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院门进来的是以一银发少年和一一身利落劲装的青年为首的一群人,以及被他俩簇拥在中间的对池纷纷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宣尽欢。
他们骑马进来,似是一路畅通无阻,完全说不过去。
“院外的人已经被他们杀了。”黑衣人道,他的额前起了一层薄汗。
“那就拿这臭小子为质!”
“没可能,”黑衣人摇了摇头,“他武功在我之上,若要我说,他的周身就是一层剧毒,我不可能靠近得了。”
一进门,宣尽欢的脸就一下子变得惨白,手上都要握不住缰绳。
他不由地忆起师父离世那日,也是这般的大晴天,过分灿烂的阳光刺得人双眼生疼。
那黑衣人已经带着剩下的几个半死不活的同伴和惊魂未定的池纷纷从窗口掠了出去。宣尽欢死死盯着池束,一面疲惫地喃喃道:“追……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副盟主?”七袖剑没听清,只得再确认一遍。
“给我追!不管用什么法子用多少人!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所有人都没见过这么暴躁的宣尽欢,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宣尽欢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跑向池束的爹娘。二人胸前虽各有一道伤口,却都还隐隐吊着一口气,他赶忙扭头,正欲喊医师过来,却被一把抓住了手。
是池束的父亲,那个威严得不可一世的家主。
“宣尽欢……我池家哪里待你不好……你……咳……”他的声音轻且虚,如胸口里屯着烟似的沙哑,不靠近根本听不清。
“家主对不住,真的……真的……是我的错,是我贱,是我不要脸……”宣尽欢哽咽着,把那只布满了老茧的手抵在自己额前,“您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听凭处置……”
“臭小子,”季婉头一回用这种词汇称呼晚辈,显得有些古怪。她费力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小束那么喜欢你……你就好好跟他过……他就是吓吓你……”
“两个小毛孩子就……就交给你们了……别惯着他俩……”家主张了张嘴,攥紧了妻子的手,“池家的家主……就给池束了……能告诉我……他这几年到底去哪里了吗……”
“他……他去了浊水,建了钴林盟,就是那个盟众遍布明翰的钴林盟,”说着说着,宣尽欢笑了起来,可豆大的眼泪还是如断线珍珠般从他眼中落了下来,“阿束……阿束还是个孩子,你们能不能别丢下他,求求你们了,阿束!阿束!”
池束被宣尽欢破了音的喊叫拉回了一缕神志。他浑浑噩噩地看了过来,只能几乎是砸地那样跪在爹娘跟前。
“家主,夫人,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你们别丢下他……阿束你说点什么啊!”
池束张了张嘴,又吸了吸鼻子,憋了一会儿总算是把眼泪憋了回去,露出一个极惨的笑容来:“爹,娘,我会管好阔阔和过过的,池家也放心交给我,我会好好地和尽欢一道活下去。儿子不孝,未能常守爹娘跟前,望爹娘莫要怪罪。儿子大了,不再……”他深吸了一口气,拉过宣尽欢的一只手与之紧紧相握,“是个孩子了。”
夫妻俩的眼睛亮了亮,接着便黯了下去,缓缓闭上了。池束的母亲嘴角仍然挂着笑,惊奇的是,池束的父亲竟然也笑了。
这大晴天下竟又去了长辈。阳间温暖如斯,只是不知黄泉路奈何桥上是否能有位好心的鬼使点盏灯照应一下这对可怜的人父人母。
第20章 苦林
黑衣人武功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只晓得他们脚程极快,钴林盟的人追出去十多里也仍未寻到人。
进到夜里,池阔与池过哭累了就被七袖剑提回房里去睡下了。池束坐在床沿上低垂着双眸凝视着弟弟妹妹的脸,不知在想什么。
“阿束,吃点东西吧。”
池束缓缓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宣尽欢,脖子仿佛僵住了一般,脑子也如同纸糊了似的,呆愣了半晌才哑着嗓子回应了一声。
宣尽欢心疼地皱起了眉,将要起身的池束按了回去,道:“你个不叫人省心的,别出去了,我给你拿点东西来垫一垫肚子就睡下吧。”
池束仍是呆呆地应了声。
宣尽欢在原地立了半晌,突然向外泼妇骂街似地吩咐人送些饭菜进来,随后骂骂咧咧地环住了池束的肩膀,把他抱进怀里。
“这叫什么事儿啊?”他满脸惆怅地想道,“他这样子怎么担哪?要不我先带他和阔阔过过一道进山出海躲上个几年算了……”
“尽欢……”池束在他怀里蹭了一下,“你放心,待办完后事,咱们就回浊水。钴林盟不是问题,”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勾了勾唇,一双泛红的眼睛亮得惊人,“天下……都不是问题。”
宣尽欢一下子愣住了。
这般压人志气的变故竟都没能把他的野心打得烟消云散了,反而使那点心思膨胀得要与天比大比高。
他究竟是喜欢了怎样的一个人哪?
