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站在他身后。
姜昀祺僵立在原地,紧接着,他听见极其缓慢的滴答声,一滴一滴往下坠落,还有枪支握在手中,枪管被收紧的金属摩擦声。
毫无防备,鼻端霎时充斥鲜血混合硝烟的焚焦气味,姜昀祺脸色瞬间惨白。
裴辙最先注意姜昀祺情绪变化,一把将人拉进怀里,温和却有力的手掌抚摸姜昀祺异常紧绷的脊背,抬头对裴玥说:“我先带昀祺回去。”
裴玥从裴辙眼里知道发生了什么,注视僵直在裴辙身前的姜昀祺,语气担忧:“好……”
闻措看不明白,瞧了会裴辙和姜昀祺,又去看裴玥。
雯雯也发现姜昀祺不大对劲,走近拉了拉姜昀祺衣摆:“小舅舅,你不舒服吗?”
不知什么时候裴辙已经握住他的手,姜昀祺手指动了动,慢慢牵住裴辙。
雯雯见姜昀祺不说话,目光移向裴玥:“妈妈……”
裴玥弯腰轻声说:“雯雯乖,小舅舅——”
姜昀祺深吸口气,转过头对雯雯说:“我没事,雯雯别担心。”空出来的一只手摸了摸雯雯软乎乎的小辫子。
雯雯仰头望着姜昀祺笑起来,虎牙露出小尖尖。
转头和雯雯说话的时候,姜昀祺就看到了那人。
和以往一样,像是来自地狱最深处,蹚过尸山血海和熊熊烈火,隔着几步距离漠然凝视他,漆黑如墨的瞳仁冷酷凶厉,沾血的枪口永远对准他,想要将他一起拖进地狱。
只一眼,姜昀祺就再也动不了。
眼前蓦地一黑,裴辙伸手捂住姜昀祺眼睛,下秒,他就被抱起,裴辙手掌扣住姜昀祺后脑,搂着他朝门口走去:“我们先回去。”
裴玥跟上,对埋在裴肩头的姜昀祺说:“昀祺听话,待家里。到了遂浒,宋姨有什么情况我都和你说,别担心。”
闻措有些发愣,不是很明白事情突然之间的转变。更让他疑惑的,是裴辙和姜昀祺之间异于寻常的亲密——虽然裴辙以前总这么抱姜昀祺,但这个时候,好像又有那么点不同。
雯雯歪着脑袋,更看不明白。
不过她知道小舅舅肯定会没事,因为有大舅舅。
玄关很快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响。
过了会,裴玥忧心忡忡回来,在餐桌旁坐下,抬手撑着额头沉默不语。
闻措走过去,低声:“怎么了?”他隐隐知道眼前不止宋姨住院这一件事。
裴玥叹了口气,注视闻措,闻措伸手帮裴玥整理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指腹轻轻抹了抹裴玥鬓角:“昀祺怎么了?”
裴玥拿下闻措的手,两手握住,眼眸低下一时没说话。
闻措也不催,夫妻俩就这么牵手相对而坐。
客厅里,咿咿呀呀的闻翌被保姆抱进房间准备洗澡睡觉,雯雯拿起一袋小鸭子玩具跟着推门进去。
整间屋子忽地空旷不少。阳台玻璃移门没关严实,空调温度短暂升高。
闻措起身过去关门。
“昀祺得了精神分裂,一个月前的事。”
裴玥声音很低,传到闻措耳里好像波澜不惊。
闻措立时转身。
夜风忽然变得强劲,裹挟七月的热浪鼓噪,闻措仿佛置身室外,但间歇袭来的空调冷风又将他周身冷却。
裴玥看着桌面交握在一起的手,轻声继续说:“裴辙……和昀祺在一起了。”抬头,裴玥目光紧盯闻措,眼眶渐渐红了:“在一起了——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一句话完整从嘴里说出来,如同一道闸口打开,积压在心头数不清的情绪顷刻将裴玥淹没。
闻措顾不得其他,朝裴玥走来,将人按进怀里,一下下拍着裴玥起伏的肩头:“没事没事……我知道我知道——”
裴玥抓紧闻措衣角,哭了起来。声音还是很低,她怕吓着孩子。
接下来的话都说在闻措怀里。
“我没办法……昀祺哭着和我说,他说只要裴辙这辈子……我心都碎了……闻措,我没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昀祺又生了病,他那么小,那么瘦,被子盖在身上都看不见人形你知道吗?我真的没办法……我看一眼我都难受……可我真的没想过……裴辙……”
“裴辙以后怎么办?”
