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霁晃出视线,一瞬间,杨焱错觉自己并非倒向雪堆,而是一头扎进季齐的灵魂。
他感觉季齐的躯壳一直陷在雪堆里,自己倒下的过程,就如完成一次灵魂归位。
带血的刀、晃荡的长途公交、窒息和晕车的恶心、空荡的公告栏……
衣着单薄的少年在狭窄的院子中缓慢清扫着积雪。
杨焱重重摔在雪堆上,他的身躯和疼痛,与季齐微妙重合。
他睁眼望着天,澄澈的天空带着冰凉的空气压入眼眶。
雪粒被体温融化,雪水渗入裤腿,将肌肤同化成冰凉的温度。
杨焱一眨眼,温热的液体蔓延。
杨焱在雪野中躺着,忽地反应过来自己的状态狼狈,便抬手捂着眼睛。
脚步声靠近。
“怎么躺雪里不动了。”林思霁的声音传来,比手指温不少,比眼泪凉一些,“起来吧,累了回剧组休息,别躺这儿不动。”
杨焱划拉两下眼泪,没说话也没动。
他听到林思霁叹一口气。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握住了,抓住腕骨的掌心温度许久不见的烫。
林思霁以不容置疑的力度,把杨焱从雪堆里拉了出来。
杨焱站直,躲着林思霁的视线,低头把身上雪拍落。
视线里出现一张纸巾。
“谢谢……”杨焱接过,小声说。
他想拿纸巾吸附裤脚上半融的雪,谁知纸巾刚触布料,就听到林思霁又叹一声。
“这是给你擦脸的?”林思霁无奈道。
“嗯?”杨焱直起身,不知所措的看看他,又看看纸巾。
纸巾表层沾染了裤腿的污雪,灰黑一片,肯定是不能再往脸上抹了。
“能再给一片吗?”杨焱低声问。
林思霁抖抖手上空荡的纸巾包,塑料哗啦响。
“刚刚那是最后一片。”林思霁总结。
“哦……”杨焱呐呐。
两人陷入沉默,杨焱一手攥着纸巾,另一手无措的继续拍打身上残存的雪花。
林思霁又叹一口气:“要我先回剧组拿纸巾吗?”
杨焱:“……”
他回想起昨天的梦境,在戏剧节等待室里,林思霁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不用。”杨焱说,“回去吧。”
“行。”
走在回剧组的小道上,林思霁忽地开口:“你刚才那一段演得挺好的,情绪状态什么都很丰满……”
“能过吗?”杨焱问。
林思霁转头,唇边带上几分笑意。
“不哭就能。”
“……”
又往前走一段,杨焱没忍住发问:“你觉得……季齐在这种情况下会哭吗?”
他这个问题问得古怪,因为剧本上这段没有哭戏,而剧本是林思霁写的。
林思霁却没有直接否认,而是说:“不一定。如果是我眼中的季齐,不会。但如果是你眼中的……哭泣也可以。”
“哦……”杨焱吸下鼻子,“我不爱哭。”
“不是那个意思。”林思霁哑然失笑,“虽然你演出来的角色似乎都很爱哭。”
“……是责怪吗?”
“是夸奖哦。”
回到休息区,吴哉一看到红眼框泪痕未干的杨焱大惊失色。
“林导把你骂哭了?”
“没有……”
“你究竟干了什么让林导骂这么狠?”
“没有。”
“林导这么温和一人居然也能把人骂哭。”
“闭嘴。”杨焱加重语气,“说了没有。”
吴哉小心翼翼举手。
“我就说最后一句。”
“说。”
“林导来找你了。”
杨焱猝然回头,林思霁拿着一包纸巾,停在他身后。
我自己有纸巾的。
杨焱想。
但在林思霁递过纸巾时,他还是道谢并接过了。
林思霁给完东西,没有直接离开,而是俯下身,手臂撑在椅背上。
“真的是夸奖,导演和演员看待角色的角度不同,对角色的理解存在误差也是正常的。
杨焱轻轻搓下塑料包装,询问。
“那因为误差而出现冲突的时候,该听谁的呢。”
林思霁看着杨焱。他的眼眶还是红的,眼神却很认真,像是课堂上随时准备拿出本子做笔记的好学生。
于是林思霁笑笑,说:“季齐是你的角色不是吗?”
