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竑拍过一张杂志图,他侧坐在暗影中,光勾勒出下颌角性感又凌厉的弧度,整个人如蓄势待发的弓。那张图让无数人腿软,他也由此获得了国民老公的称号。
这是个气质很矛盾的人,庄景想,而且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和你是不同类型。”王甜甜一脸姨母笑,“网上还有人给你们俩拉郎配,说你们两像一对儿呢!”
庄景身体一僵,严厉地说:“这种话不能拿来开玩笑。”
他淡粉的薄唇微抿,眼睫垂下来,带着毫不掩饰地排斥。
按照以往的经验,庄景不开心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脾气抽风。
王甜甜懊恼起来,小声说:“网上都是乱说的,你别当真。”
她真是脑子进水了,表哥态度才好了那么两天,就敢在他面前放松警惕。
想起庄景以前暴跳如雷的样子,王甜甜心里一万个后悔。叫你磕CP,叫你管不住嘴!
其实她比谁都知道,金竑压根不认识庄景,更别提看上他了,真看上了,她这个表妹第一个去祖坟烧高香,倒立磕头。
小姑娘一副懊恼至极又瑟缩的模样,把庄景弄得自责起来。
她也是随口这么一说,而且是传别人的话,他没必要那么敏感。
但是道歉吧,德高望重好面子年纪一大把的名角又说不出口。
他只能把王甜甜的奶茶推过去:“行了,看节目吧。”
王甜甜抬头,发现庄景并没有要爆发,而且神情里还有点儿不知所措,挺像自己青春期生闷气时想哄自己的爷爷。
呸呸呸,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糟糕的想象。
王甜甜赶紧甩甩头,就坡下驴,抓住奶茶吸了一大口。
节目已经正式开始,念完广告和套话以后,主持人说:“观众朋友们都知道,我们每一期都会请一位神秘的‘演技大咖’作为特别点评嘉宾。今天我们这位‘演技大咖’厉害了,他不仅和我们这里的四位导师都合作过,还是本周某出剧目的原演员。
他饰演过在黑暗里坚守信念的缉毒警,也出演过一杆长-枪报家国的大英雄。他是《杯莫停》里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也是《末代王公》里义薄云天的落魄艺人;他就是今天的演技大咖——影帝萧明冉!”
在大气磅礴的音乐声中,萧明冉身穿一套深灰色呢子料西装走出来,朝台下挥了挥手。镜头转到神色没什么变化的金竑的脸上,身后的观众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声。
庄景发现,萧明冉的下半张脸和自己,不是庄景,而是自己年轻的时候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他的眼睛比较小,单眼皮,不像旦角的眼睛那样波光流转、清亮灵动。
主持人cue了金竑和萧明冉的关系。萧明冉拿起话筒,看了金竑一眼,见他对自己的出现没有任何惊喜或者愠怒的表情,甚至连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心里一酸。
但他立刻又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那时候我只是个从电影学院刚毕业的新人,在王小安导演的《末代王公》里演王元红,是个只出场了三集的小人物,是竑哥发掘了我。王导和金哥都是我演艺道路上的贵人,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萧明冉。”
王小安也是《演员进化论》的导师之一,听了这话,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主持人笑道:“今天《末代王公》片段的导演和角色原扮演者都在现场,咱们的助演庄景压力要大了。”
庄景:突然被cue。
王甜甜看向表哥,他拿爆米花的动作也就在听见自己名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然后顺畅地把一颗又塞进了嘴里,丝毫没受影响。
已经化好妆穿上演出服的他不好吃晚饭,只能吃爆米花垫垫肚子。
“这主持人怎么说话的,这不是故意增加别人心里负担吗。”王甜甜皱着眉想,但又没敢说出来。
倒是庄景看出了她的担忧,悠悠说:“我不紧张,该怎么演就怎么演,有什么的。”
掌上红当年因一出《玉堂春》在西太后跟前露脸,被称为活苏三,后来又名满京津,他去看哪个后辈的戏都让别人既紧张又激动。
但后辈们该演照样得演,甚至得憋着劲比平时更好。因为他们知道即使有不足,身为前辈的掌上红也不会去笑话他们,有机会还会提携两句。
掌上红不藏私,爱后辈在梨园界是出了名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能获得那么多人尊重的原因。
现在庄景自己成了晚辈、后进生,自然心态更好,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个演技切磋罢了。
“金老师,庄景和萧老师都是你们公司旗下的,今天庄景又要扮演萧老师曾经的角色,您有什么想对庄景说的吗?”