“我这辈子也只有这一个弟弟……”
“如果好不了……”
裴玥没有再说下去。
接受与反对已经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摆在面前更大的困难是姜昀祺的病情。裴玥更心疼裴辙。
那毕竟是她的亲弟弟。
这些没说出口的,闻措都知道。
空调不间断运作,与热风对抗。
雯雯的声音从卧室传出来,银铃一样的笑声,夹杂闻翌乐呵呵的“说话声”,姐弟俩玩得很热闹。
隔着一扇门,悲伤、无奈、心痛、不舍,所有的感情被放大又被缩小,一瞬间好像能够容纳进心房,变得悄无声息,一瞬间又好像再也承载不了,筋疲力尽。
“裴辙懂事不算早,福利院那帮孩子,个个都早熟,但裴辙不是的。”
裴玥靠在闻措怀里:“他小的时候我骗他说院长是我们的妈妈,我们是一个大家庭,比外面所有家庭都热闹。他年纪小,容易骗,也只相信我说的话。”
“后来,他知道了,他知道他是孤儿,可他什么都没说。我和他谈了一个晚上,他一个字都不说。”裴玥再度哭了起来:“我跟他解释,我说我想要他幸福,比别人多一点都好。可是他说,他不要,他不要这样的幸福。我问他那他要什么,他说他什么都不要,他只要爸爸妈妈。”
裴玥泣不成声:“过去我给不了他。现在,我只希望他幸福。”
闻措也红了眼眶。
不知道过去多久,闻措把不哭了的裴玥抱进卧室擦脸。
裴玥坐在床头,埋头捂进热气腾腾的毛巾。
闻措在床边坐下,过了会说:“老婆,昀祺会好的。”
裴玥从毛巾里抬起脸,望着闻措,眼里蓄满泪水,闻措温柔地笑着和她对视。
“你都这么舍不得,昀祺只会更舍不得。”
泪水顺着裴玥面颊淌下。
闻措捧住裴玥的脸,拇指替她擦干眼泪,然后,倾身将人抱住。
“会没事的。”
“你也知道不是吗?对裴辙来说,昀祺就是他最想要的。”
第197章 和风细雨
回去路上,姜昀祺埋头缩在副驾,整个人不声不响。裴辙不时伸手过来抚摸姜昀祺后颈和脊背,气氛寻常而亲密。
车子开得不算快,博宇打来电话的时候,离家还有最后一个十字路口。
夏夜静谧。红灯七十五秒,晚风柔熏,徐徐掠过车窗。
姜昀祺拿出手机接电话。
裴辙偏头注视片刻,搭着方向盘倾身去吻姜昀祺唇色浅淡微凉的唇角。
姜昀祺怔住,等唇上温度离开,立即转头望向裴辙,水蓝清澈,几下眨动,握在手里的电话传来博宇嘚不嘚的兴奋声音。
“云神!First进前五了!接下来三周我们打算冲热身赛第一!路星岚超常发挥!昨天开局和Sed刚上,直接狙了他们狙击手!气得徐漾在下面跺脚!夏闵也不错……教练从这届青训生里录了一名狙击手,一名机动位,等下个月常规赛结束,差不多就能组建一支正式上场的二队……”
手机被传递,薛鸣淮声音一下很近:“你怎么样?好点了吗?什么时候回来?决赛一定得上吧?队长——”
博宇夺过手机,不满:“催什么催?云神,不着急啊……你好点了吗?”
林西瑶笑声隔得有些远:“你俩怎么那么像闹离婚的夫妻想着法儿让孩子跟自己亲……”
顿时传来一阵哄笑。
姜昀祺也笑了下,没说话,目光依旧停留在亲吻他之后目视前方准备开车的裴辙身上。
周遭车流缓慢,光晕由远及近,深浅不一地打在裴辙轮廓坚毅的侧脸。眉骨、鼻梁、唇形,线条分明近乎凌厉,不苟言笑的时候尤其。注意到姜昀祺出神的凝视,裴辙视线不动,嘴角却几不可见地勾起,牵动如墨眉眼,英俊温和,如同凛冽夜色里的一抹月光,遥遥映落。
姜昀祺望着裴辙,问了热身赛情况,又问了刘至青训生的训练进度,最后林西瑶和他说了赞助的事。
作为年度春赛冠军,First成立以来最大一场赞助,高达三千万。主力队员的单人奖金就有三百万。但他们需要出席官方举办的线上线下赞助活动,次数不限,并和粉丝进行互动,帮赞助商拉产品人气。此外,人物代言和品牌造势,First也必须参与。
姜昀祺想了想,决定等夏季赛结束再说。
春赛拿了冠军,夏赛的成绩就很关键,如果能稳定保持在前三,日后这笔赞助只多不少,可以为明年的世赛做准备。
更重要的是,这笔钱适合用来进一步扩大青训生规模,等秋季加紧训练,冬季赛的时候再拉出去试试,二队质量会更好些。
“我也是这么想的……”林西瑶一边和姜昀祺通电话,一边进会议室拿资料:“我查了下,这家电子科技公司之前赞助过P11,但要求就没有我们这么多,只需要P11出席产品发布会、代言几款就行……我觉得这有点欺负人——居然还要我们紧跟产品动态——我们难道是他们产品宣传部的?!”
