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金雀。
她身上所穿的是褶子,最最常见的便装戏服,只是剪裁上更为飘逸,颜色则抛弃了规范,采用黑白灰三色,加上手里捧的墨荷、点漆双瞳、背后飘逸的墨字,整个人立着,便如水墨画一般,渺然的灯光在她脸上游移,宛若神灵的光辉,带着虚幻之感,叫人不觉噤声,生怕打破这幻境。
金雀扮演的云霄娘娘启唇唱道:“去地三万三,星霜再千年。耀日铺金王母宴,霞云直送不老仙。”
而后,这副水墨画动了,破开一切混沌!
“云霄”袖子一甩,迈步向后,纱幕即向两边展开,露出后头,原来还有几道纱。只见她身轻如羽,步履极捷,沿着一道曲线向后,云雾远山一般的纱幕渐次展开,落于她身后,便如御风飞行时景物向后仙子向前。
那看似平平无奇的褶子,也在她走步之间,衣角随着轻风层层扬起,似乎模糊在跟随着她的光线中,仙气一瞬便更浓了。
直至最后那一层纱幕也展开,现出了最后一道底幕,与几道金色柱子并飞檐反宇,如此一角,即让闳巨华赡的天宫宛然眼前。
灯光的流动,与纱幕的活动,配合灵动的步伐身段,恍惚间就像是所有人随着她驾云的视野在天宫穿梭——景物被抛在身后,而后破开遮蔽,见到了煌煌高耸的凌霄宝殿!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单这一个新排的开场,金雀练了不知多少次,就是因为导演说了,演员的活动轨迹,同样能在无形中影响到观众的心情。
而且,还要与这灯光、纱幕配合上。
由演员这一点,及舞台移动轨迹之线,再到景幕之面,以及所有布景所构成的层次分明之空间,展现出了以景达情,以形带景的效果。
与对面的喧闹截然不同,待金雀这无滑轨之“飞仙”衣袂落下,虽只黑白两色,也不在空中飞,满场亦只觉神仙之气象扑面,心潮不觉就随之涌动,沉醉十分。
如此视觉上的强烈反差,也使得最后那金碧辉煌的凌霄宝殿更惊心动魄。
章鼎湖拍案叫绝,我剧评有了!
《感应随喜记》第一场,自水墨中设色,于黑白间出彩!
……
随着剧情发展,莺歌舞台的神仙帽子能发光,仙人能飞,瀑布还真能落水,魔术一出接着一出,用来体现仙人的法术,甚至有真的白鹿被牵上舞台……
台下是越来越热闹,还有人讨论起机关到底如何做出来,置身其中,仿佛是身在庙会,但不得不说,观众们看得真是不亦乐乎。
而长乐戏园中,除却重要人物登场,唯有每到关节中,才有哄然的叫好声。人人都被这氛围感染了,沉浸其中。
机关一如纪霜雨从前的风格,只在要紧处有,又不失新奇。
譬如这一次,他用上的,是打学校里借来的教学用品,幻灯。改装后,别出心裁地用在舞台上,制造出天人之境,映在舞台上的水波粼粼,使得演员们仿佛置身龙宫海底。
——现今京城最红火的净角应笑侬,正是扮演的东海龙王,除了女主角就数他戏份最多,以威严的扮相、也收获了无数叫好声。
对面用来做飞人的滑轨,在这里,是使得道具晃动,用以表达角色视角与情感。
金雀服装从最初的水墨色,到后头人缘渐渐变好后,也在变化,末尾时穿的已是一身秋香色长裙,宝带绕身,好似华夏工笔画。
剧本稍作改良,在精简提炼情节之外,台词有所不同,警示人心,福祸相依,不同一味讨好观众的吉祥戏,但也不会破坏气氛,看客自品即是,余意绵长。
待到看完,喝彩声都久久不停。
有些观众竟生出一种自豪感:莫非本场看客全都素质极高,好似和演员一起完成了仙宫的氛围制造呢!
也是这个金雀真具神仙气质,搞得平时爱嗑瓜子的人都停下了,直呼为“金仙”。
在场的男士女士显然都齐齐迷上了金雀,直感慨明珠蒙尘,出道多年今日才得一见。
女士们爱她妆容,爱她气质,也爱她出场那几套戏服,这戏刚完,竟已有人给这几套新装都起了名字,像第一套出场的褶子就被称做“墨荷宝褶”。
头号粉丝章鼎湖看完已是恨不得把桌都锤烂了,不枉他今日把全家都带来啊,他痴迷地感慨:“此写意风又上一层楼,开头竟以淡墨书法体现人物之仙气淋漓,脱俗出尘,转瞬撞入华彩,妙也。”
邹暮云亦有十分相似的想法,普通的观众只看到仙气,他们却能分析出来为何,也就更加入迷了。
纪霜雨没有说谎,他的灯光,是体现人物的运动,他的道具,是表达人物的情感……舞台上的一切,都为戏剧本身而作服务。
邹暮云从未想到,还能有舞台做到如此程度,不但一点也不违和,反而符合处处戏曲审美程式,甚至将这出戏带到了更高境界!