门外的刚放出来的池府侍女被这一幕吓一跳,哆哆嗦嗦地捧着饭菜不敢吱声。
在墙头上跟燕子一起蹲了半天的一星一看这模样便知屋里头到底该是怎么一般情形了。他一跃而下,从善如流地从侍女手里接过饭菜,刚要跨过门槛,结果一看内里的样子自己也立时卡成一个呆子了,在门槛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娘的池束!他怎样的情形都想过来,甚至都能猜出两人吻在一起的丢人样了,谁想到会是见到池束这副脆壳样儿!
池束目光稍移,如一道冰锥般砸了过来。一星咂了咂嘴,只得僵硬地把饭菜扔在桌上,风似地跑出去了。
他感觉自己要被池束千刀万剐了!
宣尽欢干咳一声,想把自己从池束怀里抽出去,结果池束像只八爪鱼一样扒着他的腰不撒手,他只得拖着池束往桌边走。
池束却好不要脸地顺势起身从他背后抱住了他,跟着他走到了桌边。
“吃东西先。”宣尽欢面色如常,泰然自若地舀了一勺饭,和了菜送到池束嘴边,被他一口吃了,简直是在照顾一个半大的孩童。
“说起来……我让一星别告诉你的……谁想你竟然调得动他们。”
“你出事还不告诉我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七袖剑和一星都见过我,若是我单独出去谁会信我同你……但若是他俩作证,他人不信也得信。”
池束弱弱地哼了声。
他一边舀了下一勺,一边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着?”
“池家我不会常待,阴森森的,得先把你总理司的总司移调到浊水或是盘元附近去。”池束边嚼饭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还要回去查查睚眦。”
“睚眦?”
池束点了点头:“起先,我只是猜测。后来一星的燕子飞过来打翻了池纷纷递给我的毒酒,我才确定了。睚眦是一个教派,同时也是一味毒,毒性极强,毒发却慢,难以医治。迄今为止,我晓得的从睚眦底下存活下来的,仅两人。”
“谁?”
“一星,还有你。”
宣尽欢愣了一下,低头看他:“我什么时候中过睚眦?”
“太武二十一年。”
宣尽欢整个人僵成了一块木头。太武二十一年,他的家人乡亲全都死得一干二净的一年。
“是……是那场瘟疫?”宣尽欢从人到声都在颤抖。他平静的心里起了一股无边的怒火,要把他烧得一干二净。
“嗯,”池束把他抱得更紧了,“我叫人查了。之所以会被当作是瘟疫,是因为毒发快,而毒发快是因为你们那里……是睚眦教的试毒田。那时候的睚眦毒尚未完成,因而你也没有出现现如今的睚眦毒的毒发症状。你是个孩子,睚眦也就是个半成品,所以容易解毒。”
“那……一星他……”
池束在他颈窝里蹭了蹭:“他比较倒霉,中的是成品,不过好在还小,身上又有与睚眦的一味原料相冲的毒物,逃到他师父那里的时候还有救。他师父同他父亲是好友,动用了手下所有大夫给他救回来了。只是这样貌……就那样了。我说到哪儿来着……嗯是了,查到睚眦后我就端了他们的老窝。”
“……你这跨度是不是忒大了些?”
