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清澈的大眼睛黑乌乌的含笑看著他。
......
维塔斯浑身一震,那张清秀的小脸儿忽然开始模糊起来,陷入一层黑暗中。舒适的感觉被挤压著从身体里一点一点艰难地退出去,被巨大的冰冷的暗流冲击著,从头到脚迅速席卷全身。他看到男孩仿佛遭到电击般,身体剧烈地战栗了一下,痉挛地张开双臂,脸色变得煞白,张大嘴似乎在喊叫,但是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维塔斯努力试图分开两个人,但分不开,他们两个,结合在一起像一株共生的树。冲击而来的暗流越来越激烈,维塔斯大口地喘息著,浑身是汗,觉得自己几乎被从这具身体里挤出去。而博雅,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模糊......,在维塔斯视线内,一切都开始光怪陆离地扭曲。......似乎在远远地维塔斯无法触及的地方,博雅的脖子猛地向後仰去,一声凄厉地尖叫声震荡著传送过来。
"博雅!"维塔斯失声叫道。他看到闪著可怕亮光的尖利的金属管子突然插进男孩纤弱的身体,鲜血汩汩地倒灌出来,男孩仿佛被钉在十字架上,喉咙发出窒息的格格声,全身泛著铁灰色,头无力地垂下去......
"不!"维塔斯恐怖地看著这一切,"不!不!是什麽?是什麽?走开!不要伤害他!"他疯狂地挥舞著手臂,大脑无比清醒,有一个地方开始震颤著发热,"不!不要这样,他是我的!不要伤害他!"
......
灼亮的蓝光盛放,越来越强越来越大,从一点到一团,迅速放射扩散,与弥漫在四周的暗流碰撞、对抗,......然後引起巨大的震荡与波动,几乎好象要炸毁整个星球,亮到发白的蓝光瞬间充斥天地之间......
3074年10月的一天,诺伯伦的监控中心观测到奇怪的现象,以北45度的新机器人能源田突然全面停顿,管理系统陷入崩溃状态,电力全失。
良机错失便不会再来,虽然对产生的原因存在疑虑,诺伯伦军团仍然在谨慎地侦查後,迅速出击该地区,毁掉了这一处机器城的能源基地。整个战事不费吹灰之力,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因为能源基地的守卫系统已经瘫痪。这里被扫除,对诺伯伦与吉布里安来说都是一个鼓舞人心的消息,机器城的触角一下子後退了十二个地理度,诺伯伦人可以睡的更安稳些了。
金鹰家的路克莫修在这次行动中担任战舰"诺亚方舟"号的指挥官,他的副手苏沛是个活泼精干的青年,是优秀的军人,同时也是一名有执照的机器人催眠师,虽说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小小嗜好。
"真是太奇怪了,"苏沛说。这个时候他正与路克带领全副武装的战士扫荡著没有一点电光,死气沈沈的能源田,"作为能源基地,居然没有能源来照明。"
路克没有回答,苏沛看他一眼。路克忧郁地仔细地看著四周,像是非要找出什麽来不可。啊,苏沛想,上司那张英俊爽朗的脸已经保持这种难看的样子很久了,倒底是哪个混蛋欠了他钱?一定要找出来揍死他!简直是造成我精神的伤害嘛,每天对著这样一张拉长的脸!
"上面说是系统崩溃,让全面清除,"苏沛朝路克挤挤眼,"可是,你不想知道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吗?"
路克回头看他,"你又想干什麽?"
"嘿嘿,"苏沛细长的眼睛笑得眯起来,"都三天了,机器城还没有维修或反击,很不寻常。这麽严重的局面,说是系统崩溃总也得有个原因吧。不如,咱带个俘虏回去问问?"
路克无奈地说,"你又来了。"
"放心,"苏沛笑,"放心好了,我会找个没有危险性的家夥的,这儿肯定有J型清扫机器人,又小又可爱,最温柔了,谁也打不过。好不好?"
