。
秦尚周遭围的一群粉丝一半都被他分担了。
客人跟裴冀丁混熟了,一点不生分,见人来了就招呼着坐坐。
今天正赶上一大哥过生,非要大半夜在胡同里的烧烤店过,拽着几个兄弟过爷们版的生日派对,在一圈羊肉牛肉韭菜腰子羊油之间摆了个极其精致的慕斯蛋糕,还插了根蜡烛,一帮子人正起哄要裴冀丁唱首生日快乐歌。
裴冀丁放下两瓶啤酒,给人起开:“让我开腔,怕把您新年愿望给吓没了。”
“怕什么,大老爷们要啥新年愿望啊!来这过就是图一乐呵,去年就他,”大哥指了指身边小的正欢的朋友,“拽着你们秦老板唱歌呢,今儿你俩一个逃不了啊!”
“等他闲下来,蜡烛都吹了,还唱啊?”
“也是啊,没有仪式感。”大哥被裴冀丁问住了,一拍桌子,“那这样,这蛋糕你先给我放着,我今坐到你们关店,就等着吹蜡烛,行不。”
一桌子男人说着就手脚麻利地把在大冷天亮了半个小时相的蛋糕原样塞回了蛋糕盒,丝带都重新打好。
裴冀丁正要接,门口来了一帮人,张口叫人。
四五个一群,裴冀丁看着面生,这点跑进胡同吃烧烤的实在太少,新奇。
有幸让秦尚献唱的客人掂着蛋糕说:“你去招呼去,你们家冰柜我熟得很。”
裴冀丁谢了一声,迎着那群人去了。
这帮人在大院的门口排开,裴冀丁走到一半就感觉出点不对劲。
为首的是个光头,个头要攒一米九,黑夹克都是鼓着的,漏出的一点腕子花花绿绿全是纹身,后面的几个看起来也不是善茬,在门口一站跟堵路似的,看着就像来砸场子的。
裴冀丁不动声色地往一张圆桌子靠,离了三四步距离问:“这么晚来吃饭啊?”
对面打量他两眼,说:“找人。”
“我们这连我们老板加我一共两个,你找谁。”
由于站的角度太刁钻,从侧面一个个仔细看过去,后面的几人都带着家伙,来者不善,裴冀丁连笑都假了起来,偷摸着握上了背后的山西醋瓶。
带头的没把他放进眼里,镭射一样扫着大院,然后看中了被半围着的烤架。
光头朝那边抬着下巴,咬牙切齿:“找爱管闲事的。”
打群架的似乎都有个口号,一喊,后面的人就跟按了开关一样,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抖落出来,抓着就向前冲锋。
裴冀丁被推到一边,醋瓶子顺势抡起,砸在了最后一两个略过的脑袋上,玻璃渣子四散,冲鼻的酸味和锈味夹杂在一起,十分的重金属。
大院客人一共两桌,剩下的都在秦尚周围围着,一边撸串,一边唠嗑。
有位西装革履打领带的商务精英手里握着串,跟秦尚说你这小孩找的挺准,皮相好,会来事,还有点单纯的劲,哪挖的。
秦尚撇了他一眼:“你说的我跟青楼老妈妈一样,还挑货。”
看了这么一眼,情不自禁就把头又抬了两下,正看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带着杀气和尘土飞扬而来,烧烤架的客人都感觉有些不对,靠边的靠边,还有几个去暗处试图找点家伙誓死捍卫冬夜里的烧烤店。
秦尚眼睛越过即将到来的一堵墙,在大院支起的日光灯下,看见了手里提着碎了的山西陈醋瓶,撸着袖子要打架的裴冀丁。
这小孩打起架来不要命,只顾着跟前洒满了黑醋汁和血的脑袋,对于后背抡着铁棍要往下砸的敌人,他视而不见。
提着家伙往前走的大部队就跟透明的一般,秦尚眼睛里只有一群脑袋后面偶尔出现的人,那铁棍往下砸,轰的砸在他脑子里,耳鸣了好长一段。
光头插着兜,拿下巴对人:“老久不见了啊,白汎那孙子滚哪了?”
