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预感般,那一瞬陶溪倏然觉得自己的心脏狂跳了下,他神情依旧困惑:“什么叫要不是我?”
这难道不是林家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公益教育计划吗?
早在前年,陶溪已经通过外公知道了当初那个让他得以来文华一中读书的远程课堂项目是林钦禾父亲林泽实创办的,为了报答外公还跟林泽实说过,让陶溪认林泽实做干爹,林泽实笑了笑说不用,以后陶溪终究是他儿子,那时尚不知真相的外公听了还有些纳闷。
当时陶溪知道后也震惊感慨了好久,原来想象中那个资助自己的白头发老爷爷竟然是林钦禾父亲,他还欠欠地跟林钦禾说,你看,上天和你爸都安排我俩在一起。当时林钦禾嗯了一声,说是你运气好,他说那当然,运气不好怎么能来这儿。
而此刻,他在报告厅的音响声如胸腔里心跳般的回荡中,听到苏芸对他说道:“这个送第一名去文华一中的奖励是钦禾托我办的,那时我还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后来他总让我把你在清水县的月考成绩调给他看,我才明白,这个奖励是专门为你设计的。”
“不过也是你自己够聪明努力,真的考上了第一名,没让他失望。”
“还有你的补助金,你应该还记得吧,在期中考试左右,学校给你发了一笔补助金,那是钦禾用自己的钱,走的项目的账给你的。”
“……”
台上的学生还在激昂万千地发表感言,感谢老师感谢文华一中感谢资助企业,振振发誓今后一定努力学习出人头地,与两年前的陶溪别无二致。
而此刻的陶溪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他处在一种巨大的茫然与心跳之中,仿佛在睡梦中一脚踩进漫天无际的云朵里,身体失重的那刻却看到云端之上一望千里的明月清辉,令他目眩神迷。
随着最后一道鼓掌,冗长的会议终于结束,报告厅里的学生如潮水缓缓往门口涌去,陶溪飞快地从台上下来,想穿过茫茫人流去找到观众席的林钦禾。
但刚跳下台面他就被一群学弟学妹们围住了,一张张青春质朴的脸笑着看他,七嘴八舌地问他问题。
其中一个高挑的男生第一个冲到他面前,对他兴奋地说道:“陶溪学长,虽然我刚才在演讲里感谢了你,但我还是想亲自跟你说声谢谢。”
陶溪愣怔地看过去,依稀认出来这个男生是之前在台上发表感言的学生,但他刚才根本没认真听。
那男生涨红了脸,似乎极为不好意思,期期艾艾地说道:“学长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一个初中的,以前被人欺负时你救过我。”
陶溪神情更为迷茫,他初中那些“光辉事迹”早就被他刻意遗忘了,眼前这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记得也没关系的!”男生赶紧说道,“我一直记得学长,以前我成绩很不好,觉得读书没什么用,但上高中后在教室的直播屏幕上看到了你,看到你在文华一中也那样优秀,我才决定好好读书,和你一样去文华一中。现在我实现了,所以我想着一定要来亲自谢谢你!”
由于男生说得太磕磕绊绊,围着的学生们发出了善意的哄笑,让他更羞赧起来。
陶溪也笑了笑,他拿出学长范儿拍了拍男生的肩膀,勉励道:“在文华一中好好珍惜机会,以后再回报母校。”
男生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握拳道:“我会的!”
人群渐渐散开离去,陶溪终于得出空来,他在报告厅里转过身,看到清澈日光透过斜侧长窗穿射而来,将陈旧的观众席切割出明亮的几何图形,那处明亮里,林钦禾正抱着胳膊半倚靠着座椅,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是浅淡的笑意。
陶溪深吸一口气,抬起脚步向林钦禾慢慢走去。
林钦禾微垂着眸,看到陶溪的眼珠蒙着层水光,似是在不久前眼眶湿润过,于是扬眉问道:“被学弟感谢了这么开心?”
显然方才那男生激动感谢的场面都被林钦禾尽收眼底。
陶溪将经久不息的心潮按捺下去,嘴角弯了弯说:“能有人为了我努力读书,我当然高兴了。”
他顿了顿,嘴角笑意更深了些,“这不就像当初我为了你努力读书一样吗?”
“不一样。”林钦禾否定得斩钉截铁。
“哪里不一样?”
