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不少城市,看了不少环境地貌。但是还没有适合《山水逍遥》的城市规划。所以,还早。”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旁边专注聆听的律风。
“等综合旅游区建成,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到一座适合《山水逍遥》的城市。”
音乐会的等候时间,并不显得漫长。
律风认真听着李晴素的构想,好像浪漫的音乐人在创造一种崭新旋律。
这样的旋律,适合年轻人、适合街头行为艺术家、适合佐特尔,而不是适合李晴素这样端庄典雅的音乐家。
律风略作思索,问道:“您是不是……参考了佐特尔的表演模式?”
他曾经在佐特尔的视频里,见过这样随走随演,自由散漫的表演。
果然,李晴素瞪大眼睛,皱纹氤氲出惊讶的光芒,随即又露出欣喜的笑。
“这孩子的创意是不是很棒?”她语气里透着母亲对孩子的赞美,“我以前一直觉得他在浪费天赋,现在却觉得,那是他知道自己擅长什么,所以探索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佐特尔……”律风犹豫半晌,“他以为您并不喜欢他的音乐方式。”
“是的,不喜欢。”
李晴素回答得肯定又无情,“培养他的前十年,我认为他是最具有音乐天赋的孩子。可培养他的后十年,我又遗憾的发现,他不是我期待的音乐天才。”
她明明是在批判儿子达不到自己的音乐期望,可是她表情温柔,全然没有对佐特尔的抱怨。
“但是近几年,我突然意识到,音乐不该一尘不变只有一种模样。他教会了我用全新的视角,去看待我付出了大半生的事业。”
李晴素的话语里溢满骄傲,“李佐整天胡闹,做出来的音乐却总是最好的。”
律风听着这话,更像是母亲的直白炫耀。
他满脑子佐特尔嘤嘤嘤哭诉“妈妈不爱我”的消息,不禁勾起笑意。
“他一定很高兴能够听到这样的话。”律风道,“因为他始终期待得到您的认可。”
然而李晴素听了这话,却板起脸来。
她皱眉摇头,语气难得强硬,带着长辈的严苛。
“这种话怎么能告诉他。”
李晴素了解自己的孩子,顿时烦恼不已,“他要是知道了,得把房顶都掀翻!”
律风笑出声。
确实如此。
他没见过比佐特尔更吵闹的家伙,也没见过比佐特尔更容易得意忘形的小朋友。
难怪佐特尔那么委屈,原来李晴素向来严厉,宁愿在外人面前夸赞他,也不想被他知道一星半点儿。
律风感慨道:“听您说了之后,那我更好奇这场能够打动您《逍遥游》了。”
能将外强内柔的母亲听得落泪的音乐,必定不同凡响。
李晴素露出骄傲笑意,“律风,我发誓。这是我听过关于中国最具新意的诠释。”
音乐厅灯光渐暗,李晴素细眉稍挑,“开始了。”
室内吵杂的谈话声,在灯光变化后自发的安静下来。
来到现场的,大多是佐特尔的粉丝。
他们入场前反复阅读并知悉过音乐会注意事项,训练有素得像是经常聆听佐特尔音乐会似的。
不一会儿,乐团人员整齐上场。
众人目光追随着他们,忍不住窃窃私语,因为,队伍里没有佐特尔的影子。
即使大部分人没有亲眼见过佐特尔,也对这位身材高大,嘴角带笑的澳大利亚人,充满熟悉。
那是他们的精神寄托、灵魂倚仗,创造了无数动人心魄的音乐,把模样刻在了他们心上。
音乐家们入座调音,室内依稀传来清脆、零星的音节。
无数人都在猜测,佐特尔会以什么独特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
突然,音乐厅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
毕竟不是刻板守旧的音乐观众组成的群体,音乐会礼仪仅限于道听途说。
可是,那些文字描述的礼节礼貌,根本无法按捺住他们见到偶像的呼声。
因为,他穿着传统燕尾服白衬衫黑马甲!
这套被他在视频里抨击“古板老套单调无趣”的装束,竟然成为了他们初见的衣着。
而且,佐特尔一贯嚣张跋扈的乱发,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浑身上下的气质,属于优秀的钢琴家、音乐家无疑了。
律风诧异打量他。
没有金发,没有耳钉,没有大墨镜。
乖乖巧巧、干干净净,和律风印象中音乐人该有的模样别无二致。
周围都没止住吵杂议论的声音,律风忍不住问道:“李老师,佐特尔这一身是不是……”
“嗯。”非常嫌弃自己儿子的李女士,叹息一声,“果然穿上燕尾服也不像音乐家吗。大家好像都不太满意。”
“我想,他们不是这个意思。”
而是佐特尔,根本就不是音乐家风格!