金竑抓起话筒,喜欢八卦的吃瓜群众都竖起耳朵听,就看他会说些什么。
他像是知道观众的期待似的,动作慢悠悠的,话筒举起来两秒才讲话:“我说你们不该八卦的别八卦了,赶紧看戏吧。”
台下响起了笑声。
主持人反应很快,立刻说:“金老师说得对,我们赶紧进入今天第一个演技片段。”
前几组的表演各有千秋,有的出彩有的尴尬,唯一不变的就是金竑犀利精彩的点评,他的话对演员有醍醐灌顶的功效,其中一个在偶像剧里浮沉了十几年的男明星很真诚地向他鞠了一个躬。
终于要到《末代王公》的片段了。
庄景提前十五分钟就在那扇斑驳大门前静立,只为了能够进入情境。
看着剥落的红漆,他脑海里却出现了三扇气势宏伟的朱漆大门,上面钉满了铜钉,即使在共和概念早已深入人心的年代,也没有堕去该有的威严。
那是一个雨天,他在门外等了许久许久,直到天都微微擦黑。连门房也说:“五爷您回吧,我们贝勒爷不会见您的。若是被人拍下照来,又是一场风波。”
他猛地抬起头,隔着屋檐和伞檐的双重雨幕,他的眸子里燃着两簇极小又极亮的火苗。
他脸色苍白,语气却极尖锐:“大清早亡了,他是哪门子的贝勒爷?”
门房垂头不语,看向他的目光似乎有些悲悯。
他又说:“我是早不同你家爷来往了,但看在年少时的情谊上,我也要劝他不要做日本人的一条狗!”
门房当着他面又把那扇朱门合上了。
他在门外又等了许久许久,直到天彻底黑透了,一辆黑色凯迪拉克经过他驶向府邸侧门。
他认出这是载泓的座驾,便拔足朝那里奔去,连风度都顾不上了。
可远远的他停住了,因为他看到从载泓的车上下来了某个当时名震一时的大汉奸,以及一位身穿制服的日本军官。
那个向来混不吝的家伙穿着合体的西装,极具风度地请他们入府。
他的目光似乎远远地扫过了自己,但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应酬。
一颗炙热的心突然就被凉水浇了个透。
传闻和听说再逼真,也不如亲眼所见来的真实。载泓竟然真的做了汉奸。
他转身就走,从此再也没有和载泓有过任何联系。
庄景仍旧静立在那扇斑驳大门前,王元红的悲哀已经成了他们两人共同的悲哀。
黑暗中,一个醇厚的男声讲述着故事梗概:
“清朝灭亡后,末代王公绍祺妻离子散,处境越发艰难。生活的变故让他决定投入革命事业,第一个任务便是利用王公身份与日本人打好关系。唯一在他落魄时愿意接济他的好友——鼓书艺人王元红听说了这个消息,来到了他居住的窄院外。”
旁白结束,何耀东出现在大荧幕里。
何耀东的表演很做作,把落魄王爷演得像个间歇性疯癫的精神病,金竑不得不喝一口水压压惊。
“喂,你家最近惹事的那个小朋友出场了。”名导袁可为撞了撞他肩膀。
金竑嗤笑一声,不以为意的抬起头,却愣住了。
6、第6章
庄景身穿白色长衫,染回了黑发,只素净着一张脸,就如皎皎明珠一样夺目。
特别是那双形状姣好的眼睛,不像以前总是一副木愣愣的样子,而是沉淀了复杂难明的情绪,又天然带一段风流。
短短两三个镜头,他就让人全心地相信了他的角色——王元红,这个在天桥上讨生活,历遍世态炎凉却不改赤子之心的民国曲艺人。
台下已经准备好要发笑的观众早都愣住了,甚至有人不敢相信地问:“这人真的是庄景吗?”
