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披着件黑大衣从明德楼一楼门口压了过来,和教务处的李主任一起。两人手里一人捧了一个保温杯,非常中老年的日常生活。
啪——
话音还未消失,老黄就噤了声,不知是谁扔了一团雪团在他屁股上。
“哈哈哈哈哈哈!”
老李顿时也大笑不止,指着老黄屁股上湿透的一块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反了!反了!”
老黄恼羞成怒:“赶紧给我回教室去!宋眠!江舟!郑其然!你!还有你!徐潇!赶紧的,都给我滚回教室!”
唔喔!
哈哈哈!
跑啊!
二十多个学生在某暴跳如雷的中年人的狂喊中倏然四散奔逃,嘻嘻哈哈的欢笑声突破细密下落的雪线冲向云霄。
“哥!”
宋眠边跑着,边蹭去江舟身旁,大吼一声后紧紧抓住了他骨骼分明的手腕。
男生的掌心带有冬日特有的冰凉,透过皮肉丝丝浸入骨。冷风刮耳狂吹,江舟没挣扎,跟着宋眠一起朝方前跑去。
老黄可能是真气着了,执着地往前追出去好几米。
老李慢条斯理地拧开保温杯杯盖,热气瞬时飘散出来,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润气茶,笑眯眯地看着远处奔跑的鲜活生命。
是澄澈,干净,向上的少年们啊。
连续两周的高强度复习后,高一高二迎来了本学期最后一轮考试——期末考。
考试前,楚小楠声情并茂的动员了两节课,从讲台说到过道:“同学们,马上就是期末考试。时光飞逝,你们的高中生涯到此正式过半。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现阶段我希望大家拿出最好的状态,去拼博,闯荡,去振翅高飞!争取考个高分回家过年!”
有班主任带动,班上氛围燃炸,群情激昂。
和月考不同。月考限于本校年级组,半期和期末则是面向全市,以市为单位来统计排名的。
大多数重点学校的学生比起外表更在乎成绩。分数即“脸面”。加上这个年纪特有的争强好胜,期末考就成了学生们装扮脸面的“化妆品”。
半期考“意外卡粉”,相当于颜值遭遇低谷,六班士气疲糜了大半个月,之后的时间都沉浸在埋头苦学中,卯足了劲力求期末翻身。
宋眠高兴不起来。
广播里放着英语听力,窗外冷风砰地敲击门窗,教室里安静异常。他缩在角落愁眉怅目,笔尖无意识地卷子往上戳,戳出大大小小十多个洞来。
别班考场有人提前交卷,楼道尽头隐约传来人声,莫名又觉教室吵闹起来。宋眠思绪飘忽,堪堪挂在尾指的黑笔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时间还有半小时啊,发呆的同学赶紧回神了。”监考老师低头看了眼手表报时,又意有所指地瞄了后排的宋眠好几眼。
笔是在食堂小卖部花一块钱买的中性笔,漏墨不说,写字还刮纸。水笔垂直落地,笔头部分直接摔折了,墨水飞溅,宋眠鞋子上沾了好几点黑墨汁。
宋眠烦燥地啧了声,食指勾起书包挎上肩头,一手收了答题卡,一脚将笔踩得稀碎,上讲台交了卷。
“真的明天就要走,不能多待两天?”
给江舟开了瓶罐装可乐递过去,宋眠岔开腿,一只脚踩在老槐树下的石墩子上,另一条腿半弯站着,用的是商量的语气:“至少再陪陪我?”
考试只考两天,结束后江舟就要回京市。
“我爸过来了,”江舟垂眸盯着宋眠抖个不停的腿,说,“我明天和他一起回去。”
“你爸?”宋眠心尖尖颤了两颤,鬼鬼祟祟的左右看了看,看到通知栏那边站了个穿西装的男的还吓一跳,生怕江舟他爸突然从哪里钻出来:“在哪儿呢?你爸来咱们学校了?”
拐了人家的优秀儿子,宋眠有种废柴瓜小子即将见男友家长的惊惶和不知所措感。
“还没到这儿。”瞥见宋眠搭在腿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线,江舟眉眼弯了弯:“今晚的飞机。”
江舟走的时候宋眠没去送。机场大厅多的是步伐匆忙的路人。江舟用黑砖头和宋眠发短信。考虑到江舟老爸在,宋眠没敢多黏糊,友好的交流两句,寥寥聊了会儿就没再继续。
中午十二点的航班准时从机场起飞,机舱轰鸣,伴着重重云层后煦暖的阳光,寒假正式开始。
……
“这题先分析主干。”屏幕里,江舟微微低头,眼皮半垂,在纸上写写画画,抿着唇,神色认真:“比如这场运动爆发的时间和背景,它是一个什么性质的运动,对法国后来的大革命有什么影响。”
“我先给你勾出几个关键要素,你按照我昨天讲的那几个模板答题点来作答。”
期末考,宋眠考了个年级倒八,班级倒二。文综三科,总分险险超过一百五。
他本人没觉得有什么,江舟却坐不住了。放假后每天主动和宋眠视频,本该是三个小时的肉麻时间有两个半小时在讲题。
宋眠盯着男朋友高挺的鼻梁看了一会儿,然后趴在书桌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一手转着笔头,趁江舟不注意,左手飞快划拉着屏幕外,江舟视线盲区的ipad。
“把平板放下。”江舟眼睛半点没往屏幕瞅,气定神闲地把试卷翻页,然后拿起笔继续写写画画:“今天加时半小时。”
宋眠刚一刀劈了十几只水果,拿了一百多的积分,闻言瞬间撅了嘴:“哥~”
江舟眼皮都没掀,丝毫不为所动。
“哥哥~”
江舟终于舍得分了个眼神给他。
“亲爱的~”
江舟眼神瞬间闪躲回去,依旧没吭声。
隔着两个手机,宋眠清亮的嗓音狭了电流,入耳酥麻。
“哥——你是不是来感觉啦?”