是行为艺术家风格!
强行音乐家的佐特尔,视线掠过台下。
终于,他开口说道:“感谢各位来到《逍遥游》现场,这场音乐会对我很重要。所以,我穿上最正式的衣服,和最重要的你们相见。”
音乐人不善言辞什么的,根本不会在佐特尔身上出现。
他天生混血的深刻五官,配上字正腔圆的低沉嗓音,瞬间挽回了所有爱他杀马特形象的粉丝心。
会场逐渐安静,佐特尔十分满意。
他站在台上,没有打算继续介绍,更没打算做什么解释。
佐特尔一个响指说着,“那我们开始吧!”
潇洒地暴露叛逆本性。
音乐厅克制不住尖叫,不正经气氛令律风听到身边李女士的叹息。
可他觉得有趣。
音乐会为什么一定要刻板庄重,既然是年轻人的地盘,跳跃活泼也没什么关系。
坐在钢琴前的佐特尔,伸手抚过琴键。
几个清脆琴音传来,算是他做的最后确认。
他的视线与指挥相撞,佐特尔收敛笑意,神情肃穆,修长指尖落在黑白琴键,起手便是锐利锋芒,不给任何人思考和喘息余地。
音乐厅暗藏的声音,都被这一串激昂音符盖过。
律风还来不及想,会是怎么样的音乐,音乐就控制了他的心绪。
律风是不懂音乐的。
他曾经甚至嫌弃佐特尔随意配乐,让景物变得吵闹。
可是,现场这慷慨激昂的钢琴声,带起了整个乐团演奏的铿锵轰鸣,像是南海奔腾海浪席卷于岸,掀起时代的狂澜!
律风恍惚间,将重重的琴音,幻听为了击碎城防的炮火声。
好像听到了一座城市沉沦在苦海里的前奏。
枪声、哭声、悲鸣声,在管弦、擂鼓之中逐渐清晰。
音乐厅里,充斥着无力抵抗的悲怆,与任人宰割的麻木。
钢琴的清脆,仿佛时间的滴答。
一下一下在律风心上,敲出了深藏的哀伤。
什么复杂技巧,什么安静优雅,在这里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共鸣的音乐,残忍挖出了痛彻心扉的记忆——
列强铁蹄,纵火焚烧。
山河破碎,战死荒野。
直到第一乐章休息间隙,那股独属于律风的难过低沉,一直回荡在他心中。
他很难在室内声音嘈杂议论里平复心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这么胡思乱想。
“师兄,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难过。”
殷以乔虚握了他的手,脸上神情如他,“我想,我们都一样。”
音乐的情绪千变万化。
可佐特尔的第一乐章,使得整个音乐厅气氛凝重。
甚至有年轻人站起来,愁眉苦脸说道:“我听得心里发慌。”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难过。不是不好听,而是……难过得像遭遇了大灾难一样。”
律风跟着殷以乔走向大厅外,一路都能听到类似的感慨。
难过、感伤、心里堵得慌。
然而,那不是小家碧玉的哀怨悠长,更不是悲春伤秋的顾影自怜。
是一种突然爆发的汹涌暗潮,直白地袒露出灵魂深处的悲怆。
殷以乔带着律风到外间,递给他温暖的茶水。
“你的小朋友比我想象的厉害太多了。”
律风捧着温暖杯子,热茶入喉,令他舒适许多。
“你想到了什么?”
殷以乔眉间惆怅看他,“想到了你说的故事。”
头顶一束束照明的灯光,汇聚成了律风曾说过的光。
殷以乔听到《逍遥游》第一乐章,竟然想起了燃烧自己,指引前路的战士。
不过寥寥几字的描述,却在音乐之中,铺开了完整的战役,让他不断想起,残酷战争年代牺牲的无名英雄。
殷以乔慢慢说,律风慢慢听。
他与殷以乔的感触相差无几。
沉重的琴音像是炮火,轻脆的琴音像是枪声。
枪林弹雨之中,灼烧的味道在提琴弦乐里摧枯拉朽。
每一段旋律的高扬、低沉,都让他们联想起孱弱中国遭遇的每一个瞬间。
仅仅是音乐而已,却勾出了他们暗藏于心的无力与惆怅。
律风非常肯定,佐特尔弹奏的不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而是“战火纷飞,何以为家”?