林钦禾挑了下眉,微抬起下颌说:“他不可能追上你。”神情里颇有些骄矜之色。
陶溪乐了,笑着说:“学弟也没有想追我好吧。”
当然不一样。
没人能像他这样幸运,幸运到有人愿意为他默默创造幸运。
两人并肩往报告厅外走去,一路都有零零星星的学生悄悄看他们,大胆些的女生喊了一声学长好,就飞快地跑开了。
中午他们与当地领导吃了一顿冗长无趣的午饭,被拉着各种合影留恋,出来时下午将近过半,陶溪带着林钦禾赶去做这次来清水县最后一件事,办理户口迁移。
因为涉及到两个完全不同地方的户籍,户口迁移比陶溪想得要更麻烦一些,准备好这些资料就花了他不少时间。
派出所里清净无人,林钦禾让陶溪坐在窗口前的椅子上,自己则站在一旁,工作人员将所有资料放在电脑旁,细致地翻看核对信息。
陶溪看着自己的档案资料在别人手中,如命运装订的书匆匆翻过,突然意识到这个地方要真的与他没有瓜葛了,这十几年的记忆在眼前也浮光掠影般闪现,似清晨海洋的茫茫大雾模糊不清,但他想起了这场大雾里最鲜明的那几幅画面。
想起他长大的桃溪湾,清溪河畔桃花灼灼,白鹭鸶飞过参差错落的青白水田,他躲在柴房画画,无意得知自己被捉弄玩笑的命运,从此在大山里浑噩度日。
想起高一开学破旧不堪的教室,盛夏暑气似荒草燎原连绵无尽,他在屏幕上第一次看到林钦禾,从此心中荒野升起一轮皎皎明月。
想起空旷巨大的音乐厅,垂垂落日在地平线上剧烈滚动,一望无际的赤金暮色透过长窗铺陈而进,在黑色钢琴与亲吻的他们身上炽烈燃烧。
想起十七岁生日的平安夜,他们在落地窗前并肩看着璀璨霓虹与飘扬大雪,林钦禾吻去他眼角的泪水,对他说:“陶溪,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拿到户口迁移证时已近傍晚,他与林钦禾一起向派出所外走去,推开凝着水汽的玻璃门,厚重暮色与暑气顿时向他们相拥奔来。
他们买了两瓶冰镇汽水,漫无目的地并肩走在小县城寂静向晚的街巷里,落日如一粒珊瑚盘扣系着天边山野的衣襟,暮光在青石路面铺满了晚秋枫叶,脚下两条斜长影子摇曳着紧紧相依。
陶溪望着巷子尽头那轮落日,对身旁人说道:“我以前觉得自己很不幸,后来又觉得自己很幸运,有三件我觉得运气最好的事,你知道是哪些吗?”
“哪些?”林钦禾顺着问道。
“第一是看到你,第二是被资助到文华一中读书,第三是成为乔爷爷的学生。”
他短暂地停顿了会,转头望向林钦禾,或许因为他正迎着落日余晖,暮色不小心晕在眼角,他说,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所有的好运气,都源于第一个。”
看到你,遇到你,去文华一中读书,成为乔鹤年的学生,回到错失十七年的家庭,所有的幸运都是因为你。
林钦禾低垂下目光,抬手用拇指抚摩陶溪薄红的眼尾,长睫在指腹轻浅扫拭,他问:
“那你知道我最幸运的事吗?”
“是什么?”
“打开了你写给我的信。”林钦禾顿了顿,唇角微微掀起,“毕竟那样花哨的信,我没直接丢掉,真的要很大的运气。”
陶溪没忍住笑了。
夏风的袍袖里,夕阳的衣襟里,抚在脸上的那只手抬起他的下颌,他轻轻闭上眼睛,等身前人的亲吻。
曾经他在深井里仰望月亮,顺着一根偶然垂下的绳子才得以爬出井口,向着月亮孑孓而行,不辞万里。
原来,那根绳子并非偶然好运。
原来,当我在奔向月亮时。
月亮也在奔我而来。
——完——
作者有话说:
林钦禾与陶溪的故事到此为止了,这本是写得最艰难的一本,期间自己身上发生了很多事,而我又是一个容易被影响心态的人,所以写的很不顺畅,非常抱歉给大家带来了不好的阅读体验,很感谢一直在鼓励和等待我的读者,真的非常感激。祝愿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月亮,祝愿大家的月亮也在向你奔来。如果有缘的话就番外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