“是我狭隘了,实在不想真有人能做到。”邹暮云转头对同行者说道,都动情了,毕竟他看到旧剧发展心疼许久了。
“这出戏真正是我自成体系的华夏美学的大好展示,书中有画,画里含诗,诗歌一韵——凡此种种,皆可入戏!黑白二色如阴阳,开场以天地本源求得华彩,华夏之美术与机关装置在此戏中浑融一体,雅俗共赏。今日能观赏到这样的意韵,实在是吾四十年人生未有之乐事!”
……
《感应随喜记》落幕,金雀也从自己的角色中抽离,正式登台后,她看得到灯光照耀下,所有观众惊艳的目光。甚至在后头,还有观众往台上丢金子!
都是给金雀的,她还是头一次被打赏这样的财物,不要太有面子,今日在后台,连应笑侬也直呼,风光皆在她身了。
固然是应笑侬赞许她,但作为女主角,旦角,还是坤伶,完全可以想见只要成名,金雀的风光的确会在应笑侬之上。
她平生第一次拿了这许多赏钱,收到这许多叫好声,还有社会名流即刻送来帖子,希望邀请她出席活动……
她这时候最想见的就是纪霜雨。
上台前心里只有戏,现在回过神来收获的东西,她想去和纪导演聊聊天了,感觉纪霜雨那犀利的口舌能指点她现在的恍惚精神。
按说戏完了后,纪霜雨说去和认识的人寒暄一下,可金雀听说官座的名流都已散了,纪霜雨那里人却也不见了。
找来找去,只瞧见徐新月用那个撅着屁股的老姿势,大榔头皮毛靴踩在凳子上,扒窗缝看对面莺歌舞台的动静——对面这出戏加了那么多彩头,离落幕还早着。
“东家,你看到纪导演了么?莫非累了先回去了?”
徐新月头也不回:“不知道,你往高处找找,看他是不是又站桌上发光了。”
金雀:“……”
……
此时的纪霜雨,正托了周斯音一把,往戏园外走。
周斯音这长腿窝了整场,还真是麻了,委屈得很。
纪霜雨也看了眼对面的莺歌舞台,他们的热闹还在持续,“你觉得这出戏怎么样,和对面比呢,能赢吗?”
周斯音淡淡道:“戏以人重,不以物贵。”
这句话,邹暮云也引用过,周斯音再提,态度很明显了。最时髦的机关戏,他在沪上也是看过的。和今日所看到的,根本不是一样的造物。
纪霜雨笑了两声,坐周斯音的车去了昆仑书局的总部,准备见钢笔厂的厂家。
现在正值灯节,昆仑总部无人上班,只有值班的保安。
周斯音将他带到办公室,就见这里头已等待着一位女士,正坐着看报,听见声音便抬头看来。
这位女士烫了时髦的卷发,身着西服长裤——也是此时很时兴的,女子们穿着男装。年纪约莫近四十,保养得当,红唇含笑,眉眼间依稀与周斯音有几分相似。
“这是我的姨母周寒鹊女士。”周斯音介绍得非常简明扼要,“她素来在金陵经营商业,名下有一处新开的钢笔厂。”
纪霜雨立刻就明白了,只是他原以为是周斯音自己来负责,原来是周家另一房的,有现成的钢笔厂,估计和周斯音关系也不错,与周若鹃不同,有钱大家一起赚。
周寒鹊落落大方地伸手和纪霜雨握了握,她对旧剧实在不感兴趣,因此今晚没去戏园,“纪先生本人看起来比我想得更年轻,听说如此高才仍甘愿住在小鼓胡同,真是情义高尚。”
纪霜雨连声谦虚道:“没有没有,就是穷!没钱搬家!”
周寒鹊:“……”
周寒鹊一愕,随即失笑:“铃铛儿说先生脾气独树一帜,看来是真的,我正欣赏这样的直爽。那我也不废话了,我这就是想给先生送钱来的。咱们立下合同,若是能研制出量产这笔尖的方式,我方给出一成股份,若是不成,也会结算技术费用给先生,只是我厂会改成定制销售。另有广告算计,先生的字帖为我们打广告,比如您在介绍工具的章节中提及,或在示范书写时亲笔撰写我们的品牌名,我可以另给三千元广告费……”她张嘴就说了许多,最后问道,“您看哪处需要我详解?”
