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松言对文字的东西天生就不感冒,语文阅读看两段就犯困,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问题,就假装翻翻。但秦笛脸色越来越沉,他有些疑惑,就听王初冉说:“初步计划是让秦笛演主人公,参赛第一要义——颜值暴击!”
祁松言赶紧扫了一下剧本扉页的剧情梗概,主人公父母相互家暴,他情绪低落,成绩下降,被老师批评、同学排挤,加上亲人去世,于是萌生轻生念头,在天台许下最后心愿的时候,司命之神和吸取怨念的幽魂同时出现,展开操控主人公心智的博弈,最后主人公在两人论辩和司命幻化的拾忆之卷中明白了生命的可贵,也发现了身边潜藏的关怀与温暖,通过寻求心理辅导获得了开解。
祁松言回想起李铭轩只言片语中秦笛那些身世,心咯噔一沉。
他能看出来秦笛是在犹豫。就整个剧本来说,秦笛确实是饰演主人公的最佳人选,脸、身材、气质都非常适合上镜,大段的台词也需要流利清晰的口齿。但,他在犹豫。
祁松言其实并不知道那几分钟里,秦笛心里经历了什么怎样的纠结,但他明白,秦笛这样一个妥帖的聪明人,犹豫多半就等于拒绝。
秦笛合上剧本叹了口气,仰起脸想对兴奋等待的王初冉笑笑,却突然听见祁松言清了一下喉咙,缓慢又坚定地发言:“对不起,提个建议,我觉得主人公不应该挑秦笛。”
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发言的会是他。
“我和王初冉写剧本的时候就考虑让秦笛演了,你为什么觉得不合适呢?”刘小桐弱弱地问。
“剧本里安排了一些哭戏,女孩儿哭起来更能引发评审的心疼吧。”
朱瑞点点头,“我觉得祁松言说的有道理,而且调查数据说青春期女生出现心理问题的概率要稍微高一点,更有代表性,逻辑上也合理。”
“但秦笛初中就演过舞台剧,更有经验啊!”王初冉有点着急。
“所以更应该让他站在宏观角度给大家做指导,这样整体效果才更好,毕竟咱们不是为了保送主角,而是为了整台班会能获奖。”祁松言声音平和,却莫名让人信服。
这时候李铭轩翻完剧本也反应过来了,赶紧插话道:“对呀,而且你们仨肯定都得演重要角色,本来压力就大,到时候怎么兼顾整体啊,我看这角色让小桐演正好。朱瑞和你一个神一个魂,让笛做导演。”
王初冉叉起腰,吸了一大口果汁,猛地扭头看向徐唱,徐唱吓得嗖地坐直了,看了看下午刚和他统一战线的祁松言,小声说:“我觉得祁松言考虑得挺周到的。”
王初冉把果汁囫囵咽了,手拍在剧本上,在秦笛面前做最后的挣扎。
其实秦笛并没想要拒绝。剧本的设定确实足够使他不舒服,但从小到大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经历这种不适,已经习惯第一时间就选择承受,甚至不会再有怨言。
淋了几滴雨的时候可能还会想办法躲避,但全身湿透的以后,雨滴是沉重或是冰冷都不再有分别。
可是,忽然有个人站出来替他说“不行”。
独自淋雨是他确认自己尚在生存的一种方式,当雨水冲刷掉他所有温度,他便觉得自己坚不可摧。他不需要俯视和怜悯,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他坚持的不过那一点仅能握住的自尊。在他眼里,刻意的关怀如同对流浪猫的施舍,无非是换取一声微弱的呜鸣,这样就可以告诉自己猫在感激我呢我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可转过身,没人会再关心猫的以后。邻居们在背后啧啧叹息他的可怜是如此,祁松言也是如此。
他藏在剧本后冷冷扫视祁松言的脸,可对方根本没用目光向他索求什么致谢,他那样冷静和严谨,表情淡得仿佛秦笛并不在场。这下连秦笛也拿不准他究竟是真心提建议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秦笛,你说。”
祁松言转头,看了秦笛一眼,截过话茬:“演过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吧。”
秦笛望进他眼里,好像又见到那个对他的耀眼唯恐趋避不及的祁松言,逐渐提起沉下的嘴角。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扯了一下衣领,轻快地说:“说的对,机会留给大家,况且导演听着也挺拉风,以后就叫我秦导吧。”
祁松言缓缓松开了桌子下紧紧攥着的手。
“好好好,秦!导!那就女主小桐,我凶一点就演反派,朱瑞就女神。心理老师戴萱。女主爹…就你了,祁松言。”
打击报复来得太快,祁松言都没来得及争辩。李铭轩笑得呛了水,“哈哈哈哈,这次是真的成爸爸了!咳咳咳…”
“女主妈你看中哪个随便挑,我保证给你配个又美又泼辣的,打起架特别带劲儿!”