秦尚把手里的铁签子往炉子边的铁盘上上一撂,将藏在铁炉下面用来拨拉滚烫木炭的铁戳子拿起来,顶部烫的没有通红,但也透着亮。
“人都找不着,就别瞎跳。”秦尚掂量两把铁戳子,“要打就照着这上面凑,不打就赶紧滚。”
明摆着没得商量。
光头本来就是找茬的,人都发话了,哪能不打。
烧烤店挺大一院子,是个斗殴的好场景,有几个客人跟秦尚熟,后院抄了凳子板子把单打独到搞成了群众围殴。
裴冀丁后脊梁给砸了一闷棍,前面那人被醋瓶整的懵圈,裴冀丁拽着人胳膊一抡,刚才沾着醋汁的脑袋就面向了同伙举起的铁棍。
以一敌二裴二少还应付的过来,抽空往大院一看,早就乱成一锅粥,地上撒着凉了的炭火,啤酒瓶砸了一地。里面起起伏伏的能看见一点秦尚的衣服袖子。
裴冀丁活动了一下胳膊,连带着后面的皮肉骨头一阵疼,然而形势不等人,抄了把凳子就往人群里冲。
从见面开始,秦尚就跟别人家的孩子一般,遵纪守法,严肃沉稳,导致挺壮一男的,却让裴冀丁有种不能打,是个文人的错觉。
这错觉错的有点大发,人群里秦尚游刃有余,手里提着的铁戳子跟尚方宝剑一样,一根铁棍打完这个膝盖就抡上那个后背,期间还躲了不少拳头。
他身上带着戾气,动作熟练,脸上还有点不屑,相比起来,裴冀丁打架就跟小孩过家家一样。
秦尚看见裴冀丁往这边跑,有点想拿着铁戳子开了裴冀丁的瓢。
武器是不能对着自家人的,那根细细的带着弯钩的铁制品在寒风里穿梭的早就凉透了心,招呼在光头身上一点不含糊。
秦尚一脚踹开光头,另一只空着的手捞住了裴冀丁,将人扯了在自己身后,铁戳子的尖像把刺刀一样对着一头黑醋的两个小弟。
“打架打不过,找人找不着,就这还当地痞流氓?我还没找警察叔叔呢啊,趁早哪来的回哪去,下回就不是一根铁戳子了,烧炭的烙铁我这多得是,不怕死的就把脑袋抻过来。”
大院里秦尚逆着光,在裴冀丁面前像堵坚实的城墙。
打架喊狠话都会,但秦尚喊出来就比别人有底气得多。他可以犯狠,但他不愤怒,成熟的理智给予他底气和气势。
裴冀丁一直被秦尚攥着胳膊,小臂被捂得发烫,他跟秦尚不到半步距离,在寒冷和肃杀的大院里感到了温暖和安全。
光头一群人基本上都挂了彩,秦尚的烧烤店他们是查了挺久才找上的,本以为大晚上店里就秦尚一人,打起架来,食客一散,秦尚寡不敌众,怎么着也不会吃亏。
哪想这大院跟烧烤帮似的,客人比秦尚还熟什么地有扫把,什么地有桌椅板凳,旁边还有人录像,随时准备打电话报警,分工合理,训练有素。
对面也挨了几拳,但是这边打头的两个一脑袋血和醋汁的人,看着视觉效果就更壮观,矮了不少气势。
光头咬牙切齿,瞪了秦尚一眼:“白汎不按规矩办事,早晚要付出代价,你们最好都夹着尾巴做人,别让我找着错处。”
他放完狠话,带着一队残兵败将呼呼啦啦的从大院退出,留下满地残疾。
秦尚朝客人们道谢,把今晚上的费用都免了,还跟过生日的大哥许诺了明天再给他补个生日会,让唱几首唱几首。
大哥哈哈一笑,说过生日打架还挺爽的,就是桌子都给推翻了,烧烤吃不成了,大哥指指裴冀丁说:“是不是给砸了一下,冰柜里的蛋糕当给你捂捂伤口了,明儿记得唱歌啊。”
打架负伤还有特殊关怀,这待遇还是头一遭,裴冀丁领情。
“得嘞,明儿保证给你们把魂都唱出来。”
等人都散尽了,秦尚抓着裴冀丁,看着这人乐得没边,插兜站着,手上还一股子久酿陈醋的酸味,心里一边好笑一边想骂人。
第32章
秦尚抓着裴冀丁的手拖到屋里,把人推在椅子上。
“转过去我看看后背。”
“哦。”裴冀丁背过去,把衣服拉上去。
裴冀丁皮肤偏白,一道红印子狠厉地横着从右肩膀到左下背部,还透着紫。得亏没照着脑袋砸,不然这会就进ICU了。
背后气压低得很,一片寂静,裴冀丁没这个觉悟,一面撩着衣服,一面还跟秦尚邀功。
“今天多亏了我,给你留了点反应机会拿武器,不然那群人冲上来这不是帮你呢嘛,你上哪找铁戳子去。”
“你还挺骄傲。”
店里只有一个小马扎,裴冀丁坐在上面两条腿得曲着,弓着腰,发旋对着秦尚,后背一道充血的印痕在干干净净的皮肤上十分突兀。
秦尚听着他得意的语气,从背后都能想象到裴冀丁那张无所谓的脸。
这裴家的二少好像一点不金贵,不会哭不会喊的,疼了就忍着。