可很快,连窃窃私语声都没有了,大家全都专心看戏。
金竑的目光无法从舞台离开,就像他从前的目光无法从那个人身上离开一样。
回忆如同昨日一样鲜活。红墙下少年穿月白长衫,将一把扇子珍重地展开,眼睛比珍珠还亮,两个很浅的酒窝露出来:“庄瓃,这名字真好听。”
那时候金竑自己年纪也不大,忍下心头的喜意,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样:“璟,玉之光彩也。我觉得很适合你。”
少年要行礼谢恩,金竑破功了,一把扶起他:“小五儿,你和我就别客气了。”
他的手触碰到少年削瘦修长的身体,心忽然涨的很满,就像有一只云雀儿在五脏六腑里活蹦乱跳,急欲冲出桎梏,飞到青烟白云之上。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永远隽刻在年少的回忆中,带着粉墨明艳动人的颜色。
浑身血液回流到心口,又困在那狭窄的三寸之地,几番涨落,无法平静。
台上的戏却还在演着。
王元红早已进入了院子,也回忆完了与绍祺相知相交的年月,终于还是到了亮明今天目的的时候。
他质问绍祺为何要和日本人来往,难道真得丢了中国人的骨气?
绍祺自然有许多难言之隐,却偏偏只能对此生唯一的知己撒谎。
何耀东说完本该有的台词,仰头闷下一杯酒,又哭又笑:“啊,我爱我的国,可是国爱我吗?!”
庄景一秒出戏。
就连他也知道这是老舍先生《茶馆》里的句子,竟然就被何耀东拿来加戏了,可加在这里太过突兀,感情不连续了。
好在庄景有几十年的舞台表演经验,向来以稳字著称,还是妥妥地用自己的反应拉回了节奏。
像这样堪称救场的行为,这段表演里他已经做了五六次了。
何耀东还跟往常一样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说到动情处,他一下站起来,猛地把酒杯砸到地上,碎片四溅,有一片差点擦过庄景的脸,把庄景吓了一跳。
何耀东痛苦地咆哮:“我曾经是个锦衣玉食的王爷啊!大清国完了,他们就把我的一切都拿走,凭什么?我现在只是想把我原来就有的一切拿回来,有错吗?”
庄景站了起来,与他比肩而立,直视他的眼睛沉声问:“那就能认贼作父吗?”
这句话让何耀东沉默了很久。
就在节奏要断了的时候,何耀东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说:“你这样的人,也懂什么是君臣父子,什么是忠孝节义吗?”
他把手抬起来,指住庄景的鼻子:“你不过是个在天桥卖艺的下九流的戏子,如果大清没亡,又怎能轮得到你来对我指指点点?”
何耀东这时似乎也动情了,眼睛变成猩红色,纠结和痛苦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这句话和这个眼神似乎刺痛了庄景,让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他一退,现场的工作人员已经轻嘶出声。原来庄景脚下穿得是薄底布鞋,碎瓷片扎了进去,血已经透过布鞋染湿了拇指大小的地。
何耀东说:“你走吧,我欠你的东西,等我拿回我该拿回的,十倍百倍的还你。”
王元红笑了:“你们这些王公贵族,总以为天生高人一等,把我们这些穷苦人看成阴沟里的臭虫。可现在是民国了,就是吸骨敲髓也轮不到你了。”
“欠我的你也别还了,日本人的东西,我嫌脏。”
“今日你我割袍断义,永不相见!”王元红挺直了脊梁,走出了院子,血点如梅花洒了长长一路,显得触目惊心。
等他消失了,绍祺才呆呆地坐下,良久,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顺着脸庞流下。
“cut!”屏幕变黑,片段结束。
对准导师的镜头里,金竑面无表情,除了眼眶微微泛红。
在镜头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死死握住佛珠,红线缠绕在手掌上,切割出苍白的颜色。
他熟悉庄景,更熟悉掌上红。这样的角色是原来的庄景无论如何也演不出来的,能演出来的只有另一个人。
三分钟后,何耀东和庄景上台,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看到观众,何耀东想去扶庄景,却被他婉拒了。他步态自然的走到台前,丝毫看不出有受过伤的痕迹。
主持人先关心地问:“庄景,你的脚怎么样?”
“包扎过了,只是小伤。”庄景回答。是真的不觉得有什么事,小时候练跷,用白布裹住脚面,全身的重量压在拇指大小的木片上,在砖头上一立就是两个时辰。那时候受了那么多伤,以致于现在他都觉得没什么事值得喊苦叫累的。
“让我们用掌声再一次感谢助演嘉宾庄景的付出!”主持人倡议,观众们再一次热烈鼓掌。庄景在掌声里恭恭敬敬地朝台下的观众鞠了一躬,掌声更是响的停不下来。
在庄景看这只是对衣食父母的感谢,在何耀东看,这就是抢了自己的风头,让主持人完全忘记了他这个主角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