姜昀祺眉心微皱,停顿片刻说:“那就先别管,安心打比赛。”
“好。”
林西瑶倒没有和博宇薛鸣淮一样问姜昀祺病情,只说大家状态都很好,青训生也很乖,最后问姜昀祺会不会回来打决赛。
姜昀祺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决赛,垂下眼眸好久没说话。
林西瑶笑道:“队长,大家都很想你。”
姜昀祺看向裴辙那侧窗外,小区路灯掩映在高大树丛间,窗玻璃上投下的影子忽明忽暗。
他在此刻,又好像不在。
裴辙握着方向盘倒车入库,耀眼车灯亮起熄下的一瞬,腕表表壳锃光一闪。
并肩作战的春季赛历历在目,最后一刻的鼎沸声浪,包含泪水与欢笑的终场。
姜昀祺记得指尖触摸鼠标键盘的感觉,更记得千钧一发的枪响和尘埃落定的即杀。
“我也很想你们。”
裴辙扭头看他,抬手抚了抚姜昀祺头发。
车子已经停好,裴辙先下车。
接着,副驾车门被打开,姜昀祺仰面瞧裴辙,裴辙探身进来帮他解安全带,顺势亲了亲姜昀祺嘴唇,动作自然无比,然后将人搂抱出去。
电话已经挂断。
姜昀祺靠在裴辙肩头,凝视笼罩在四周的漆黑夜幕。
裴辙步伐沉着,稳稳抱着他。
姜昀祺忽然想起两年前那场火。
寒夜里,赤红色烈火在树林滚滚燃烧,所有人面目被抹上一层狰狞焰光,鲜血与汽油混合在一起,并不密集的枪声声声致命。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也是这样,他被裴辙抱着离开现场,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从来都是如此。
从来。
从第一次被裴辙救起开始。
他的人生似乎只平静了九年。
九年前血雨腥风、惊涛骇浪,大爆炸将所有尘埋,于九年后,再次将他拖入绝境。
从裴玥家出来,那种被如影随形的惊悚并没有消失,姜昀祺能感觉到,只要自己回头,他就能精准无比地找到那个人——或者说,被那个人找到。
姜昀祺轻声说:“裴哥,我是不是不会好了?”
裴辙脚步微顿,嗓音却毫不迟疑:“会好的。”
姜昀祺没说话,过了会,埋进裴辙肩窝小声:“裴哥别担心,我会好的。”
两个人说的“好”似乎不是一个意思。
姜昀祺想,幻觉和裴辙还是不一样的,裴辙有温度,会亲他,会抱他,幻觉不会,幻觉只会拿枪指着他。
姜昀祺觉得自己能够分清这些。
——完全能够。
裴辙想起的是今天上午在省人医和祈见的谈话。
在那漫长的两个多小时里,祈见一句话都没说。
裴辙告诉祈见,姜昀祺的幻觉就是自己,也将遂浒最后那场大爆炸里发生在自己和姜昀祺身上的所有细节告诉了祈见。
最后,祈见说:“你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裴辙神情沉黯,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最坏的结果就是,他不认识你是谁。”
“他会渐渐分不清你和幻觉,他会将你视同危险,抗拒你、抵触你。”
“直至再也不想看见你。”
过了很久。
裴辙坐在椅子上,抬眼看向满脸歉意的祈见,语气平静:“有什么办法能尽可能缓解,让他记住我?”
他似乎很快接受了祈见给出的最坏结果,所有的情绪伸张都被自我吸纳、完全克制,言行理性而成熟。
理性到近乎薄情。
而实际并不是这样。
祈见反应都没这么快。
他善于共情,即使作为局外人,他也在自己给出的诊断里难以抑制悲伤。
祈见愣了下,片刻,斟酌道:“可以通过加深你们之间相处的习惯。我的意思是,你们平常是怎么相处的,就怎么相处,在他病情反复的时候,通过某些习惯去留下印象,类似于烙印,这个对后期会有所帮助……毕竟幻觉只能对他产生精神作用,你却是真实存在的。”
裴辙说:“我知道了。”
进门两人就亲起来了。
裴辙格外温柔,温热双唇在姜昀祺耳边颈边锁骨流连,姜昀祺勾着裴辙轻轻笑,说想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