周寒鹊和她家二哥不一样,爽利大气,一笔笔账早就算好了,而且清楚分明。无论提到的股份、技术费、广告费,对纪霜雨家来说都是了不得的数目了。
纪霜雨的表情看上去果然非常惊讶,他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
周斯音淡定心想,哎,早有预料,这个要钱的鬼。
纪霜雨看向周斯音:“你叫铃铛儿啊!!”
周斯音:“………………”
第十九章
宝铎含风, 响出天外。
宝铎所指本就是大铃,周斯音的名字都是配套的,铃铛儿是他的乳名, 现在已经少有人叫了,也就是周寒鹊。
但周斯音和周寒鹊都没想到, 周寒鹊说了那么多要事……纪霜雨就抓着那三个字了!一点也不按牌理出牌, 你说你要钱难道都是装的吗?
周寒鹊只看到周斯音的俊脸腾一下就红了,一直蔓延到耳根, 好笑之余不由觉得惊讶。周斯音平时这混不吝的模样, 满京城都知道, 什么时候见他难为情过。
更惊讶的还在后头。
“关……关你什么事!!”周斯音怒而拍桌,指责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周寒鹊没想到周斯音还能有杀伤力这么低的时候, 她都不想说这叫发火了,看动作幅度之大好像是生气,但“关你什么事”是她在发脾气时的外甥嘴里听过最客气的话了。
“我就问问, 没想到你小名这么可爱。”纪霜雨老神在在地道,一点也没被吓到, “现在我们来聊正事吧。”
仿佛刚才挑事的不是他。
而周斯音, 也就冷哼一声,坐下来板着脸谈正事。
周寒鹊心想:我知道了, 外甥可能长大了,不爱骂人啦!真好, 姐姐, 你看到了吗??
纪霜雨和周寒鹊、周斯音三人详谈了条款,最后草拟了一份合同,等再审过法律条文, 就可以签了。
字帖稿费分期结算,第一笔在定完稿之后,后续则待发行上市后,才能结算,有一定周期。而周寒鹊那边,可以协助纪霜雨申请笔尖的专利,也会据此支付一笔首期两千元的使用费,签完合同即可拿到。
纪霜雨不知多开心,有了这笔钱,住的方面可以升级了,“买房!买二环的四合院!”
这时候房多人少,房租一个月也就几块钱,即便加上契税和装修费用,两三千块要买大房子也是绰绰有余的。
周寒鹊奇怪地看着他:“你不买小洋房或者楼房么?”
纪霜雨后续字帖还能赚,就是现在看房,看地段最好的小洋房,拿着合同也足够去银行贷款了。
就房价来说,此时小洋房是最贵的,每间均价就是四百,其次楼房,再次四合院,最后是普通平房。四合院瓦房均价大概是一百多一间屋子。
“我就喜欢四合院,小洋房和楼房不稀罕。”纪霜雨非常真诚地道,什么洋房楼房别墅在现代还没住腻么,倒是四合院真没正经住过,也就短时间住过四合院式酒店。
从性价比来说,其实四合院更高,纪霜雨琢磨买四合院,能买个五六间房的院子了,选个地段好的地方,省下来的钱用来装修,改造一下,内里陈设上新一些的工具,不比洋房要好?
纪霜雨已经开始美滋滋地琢磨起来了,可以住独门独院啦。
但是在周斯音心底,这就又是古怪的一笔了,暗自记下。
对周寒鹊来说,洋房或者四合院都算不得什么,只觉得以现在的房价,买两套也不是不行,她只是奇怪纪霜雨年纪轻轻,一点不爱赶时髦的样子,便道:“那纪先生开心就好,待审过合同,咱们约个饭庄签订合同吧。”
“我还没下过馆子,好贵哦。”纪霜雨很赞同,他穿过来之后,先是因为扮吊吊,没法去聚餐,后来又忙着排新戏,很遗憾没能尝尝这时候京城有名的饭馆。
尤其是,听说京城最牛的饭店,那都是自带戏台花园,不止供吃,还能游乐的地方。之前纪霜雨就算有时间,也去不起。
还真是直爽到底。周寒鹊一笑道:“如此,咱们便去‘醉东风’吃,有名,还很贵,哈哈哈,到时让宝铎派司机去接你。”
纪霜雨一听这名字,就觉得肯定是这时候的经典传统菜色,他就想尝点特色,忙不迭点头:“好好好!”
离开的时候,周斯音先为周寒鹊拉开车门,请她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