“我谢谢你啊…”
“对了,我们一直没有班歌,小帅的意思,借这个机会弄一首出来。现成的歌太容易撞款了,一点也不酷。所以我决定,原创班歌!”
“你也是真敢想,写歌超难,虽然我学过钢琴,但是考完级之后琴已经变成衣服架子了,可别指望我。”朱瑞一甩马尾,躲到刘小桐身后。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歌词我已经拜托大师写好了,铛铛铛!”王初冉甩出一张纸,得意地抖了两抖,“45分钟一节课,保质保量,经典之作!”
徐唱捧过王初冉甩飞的纸,看了一遍,又递给刘小桐和祁松言。
“怎么样?牛不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秦笛身上,充满敬仰。
“别看我,我被她逼的,就硬写啊。”
“秦导不要谦虚。接下来我就把谱曲的任务交给…祁松言同学!”
祁松言万万没想到,打击报复竟然还有第二轮!
“我……”
“哎,你不可以拒绝。我已经接到线报,钢琴十级对吧,吉他也OK对吧。组织上决定让你发挥一下,好更加融入集体,机会难得,推辞就是自绝于同学。”
王初冉这一套行云流水的道德绑架震得祁松言哑口无言,到底是谁在不停出卖自己啊,又是体育又是音乐,一直把自己推往幕前。祁松言按了下眉心,没接话。
刘小桐拉了一下王初冉的手:“你看人家这么为难,要不…多给点时间?”
祁松言简直难以置信,坑人还带组团的,说好了对新同学的团结友爱温暖呢?他抬起头,发现秦笛正笑吟吟地望着他,完全没有帮他说话的意思,他突然想到,如果谱了曲,那这歌,算他们两个合作的作品。作词,秦笛,作曲,祁松言…听着怪好听的。
他拾过歌词, 朝秦笛晃了一下,说:“这活儿,我接了。”
在几个人的掌声里,秦笛吹了记响亮的口哨。
周六一早,祁松言是被沈阿姨砸门砸醒的,被子一掀,歌词飞出来被他眼疾手快抓住了。
“快起来吧,老师都到小区门口了,马上上来了。”沈阿姨把牙刷和杯子塞进他手里,利索地铺好床铺。
祁松言闭着眼睛刷了牙,洗完脸出来,司君遥已经坐在客厅里了。
“小松,我走了啊,早饭在餐桌上,午饭在锅里。给老师泡的茶在书房,你招呼老师喝。”
“谢谢阿姨。”
“老师别客气,小松晚上想吃什么给我打电话啊。”
“放心吧,拜拜。”
司君遥站起来胡噜了一把他湿淋淋的头发,随他进了书房。
“作业拿给我,我先看着,你把早饭吃了。”
祁松言把练习册翻好递过去,转身端了早饭进来。
“老师,一起吃点儿吗?阿姨做了挺多。”
司君遥瞥了一眼,低头继续圈圈点点,“我早上也吃的三明治。怎么样,这礼拜在新班级,适应得还不错?”
“还可以。地理比较有意思,政治我是真的听不懂。”
“听不懂的也不止政治吧,这翻译,我是吃了早饭挺住了。你语文老师抗得住吗?”
祁松言把心虚的眼神埋进牛奶杯,从旁边拖过笔记本,翻开了给司君遥看,“我已经锁定了语文课代表,吸点儿灵气。”
“字写得不错,记得也细致。女孩儿吗?”
“男的。”
“那倒是挺难得,你把人家傍住了,没准还真有点用。”
“肯定有用,他特别优秀,还很有文采。”
“第一次听祁妙小朋友夸人啊,拿人笔记嘴软?”
祁松言把唇边的牛奶沫舔了,从兜里摸出折好的歌词放到司君遥眼前。
司君遥展开纸页细细看了递还给他,“他写的?”
“嗯。我们班歌的歌词。原创。”
“赤子之心,少年意气。”
“就是‘好’的意思?”
“对,很好。”
祁松言盯着纸上隽秀的字迹,颊边蹦出了酒窝。
司君遥心领神会地顺水推了舟:“那今天先不讲计划的内容了,我用他笔记给你复习一下前面的课。”
两个小时像踩着滑板一样飞过去,司君遥收拾包的时候甚至觉得他的学生竟然有点意犹未尽,搞得他想把笔记拿去印了给别人试试,到底哪来这么神奇的功效。
祁松言把司君遥送到小区门口,刚想和他说再见,就发现他脚步停滞了。马路对面,一个高个儿男孩双手插袋,好像在等谁。祁松言看司君遥似乎有些意外却很开心的样子,刚想问一句,就看那人迈着长腿走过来。
有事吗?阴天戴墨镜,把他家小区门口当T台?但祁松言没吱声。
“下课了?这你学生?长挺帅啊!”