第25章
雪地的拍摄一次过了。
正式拍摄时杨焱情绪再次爆发,仍在倒往雪地那掉下几滴眼泪。
对这剧本之外的发展,刘导思考片刻,又询问了林思霁的意见,最终决定保留这条,并且给这个画面一个人物特写。
下午的拍摄没再出什么岔子,但由于要赶的进度实在是多,最终还是拖到晚上八九点才放人。
杨焱疲惫的回到酒店,一头扎在沙发上。
他像只自暴自弃的企鹅一头栽倒在冰原,一点起身的趋势都无。
在杨焱放空自己的时候,手机震动两次。
杨焱毫无反应,十来分钟后,他才不情愿的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一条信息来自吴哉。
吴哉【酒店煮了姜茶,杨哥你今天受凉了,可以去要一杯驱寒】
懒得去。
杨焱翻个身,连打字都不乐意,直接退出聊天框。
另一条是未读邮件。
收到信息的是杨焱的私人邮箱,它的用途一般是大学时接收和发送作业。
出道后,邮箱就废弃了,只偶尔有垃圾广告信息发进来。
上一次收到邮件,还是……
杨焱点开邮件,抬眼扫向发送人……
他猛地从沙发上做起来,慵懒的神情一扫而空。
杨焱死死盯着发送方的邮箱地址。
这不是对方第一次给他发送信息,上次,它也是这么毫无预兆的出现,用“校园暴力”威胁杨焱退出《双面人生》的拍摄。
杨焱沉着脸点开邮件。
【没本事的废物就该被封杀。这周六早九点前发声明退出《双面人生》拍摄,不然你会连累整个剧组。】
这次邮件没有带附件。
杨焱冷笑,怕不是上次澄清出得太快,这次便干脆不给澄清的准备方向了。
他截图邮件,发给吴哉。
等待三分钟,毫无回音。
吴哉一向是手机不离手的,这么久不回,估计是去洗澡了。
杨焱并不打算干等,更不打算坐以待毙。
他想起之前和林思霁的谈话,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件事告知林思霁。
他在通讯录“L”那一侧翻找半响,顿然醒悟。
他早就把林思霁删了。
在之前,分手的时候。
合作后也没加回来……
杨焱握着手机,垂眸思索着。
五分钟过去了,吴哉还没回。
杨焱下定决心,他起身,从桌上摸起房卡,出了房间。
又在内心经历了一番“敲门与不敲”的殊死搏斗后,杨焱咬牙,狠狠抬手——轻轻敲响房门。
门开了,温暖的气流涌出。
林思霁头发湿漉,他应该是刚洗完澡,没戴眼镜,浴巾挂在脖子上,柠檬草气味浓重。他身着白T,这打扮让他骤然年轻几岁,看起来像没毕业的大学生。
林思霁被冷风吹得打个喷嚏,闷声闷气道:“晚上好。”
“晚上好……”杨焱机械式回答,忽地反应过来,惊愕道,“你声音怎么了。”
林思霁的声线本就偏低,刚刚那一句更比平日要沉上几分,还带着厚重的鼻音。
杨焱抬头看他,这才发现他的鼻尖红得不正常,眼间也带着几分疲惫,面色很不好看,像是病了。
果然,林思霁揉下鼻子:“感冒了。”
杨焱脑中闪过些许画面,他想到白天被吴哉抱过来的暖气,又想到林思霁陪他在无遮挡的荒地吹了好一会儿冷风……
杨焱懊恼。
他想,自己怎么就没考虑到呢,明明林思霁大学的时候就是容易着凉的体质……
林思霁低头,面前人情绪肉眼可见低落下去,头顶一向自由的呆毛都垂头丧气的贴着脑壳,蔫巴巴的没精神。
估计是自责上了。
林思霁心中笑笑,有意的转移话题:“有事找我吗?要不进来说,门口风大,有些冷。”
他鼻音太重,连带着话语都带上尾调,听起来黏糊糊的,有几分可怜。
于是杨焱更内疚了,怎么还好意思用邮件的事麻烦人。
他如拨浪鼓般摇头,否认:“没事,就是上午吴哉从你那拿了个暖气,我来道谢……”
杨焱忽地意识不对,打住话语。
人家因为把暖气给你感冒了,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带点脑子说话吧。
杨焱头皮发麻,尴尬极了,恨不得穿回两秒钟前收回这不带脑子的发言。
好在林思霁不怎么介意:“没事,你用得习惯就好。”
受害者的不介意让杨焱这个加害者更加无地自容,他呐呐:“你要感冒药吗,之前杨淼……你还记得她吧……就是我姐姐,不放心……给我塞了一大盒药,里面应该有治感冒的……”
他语无伦次,谁看都是慌张状态。
林思霁温和说:“不用,我吃过药了,睡一觉起来就没事。”