“灭了睚眦就是杀了池纷纷。杀了池纷纷就是给我爹娘报仇,这跨度搁在哪儿都不大呀。”池束嘟嘟囔囔地说着,像是快睡着了。
-
宣尽欢倚着软垫,一手支在车窗的窗槛上,一手轻放于盖在池束身上的绒毯上。而池束则是枕着宣尽欢的腿睡得天昏地暗,偶尔醒来也是昏昏沉沉的。
那天的谈话就好像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途经一苇渡江附近时,池束醒了过来,一面望着窗外,一面就着宣尽欢的手小口小口吃着东西——他的左手还缠得如同一根棒槌,也确实是不能动。
他轻声说道,声音沙哑得厉害:“当年,我跟爹来这里时,上姑苏阁求来了你师父的消息。”
良久,他又叹了口气:“如今……如今谁都不剩了。”
闻言,宣尽欢鼻子一酸,红着眼眶低头亲在了池束那苍白的唇上:“还有你,还有我。”
池束的爹娘葬在了祖坟里,牌位也已入了祠堂。现如今池家终究不是池束的老巢,他将池家家宅交给浑西沙管了之后就带着池阔与池过跟宣尽欢一道打道回府,向着浊水去了。
“阔阔和过过……”
“我叫问恩看过了,睡下了,回去后再叫人好好看看。一星也在车中放了零嘴,真要饿了,叫随行的厨子烤两条鱼给垫垫就好。”
“烤鱼……烤……鱼……”池束拿还能动的右手搁在自己眼睛上,因还没恢复过来,声音尚有些发虚,“是了,阔阔和过过最喜欢吃烤鱼了……我记得,我娘做的烤鱼,抹了酱料后……”
宣尽欢忍无可忍地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起,狠狠吻在那张一定要引人伤心的嘴上,牙齿轻轻叼住他的下嘴唇,拉扯吮吸,接着又是深入了吻得池束要喘不过气来。
这些日子池束虽然有所好转,可终归是打击太大,总是时不时地提起他爹娘。就算情有可原,宣尽欢也着实是受不得他这副模样了。
“你一定要这样吗?!”宣尽欢放开了他,咬了咬牙,又低下了头。
谁知池束定定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最后紧紧抱住了他:“对不起。”
也该够了,就算没法子一下子接受,日子也得过,老天爷不会放过任何人。他还有依赖他的弟弟妹妹,还有敬重他的钴林盟盟众。
还有一个爱他的宣尽欢。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好好活下去,亲手结果池纷纷那个女人。
-
大元十七年。
池束一大清早便站在了自己与宣尽欢的那方小院的院口,盯着池阔挥舞着一把剑,手中把玩着他与池阔这般大时曾用来吓宣尽欢玩的孔雀翎。只是这当年只图个有趣的东西,如今却已喂饱了人血了。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他手中一顿。看都不看,他就能晓得这是哪个人。
“晏哥!”池阔一见那人,立即丢下了剑,刚想奔过去,一瞅池束手中那吓人的孔雀翎又缩了缩脖子,蔫头蔫脑地把剑捡了回来,苦着脸继续练剑。
“池过昨晚上问我她什么时候能有侄子。”
“你直接告诉她她哥是个断袖,媳妇儿也是男的。”池束抱着手臂,一面看着池阔一面冷冷说道。
“都说了几百遍了。”
“那我看她就是皮痒痒了,回头看我不揍她。”
池阔持剑的手抖了一下。
池束问道:“你要离开了?去哪儿?”
“霂州。”
池束终于回过头望向那欣长的人影。那是个浑身雪白的人,淡金的眸子好像被剔除了以往的随性,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深沉。
“为何是霂州?”
“因为前辟邪坞卿。”
辟邪坞卿也算是明翰每代的一大秘密了,除了前任辟邪坞卿,辟邪坞卿本人和皇帝,根本无第三人知晓当代辟邪坞卿是何人,辟邪坞内部也仅仅是接令办事。
“我听说,若是皇帝把辟邪坞卿的事透露出去,辟邪坞有权派人杀掉知情人及皇帝,直接把太子或是他人推上帝位……你这么没头没脑地找过去……”
“但前辟邪坞卿是个例外。他曾在瞰桉侯的案子定下后告诉过他的一位友人他的身份。”
“……你师父?”
“说对了。”一星面无表情地说道,在池束有些震惊的目光下继续沉声道,“先前我听说苗疆、幽镇、库安等地均出现了辟邪坞的旗子,但是并未寻到似是辟邪坞卿之人。我听闻辟邪坞是仅在辟邪坞卿的血亲中传承的,而前辟邪坞卿是霂州人,所以多少想去看看。”一星面无表情道。
“……你要保证你不会动手,否则就别想过去。”
一星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转身便走。
“虽然,”池束叫住了他,“虽然当年瞰桉侯的案子与辟邪坞卿脱不了干系,可你得晓得他为什么要告诉你师父他的身份……他一定是觉得,他的判断有问题。”
“哦。”一星干巴巴地回道。
“前辟邪坞卿与现在的辟邪坞卿……毕竟不是同个人,你不能迁怒于无辜之人。”
一星抿了抿嘴,往外走。
池束继续在院口悠哉游哉地喊道:“你要是有什么难处,直接送信回来就行,一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