路克扯扯嘴角,扭开头,"藏起来别让人看见,芯片到期不许再换。"
"好好好,保证人不知鬼不觉。"苏沛兴奋地心痒难搔,偷偷养个小机器助理,袜子又有人洗了。
路克与苏沛所不知道的是,不久的将来,这个被私藏起来的小机器人将会引起轩然大波,震动整个诺伯伦执政团与军方,也在冥冥中改变了身处遥远异乡的两个人的命运。
黑星(21)
45度偏东向大约两百六十英里左右,有一处废弃的人类村落。到这里的时候,受过重创勉强修复的飞行车终於坚持不住了,引擎发出明显的沙沙噪音。
维塔斯找到一处还算完好的房屋,把飞行车停好,先下去观察一下四周。特意选择的航线,这里属於前古时代的低矮山区,没有任何矿藏资源,所以在战火席卷而过後,就被抛弃了,既没有机器也没有人类到访。村落里到处是断壁残垣,大部分的建筑已经变成废墟。维塔斯找到的这处房屋,实际上只是整幢房屋的一个残余部分,看起来像是医院里的深切治疗室,由特种玻璃钢龙骨支撑著,可能这正是它幸存下来的原因。门框有点变形,但使点劲儿还是能够很好的封闭。
维塔斯回到飞行车上。驾驶舱的地板上堆著一堆厚厚的毯子,用宽缚带固定在两个座椅之间,维塔斯蹲下来,掀开毯子一角,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闭著眼睛,气息微弱。
维塔斯伸手抚摸著他的脸颊,轻轻说,"......博雅,醒来吧。"没有人回应他,维塔斯垂下头,默然不语,过一会儿,他松开缚带,小心翼翼地把少年连同毯子一起抱起来,轻手轻脚抱进临时居所里去。
已经过了三十六个小时了,自他找到博雅,把他从养殖箱里拿出来带走。但是伤害已经造成。微型电热从飞行车上卸下来放在屋子里,开启,温度慢慢上升,室内不再阴冷刺骨,有了一丝暖意。维塔斯坐在地上,怔怔地托著腮,博雅躺在他膝边,全身被包住,只露出脸。
一切是怎麽发生的?维塔斯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当梦突然醒来的时候,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博雅,已经是这样了......不说话......不动......生命在安安静静一点点流失掉。
维塔斯慢慢把毯子卷起到一侧,露出博雅赤裸的身体。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身体,比记忆中要拉长了一点,也结实了一点,薄薄的肌肉勾出肩背、腰际、臀腿处漂亮的线条,不再是少年的细瘦青涩。可是本来应该更加活力充沛的身体,现在却毫无生气,记忆中柔润的米白色皮肤变得喑哑没有光泽。维塔斯张开臂,用两手托握住博雅的臀和肩,轻柔地把他身体向一侧翻转过去,雪白的背上,自後脑沿著脊椎向下,穿过两侧蝴蝶骨,一直延伸到腰间,触目惊心的四个黑乌乌的洞,生物能源就从这里被抽取。无声地吸著气,手指轻轻滑过那些冰冷可怖的,如同死人眼睛的金属圆洞,维塔斯觉得心脏部位又酸又痛,手脚都有点发软。这是恢复记忆後的副作用,各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纷至沓来,并且不知道是否因为太过突然,特别敏感与强烈,几乎承受不了。
已经快两天了,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博雅一直没有醒过来,这是不正常的。已经成熟的自然人类受到穿刺後,不可能像生产胚胎那样顺利的接受,由於记忆体强烈排斥的原因,脑部的反应会更为明显,通常都会发生类似大量的梦魇、意识混乱、肢体抽搐、躁动不安等等现象,身体机能的衰竭在这种情况下就很难避免。但博雅,他的大脑似乎完全没有反应,就好象......他的意识已经深深地沈下去......沈到一个不可知的深渊里,蛰伏、沈睡......没有了意识的躯体,如同不再有人居住的房屋,缓缓破败下去......