被林思霁拒绝,杨焱垂头丧气的回到房间。
他浑噩在沙发上坐下,想到满脸困倦疲惫的林思霁,良心不安。
手机不断震动,吴哉洗完澡了,正在聊天框痛骂发邮件威胁的人。
他似乎打算向杨焱展示自己宽广无垠的脏话词库,见都没见过的骂人方式不重复的刷屏,未读消息在短短几分钟内奔向99+。
吴哉【我***傻逼玩意儿,畏畏缩缩的躲在角落里放冷枪的怂批】
吴哉【那倒霉玩意儿见不得人他妈好是吧,一回生二回熟的,这是盯上你一人死命薅毛了艹】
吴哉【妈了个巴子,别让老子抓到这混球,我必用律师函把他家祖坟淹了】
吴哉【******】
杨焱看着翻滚的信息,斟酌打下一句。
杨焱【那什么。】
吴哉【哥你上线了,不要慌,公司这边会处理好的,你安安心心演你的戏,剩下交给我】
杨焱【我能问个问题吗】
吴哉【问!可劲问!】
杨焱【姜茶怎么领】
吴哉【……】
吴哉虽然精神状态很亢奋,但还是一板一眼回答了杨焱的问题。
考虑到剧组人员的安全喝隐私问题,除了特殊情况,服务员一般都被禁止到剧组这几层来。所以要和姜茶得自己去二楼餐厅领。现在太晚了,餐厅大门锁了,从侧门进,刚才服装组的小李回来说领的人太多,杯碗临时不足,最好自带……
杨焱【行】
吴哉【要不我下去拿,杨哥你待房间等着就好】
杨焱【不用】
五分钟后,杨焱捧着装得满满当当的粉红猫爪杯,再次敲开了林思霁的房门。
林思霁头发半湿润,屋内暖气开得更大了。
“我以为是老刘来找来聊剧本,结果又是你呀。”林思霁有些意外,他揉下太阳穴,下巴抬起,示意杯子, “这是?”
“姜茶。”杨焱说,“驱寒的。”
“哦。”林思霁点头,笑笑,“来送温暖的……谢谢。”
他伸手,杨焱把杯子递过去。
交接的过程中,手指无意相碰。
林思霁的手不似往日温热,带着丝丝凉意,触得杨焱晃神。
感冒的人会手脚发凉。
杨焱想。
喝完姜茶会好一点吗?
林思霁低头,与杯子上的粉色猫咪打个照面,哑然失笑。
“这不是昨天我给你的吗?”
杨焱心中一动,开口:“不是,是刘导给的。”
林思霁微微一愣,随后笑了:
“对,刘导给的。”
他面色是真的不好看,鼻尖的红蔓延脸上,整个人透露着虚弱的氛围。
杨焱微微皱眉,开口询问:“你这样……待会还要工作吗?”
林思霁一愣:“嗯?”
“不是说一会儿刘导要来吗?”
“也不是。”林思霁反应过来,“他说想和我交流下剧本,但没定时间,今晚说明天说都行……”
“明天说吧。”杨焱打断。
“嗯?”林思霁挑眉。
“不是……”杨焱忽地发现自己僭越,补上解释,“现在不舒服不是吗?”
看杨焱低着头,哼唧着解释的模样,纵然林思霁十分疲惫,心中还是冒上几分逗弄的意头。
于是他有意抬杠:“明天也可能不舒服。”
杨焱说:“吃了药喝了姜茶明天会好点……”
林思霁说:“不想喝,辣。”
杨焱:……
杨焱:“不辣。”
林思霁笑:“你没喝怎么知道不辣。”
杨焱:“喝了。”
林思霁:“真的吗,我不信。”
杨焱:……
杨焱无言与林思霁对视。
林思霁见他面无表情,想也该见好就收,别把人逗急惹炸毛。
虽然说炸毛了应该也挺可爱的。
林思霁低低笑下,正打算开口圆过这个话题,杨焱却抢先动了。
他忽地前倾,手抚上林思霁抓着杯子的手,稍稍用力,让杯子朝他那侧倾斜。
他额间碎发扫过林思霁的手指,接触到的皮肤酥痒。
杨焱低头,抓着杯子,快速抿一小口姜茶。
他动作太过迅速,林思霁低头,只来得及捕捉被热气染红的丹凤眼尾。
杨焱咽下姜茶,抬头。
他表情一瞬间僵硬,嘴唇不知是被姜刺激的还是被烫的红润,眉毛蹙紧,脸也苦哈哈的皱起,却还固执的开口:
“不辣。”
这怎么看都是辣的不轻的样子。
林思霁哑然失笑。
杨焱还凑在杯子面前,一副被辣傻了怀疑人生的模样。他俯身,嘴唇因为辛辣感微微张开,呼出的热气一下下哈在林思霁手背。
掌心是杯子的热度,手背是气息的滚烫。
林思霁一时半会无法分辨到底哪侧温度更高。
他喉结滚动下,干燥的嗓间疼痛锐利。
几秒后,林思霁伸出空闲的手,轻轻摁住杨焱下颚,把人推回安全距离。
“好啦,不辣。”林思霁温和的说,“我会喝的,晚安。”
“……晚安。”
杨焱回到房间,被触碰的半边脸颊依旧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