打架了,受委屈了,丢工作了,没一次红着眼眶或是苦着脸的,那张脸上总是有着不服输的狠劲,被不争气的颓废遮挡着,融合成了一种极为特殊的气质。
秦尚不知道怎么描述。
一个人总是复杂的,裴冀丁像一个万花筒,把眼睛搁在镜口,每转一次都是新的图案,柔和或者尖锐,简单或者复杂,每一个都独一无二,但却又同时属于一个物件。
他的尖锥都对着外面,等翻了面,寒光尽显的铁器上就绕上了开着花的藤蔓。
秦尚想起来裴冀丁抹着鼻子,眼里闪着光对他说“我没什么恶意”的那天。
那个扎满了刺的人第一次让他看见了尖刺上盘着的花,带着生疏,试探,和难得的真心。
秦尚不是个敏感的人,但也感觉到他似乎获得了什么极为珍贵的东西,如果不捧住了,就会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从此那个美丽的,多变的万花筒就只剩单纯的灰黑白了。
抽屉柜里还有李叔用来按腰的药油,以及不知道哪年苏春桃送来的中药粉,反正都是活血化瘀的,秦尚一股脑都拿了过来。
裴冀丁背后那条老长的淤青看起来实在可恨,他恨不得手按上去,那后背就能半点痕迹也没有,光洁如初。
裴冀丁感受过秦尚按摩的手法,一点没觉得被打了疼得委屈,反到有点期待,有点沾沾自喜。
“找我是不是贼划算,当长工不说,还给你当帮手。”他胳膊肘撑着膝盖,扭着脖子仰着脸去看秦尚,“老板,这算工伤不?”
“算,”秦尚在他后背拍了一掌,混着药油,声音响亮又黏腻,“下回再冲上去,我就直接给你办个意识,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清明了就带着唐荷去看你。”
“嘶,怎么说话呢!我这边帮着你,你就咒我死啊!”
秦尚把药油瓶子放在桌上,戳着裴冀丁露出来的脊梁骨:“就你那两下子,没打过死架吧。”
药油瓶底嗑在玻璃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来。
“打架第一要点,护着自己的头,脊梁骨,腹部。就你那拼命三郎的气势,三脚猫的功夫,可不是给人送命呢吗?就今天这根棍子,但凡高一点,你红的就不是背了,保管你这脑袋瓜子红里透着白,哗啦哗啦往外流。”
“吓唬谁呢。”
“谁莽唬谁呗。”
后厨的水烧开了,老式铁壶的盖子被顶的啪嗒啪嗒响,秦尚拐进去煮药,留下了还撩着衣服的裴冀丁。
什么意思?
再迟钝的裴二少也感觉出不对来。
这和平常斗嘴损人不一样,秦尚的语言夹枪带棒,句句都照着他后脊梁攻击,不满和气愤都有点从脑袋顶溢出来了。
生气的人裴冀丁见过,恼羞成怒的,气急败坏的,但没见过秦尚这样的,像是把苦水和火气都闷在心里的锯嘴葫芦,跟个哑了的炮仗一样。
这气好像是冲着他,但又别别扭扭的气得不纯粹。
放在平常,莫名其妙好心当了驴肝肺,裴冀丁早把人损得没边了。
但这会疑惑占据了顶峰,脑子转得像陀螺,直到秦尚端着药出来,白瓷碗放在他面前,冒着热气的药汤这么一蒸,裴冀丁缺的那根筋才算回来了一点。
“哎,”他叫了一声,仰着脸,心里惴惴的,还有点得意忘形,“你这算是慰问关怀吗领导?”
一柄勺子砸在瓷碗里,溅起来几滴药汤。
“喝,喝完了睡觉去。”
秦尚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是一时冲动,什么东西没把住撞进了心里,很快又散开了。
“以后打架少往前凑,没那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啊。”秦尚搬了个马扎和裴冀丁一块坐下来,“打架拼命也就算了,你倒好,去送命。”
这语气太缓和,裴冀丁一时有点缓不过劲来,闷不吭声闭嘴喝药。
秦尚盯着他喝完药,跟盯个七岁嫌药苦的小男孩似的,寸步不离。
大院里凳子,木炭,烧烤酱和食材滚了一地,天蒙蒙亮着,院里的灯不再是黑夜里的温馨和烟火气,倒成了凄凉景象的衬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