要怎麽样才能让博雅醒来?维塔斯搜遍记忆里每个角落,仍然束手无策,虽然博士已经输入大量信息给他,但针对医学方面来说,也仅只是基本知识而已。维塔斯想了又想,毫无办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他醒过神来,已经是几个小时以後了。轻轻叹一声,维塔斯站起来去准备营养液,对於昏迷不醒的人来说,也只能通过静脉注射的方式维持体力了。
墙上有几个金属钩,正好拿一个来挂营养液包,针尖刺进博雅手臂,透明的液体开始一滴一滴进入血管。维塔斯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麽问题,便走回到飞行车里去。从药箱里取营养液时,发现只剩一包了,不晓得路克有没有多预备一些。维塔斯把後舱室翻了个底朝天,然後确定是真的没有了。这也不能怪路克,因为食品还很充足。营养液原本只是预备万一生个小病小痛,用来混合注射药物的,谁会知道博雅需要"吃"它呢。
这麽说起来,自己的这种身体确实比较奇怪了,作为生物来说!维塔斯默默想著,走回去。是,自己不是纯粹的机器人,这一点突然就明白了──芯片之外,发生了很多奇异的变化。但也不是纯粹的生物体吧,因为身体里有金属的成份,可是也不是半机械生物体,因为金属不是做为机械存在於身体里面,而是做为一种构成物质。当然也需要能源,能源块经过精细的调节,产生微电流带动金属构成物质在体内循环运作,已经可以提供足够的能量和营养给生物机体部分......这种身体......真的是很奇怪......
维塔斯重新在博雅身边坐下来,静静地看著少年沈眠的脸。
被山丘包围的废弃小村落,平地上的风没有刮进来,空气稳定地单调地对流著,大气中的粉尘也稀薄了许多,显得空旷。周围安静极了,能够听得到心脏的跳动,和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声音......只有一个人的声音......血液在十分寂寞地流淌著。维塔斯忽然觉得心慌,伸出一只手轻轻盖在博雅手臂上,好像过了好久,敏感的指尖感觉到一种微弱的,但是持续的搏动。是了,博雅还在这里呢,维塔斯对自己说。
要是博雅的话,他会怎麽办?维塔斯有些茫然。自有记忆以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博雅在安排。博雅说,我们逃吧,维塔斯就跟著走;博雅说,我们俩个,是一定要在一起的,他就想尽办法把维塔斯弄回到他身边。博雅什麽都敢想,什麽都敢干。自己做了什麽?维塔斯想,自己该做什麽?......就这样待在这里也不错吧?终於只有我们俩个人了,到了这里,我们好像不会再妨碍到谁了。如果会死在这里的话,也可以吧?反正是博雅想要的"在一起"啊,虽然想到博雅也许会就这样死掉,维塔斯心里还是会像突然遭到针刺一样抽紧痉挛。
做为一个人类,维塔斯很明显的,属於那种个性软弱、随遇而安的人,只要与博雅的希望不冲突,怎麽样都行吧。他托著腮,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呆呆地看著药水"滴达──滴达──"落下来。怎麽样能够让博雅活得长一些呢?他苦恼地想......
滴达......滴达......
维塔斯的身体慢慢坐直,手放下去,眼睛蓝得格外耀目,紧紧盯著点滴瓶子。还有一种东西可以,除了营养液外,还有一种东西可以让博雅活下去。
博雅十三岁的时候,曾经乱玩游戏,导致莫明其妙的结果。他从博士抽取来做样本的维塔斯的血液中弄了一点,偷偷地注射进了实验鼠的身体。那只小老鼠是博士从污染区带回来的,也许是因为受到电磁辐射的影响而造成免疫缺陷导致肿瘤与营养失调。奄奄一息的小鼠还未经任何治疗便开始好转,可以站立并开始进食,博士大惑不解,一头雾水。直到博雅吹嘘自己静脉穿刺的准头时,原因才大白於天下。
维塔斯不记得那只小老鼠後来怎麽样了,不过他记得博士给了博雅屁股一下,然後笑咪咪的对自己说,"维塔斯,你的血当灵丹妙药卖,一定赚大钱。"
博雅在旁边嚷嚷道,"维塔斯是我的,不卖的。"
这个......应该可以吧?维塔斯没怎麽犹疑地想。
第一袋血液是在五个小时後输入的,蓝色半透明的血液顺著导管缓缓流入博雅体内,与他鲜红色的血液混合在一起。