“谢谢,你也挺帅。”
祁松言明显感觉这人涌上来一股想揍人的气势,却被司君遥拉了一把手肘就软下来。
“行啦,走吧。祁妙好好复习,傍好你的课代表。”
“嗯。”
那人还想说什么,司君遥把包递过去,他顺手接了,边走边低头嘟囔:“这么重你早给我啊。”
“现在拎不也一样。”
“不是,等一下。”
祁松言转身往回走,却听见他在背后大声问:“奇怪!你有对象吗?”
祁松言一脸莫名,扭脸道:“我叫祁妙。”
“行,奇啥都行,有没有对象!”
祁松言心说都不认识,问这个干嘛,但司君遥冲他猛点头。
他吞了下口水,硬着头皮答:“有。”
“那行,拜拜!”突如其来欢快的告别,司君遥在背后给祁松言竖了个大拇指。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祁松言趿拉着拖鞋慢慢走回去。小区里的元宝枫已经染上了一抹秋色,伸着柔荑,随风微动。好好学习,傍住秦笛……人生目标好像一下子变得很明确。楼门口两棵并排的山楂树牵着枝桠,立得理直气壮,祁松言停在那,忽然想起,十二班的座位是单排轮换,周一他和秦笛就是同桌了!
第6章 红痣
对祁松言来说,上一次起这么早可以追溯到小学三年级去北京旅游被爸妈强行从床上拖走去看升旗仪式。甚至学校主楼正门都还没开,他只能穿过桃李林,绕进操场。
晨光中的树林有叶片与露水亲吻的味道,像雨滴,却没那么冷冽,温柔而宁谧地飘过来栖在发梢。小楼里静悄悄,他踮脚从门框上摘下胶带贴住的钥匙,开了门。
他和秦笛的书桌亲密地挨在一起,毫无缝隙。他坐过去,看秦笛桌洞里码着整齐的笔记和试卷,于是戴上耳机,也把书桌里的东西一股脑掏出来,认真分起类。
秦笛从楼梯上来,发现班级门开着,有些惊讶。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比他更早到校。他习惯在整个城市都睡眼朦胧的时刻就收拾妥当、乘上公交,坐在只有他一人的车厢里,听四、五首歌,然后抵达学校。他可以躲在桃李林的角落看一早上历史书,也可以跑两圈步就回来把黑板擦得一丝白痕也无。窗台的花叶络石一直受他照拂,一片绿意从根部泛上来,在末端露出白皙,又缀上一两叶胭脂粉,只要按时浇水和剪枝,永远都娇滴滴地漂亮着。秦笛的一天,通常是在这样的时光里开始,难得的自在安宁。
所以当他倚着门饶有兴味地观看祁松言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把书本翻得哗啦啦响,他突然觉得,这个早晨似乎变得不太一样。
祁松言抬头瞥见秦笛抱着胳膊站在门口,也吓了一跳,但马上稳住了差点崩坏的表情。摘下耳机,把漫到他桌上的卷纸拢回自己的领地。
“这么早啊。”秦笛走过去,坐下来。
椅子摆得太近,他们的衣袖明确地擦到一起,臂膀也几乎相贴,两个人都愣了一瞬,但谁也没挪动。
“整理一下这些乱七八糟的。笔记还你,都抄完了,谢谢。”
“我觉得风琴夹不好用。”
“嗯?”
“卷子在里面还是散的,你每科都分成知识点、平常练习和大考试卷,按时间用不同颜色长尾夹夹起来,比较容易翻找和阅览。像这样。”秦笛说着,从成堆的纸张里挑出几篇,铺平对齐,摸出一个长尾夹在一角固定,依折痕合了递给他。
祁松言对他笑,秦笛一挑眉毛,祁松言马上说:“不是装的。”
“所以来这么早肯定也不是为了收拾书桌的对吧?大作曲家,赶紧给我听听你活儿好不好。”
这个活儿,大约是指班歌的曲子。可祁松言瞳孔瞬间放大,赶紧递了一只耳机给他,按下播放键。
周日一整天,祁松言都没从琴凳上下来过,指尖磨得几乎丧失知觉。当初爸妈强迫他学钢琴和带他出入各种饭局其实都是一回事儿,他们想让他成为自己希望的那种人,但祁松言偏偏不要。可他最尖锐的叛逆也不过是偶尔的阳奉阴违,该学的也都还是学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