第59章
中场休息议论第一乐章的人不在少数。
年轻粉丝们看过太多战争电影, 读过太多战争故事,以至于再迟钝的人,都不会误会佐特尔想表达的情绪。
“佐特尔说过, 这是他对祖国表达的敬意, 所以刚才弹奏的一定是关于战争的故事吧。”
“嗯……我也感觉到了,我根本没办法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只觉得音乐厅里枪林弹雨,到处都是硝烟的味道。”
“难怪他之前说自己在看抗战老电影, 希望大家能推荐一点。呜呜呜, 我把《上甘岭》《地道战》《冰血长津湖》都推荐给他了。刚才听音乐, 还以为自己在听这些老片子配乐!”
年轻人们的气氛、话题都变得截然不同。
那种凝聚于心中的悲痛, 完全被音乐拨弄出来, 恍如翻晒出新的伤口, 血液汩汩流淌于音乐厅。
直到休息结束,所有人都和律风一样好奇:《逍遥游》的第一乐章这么的让人难过,那么第二乐章又是什么?
厅堂的灯光从黯淡稍稍调亮。
经过了中场休息,连舞台上的乐器摆设都有了变化。
那架敲击出沉重音调的钢琴, 被撤了出去, 留下的一片空白,仿佛将观众的心都空落落地挖掉了一部分。
律风凝视着舞台。
紧凑的乐团, 还有一些微小的变化,但对他这样不了解音乐的观众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成员们重新登台, 指挥先一步上场。
而最后出现在律风面前的,是换下了一身燕尾服,穿着简单衬衫马甲,衣领洒脱解开的佐特尔。
他步履轻快,拿着一把价值不菲的黑色小提琴。
这样的打扮更符合他平时叽叽喳喳的形象, 也因为轻巧的小提琴替代了钢琴的沉重。
当他站在舞台中心,音乐厅低沉情绪稍稍扬了起来。
满怀期待的等待着新的乐章。
这一次,佐特尔不需要跟指挥眼神交流。
他只需要站那里,随心所欲地划过一段凄凉冷清的旋律。
好像第一乐章延续下来的悲情,从钢琴黑白琴键上,流淌到了黑色小提琴里。
一枚清晰颤音响起,宛如垂垂老者的临终遗言。
佐特尔身后的乐团,随之奏响了磅礴高亢的乐曲,将那束小提琴单薄、哀伤的旋律,湮灭为了时代浪潮中的一缕幽魂。
小提琴明晰的音色,随风飘絮,脆弱易折。
音乐厅里回荡的交响乐里,佐特尔的小提琴,好像一朵红色希望之花,夹缝破土,废墟绽放。
它每一次要在低谷展露锋芒,又在暴雨怒风之下浇灭了气焰。
却又在气若游丝的错觉中,爆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那束声音,始终高扬激荡。
无论车辙如何向前,无论乐章如何浮躁,它都循着独特的步调,渐渐带响了更多附和的旋律。
一缕幽魂汇聚成光,照亮了虚假的繁华,露出了内里的尘埃、废墟,鸣奏起独属于它们的声响!
当律风意识到,耳边的音乐变得热血沸腾时,已不是佐特尔一把小提琴的声音,而是舞台上所有小提琴手,与他合奏共鸣。
这不是符合交响乐规则的演奏,这是佐特尔离经叛道的创作。
微弱的小提琴声音,在盛大的合奏中,驱散了弦音里的悲怆,演绎了一场以弱胜强。
在战火纷飞的土地上,幽魂们执着正义的光芒,追逐正确的方向。
它没有被风吹散,反而汇聚成了声势浩大的钢铁洪流,成为了威武不屈的信仰。
第二乐章,成功地将所有人从第一乐章苦难中脱离出来。
因为,这一声声、一道道旋律,无一不在诉说着“希望”。
律风忽然意识到,佐特尔为什么将这样的乐章命名为《逍遥游》。
不只是“有了强大的倚仗,方能自由逍遥”。
还预示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正是千千万万至情至圣之人,于历史长河之中,螳臂挡车,终将这片土地从苦难里解放。
小提琴描绘的那一缕改天换地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