不知是否错觉,维塔斯觉得博雅的脸色有些发青。他的体温有所上升,但呼吸和心跳没有什麽异样,脉搏甚至更有力了一些。维塔斯小心翼翼地等待可能会有的排斥反应,结果什麽也没有发生,博雅依旧安静地昏睡著。这样应该算是可以了吧?维塔斯想,开始感觉从未有过的倦意,想睡的感觉,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以往他不睡也可以,要睡的话,闭上眼睛关上芯片停止运算就是了。可是这时候维塔斯感觉眼皮好重,意识飘飘荡荡的,所有运算程序不受控制,自己就要停工。
那就停下吧,反正也没有什麽是紧急到必须要马上算出来的。维塔斯侧头眯眼想著以前博士的样子,博士有时候会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儿,平摊到长椅子里呼呼大睡。还有博雅,有时候竟会话说到一半便睡过去,直睡到口水滴下来。维塔斯侧身躺在博雅身边,伸出一只手打横圈住他,微微张嘴打个哈欠,朦朦胧胧睡著了。沈入眠海的前一秒锺,他模模糊糊地想,等博雅醒来,要告诉他自己学会睡觉了,......还有,自己知道"喜欢"是什麽感觉了。
有一个大花园,开满了马蹄莲,花朵繁茂像一片片雪白淡粉的云。园子中间有一株好高好大博雅叫不出名字的古老大树,树下有清洁的泉水潺潺流过,巨大的树冠的阴影夹杂著柔和的日光,斑斑驳驳投映在水面上。这是哪里啊?博雅一边蹒跚地走在花丛间,一边想。他向树的方向走去。树下面有一把看起来很舒服的大躺椅,有个人躺在那里看书。博雅慢慢走过去,仔细地想看清那个人,距离越近,他越觉得熟悉。
咦?博雅突然停住脚,那不是爸爸吗?爸爸在这里做什麽?兴奋涌上心头,博雅大声叫起来,"爸爸!爸爸!"拔腿就往树下跑。
椅子里的人转过头来,露出李维纳博士清秀的脸,见到博雅,他惊讶地站起来,"博雅?你怎麽在这里?"
博雅没头没脑扑过去抱住博士,差点把博士撞倒,大叫著:"爸爸!"
博士"啊呀"一下,连忙用力稳住身体,笑起来,"博雅,你怎麽还是这麽冒失啊?"
博雅靠在父亲怀里,抬头望著父亲,开心地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一条缝,可是看著父亲温柔亲切的笑脸,心里忽然又觉得无限的委屈,眼泪说掉就掉,劈劈啪啪落下来,竟号啕大哭起来。博士吓一跳,连忙抚著他背安慰他:"怎麽了怎麽了?好孩子快别哭了,爸爸在这儿呢,告诉爸爸这是怎麽了?"
博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面孔让眼泪水涂的一塌糊涂,被博士抱著安抚了半天,哭声才慢慢低下来。半晌,博雅抬起红通通的小脸,又是委屈又是控诉地抽泣著道,"爸爸丢下我不管!维塔斯也欺负我!"
博士有点失笑,"维塔斯怎麽欺负你了?我瞧平时都是你在欺负他呢。"
博雅跳起来,气愤地嚷,"这次就是他欺负我,他......",他突然顿住,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维塔斯......做了什麽可恶的事来著?博雅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忘记了一些什麽,他皱起眉头,之前好像发生过什麽事,让自己好伤心好生气的,是什麽事情?
博士微微一笑,"是什麽事?你知道维塔斯肯定不是故意的啊。"
博雅怔了怔,孩子气地赌气道,"反正他欺负我了!我讨厌他!"他扭股糖一样缠到博士身上去,撒著娇,"我不管,爸爸,我不要跟他一起了,我要留在这儿跟爸爸待在一起。"
博士摸摸他的脸,温柔地笑道,"傻孩子!"博雅把脑袋拱到父亲温暖的怀里去,感到一只手轻轻摸著自己的头,爸爸柔和的声音从头顶上传下来,"真是傻孩子,你现在还不能到这里来呢,你得回去啊。"
博雅猛地抬起头,"我不要!"眼眶里又开始迅速地酝酿水气,"爸爸,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不要离开你。"
博士低下头看他,一式一样两双黑玉般乌黑发亮的眼睛对视著,博雅眼里充满祈求。博士的目光平静和蔼,想了一想,说,"这样好不好?博雅,你先回去,爸爸答应在这里等你,等你可以来的时候,我们还是在这个地方见面,好不好?"博雅不作声,表情有些抗拒。博士轻笑,"傻孩子,维塔斯还在那里等你呢,你真的舍得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吗?"博雅嘟嘟嘴,有些动摇,"那,那......爸爸肯定会在这里等我,等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