宋眠挠了挠下巴,狡黠一笑。
“……闭嘴!”
江舟闷声恼怒,头猛地侧向一边,不肯再看向镜头,只露给宋眠一个坚定的侧脸和泛红的耳廓。
第80章
年关将近,大的不上工,小的不上学,地铁上比往常更加拥挤。车厢内人流攒动,大冬天的身上热出一层汗。
宋眠一边捏紧书包带子往小窗口挪,一边第N次后悔嫌小唐话多啰嗦没坐家里的车。
地铁在漆黑的隧道中咣当咣当地运行,一车人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晃动。宋眠身后是个小女生,脑袋不时顶上他的后背。
宋眠默不作声,没听女生一脸羞涩磕磕巴巴的道歉。只往前走了半步,上半身紧贴车皮,侧头抵着窗框,耳机里流淌的歌转切到下一首,他没心思听,一把扯下插头,眼睛紧盯着窗口外一块块一闪而过的光屏广告。
曲起指节勾了勾口罩边沿,把口罩扯下半截透了口气。发色扎眼,旁边乘客不住朝他投去打量的目光。
宋眠一大堆牢骚憋在心里,看什么都烦。
〔各位乘客,西口路站到了,请在屏蔽门完全打开后从右边车门下车,开门请当心,注意脚下安全。〕
三步踏作两步下了地铁,下车时,右耳耳垂上黑色的立体星形亮钻耳钉透过车灯闪了一下光。
乘电梯出站,宋眠拨了拨挡在眼睛前的碎刘海,抬手压实帽檐,几簇粉紫色的发尾也因此被压出来一小截,搔在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尖。
前两天宋眠和楚清辞一块儿去商贸染了头发。迫于楚小楠的压力,楚清辞没敢太放肆,委婉的染了个与本身发色相近的茶色。
宋眠有个混娱乐圈的妈,对宋眠又是自生自灭式养法,舒颜一般不限制他这些,倒是没什么顾虑。翻了半天样书,染了前段时间流行的薄藤紫色。他染得淡,嫌纯紫太单调,在发尾微微上了点粉。
淡艳的发色连同夺目的亮钻耳钉,倒是衬得肤色更白了。
西口路街是城东老城区那边有名的一条巷子,林平平推荐的纹身店在巷道最里面。
街区老旧,路倒是出乎意料的大宽路。路边伫了几根断掉大半的细电线杆,烧断的电线随意卷成团卷在石缝角。道路坑坑洼洼,有几道洼坑甚至积了大片污水,上面漂浮着不少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小圾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类似烂菜叶的酸臭味。
口罩挂在下巴颏,鼻梁很快冻得发红,宋眠眉心拧成麻花,情绪极差地吸溜两下鼻子,勾上口罩戴好,反手扯起卫衣帽子罩住脑袋,脸都皱成一团,抬脚踢飞脚边的一颗小石子,连骂了数声操。
掏出手机先是对着地上的脏水滩拍了张照,然后点进微信。冷风嗖嗖刮着,感觉指节都仿佛被冻成了冰块,宋眠禁不住又骂了声操,把手缩进衣袖,连同手指一起,指尖裹着一层棉麻布料噼里啪啦打字。
〔÷:这街都破成开裆裤了,老子连根狗毛都没瞧见,纹身店在哪儿你告诉我。〕
见林平平没回,他又连发了十多个炸弹大刀的表情。
很快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平安福:唉宋哥,我也是前两年去的了,那时候还没破成这样呢。〕
〔平安福:不然你再往里走走?〕
老城区隶属埔东。去年埔东郊区城建,推了城东小半片巷镇,西路口这片应该稍有波及,不过大概是离市区实在太远,直到现在都还处于只“破”不“建”的状态。
宋眠凭感觉往里走,一路也没遇上什么人,终于在一棵树叶枯尽的老树后看到了那家纹身店。
店铺不大,外表简陋,名叫“小鸟穿花衣”,土里土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摆地摊卖绣花衣的。木门大大敞着,被风打得吱嘎响。
四周是破败的墙砖和空荡的街道,冷清得只剩这个冬天呼啸的风声,独独这扇木门后,有丝突兀的人气。
宋眠把拉链卡到脖子下,拍净帽头,肩头上的雪才推门进去。
随着一声机械的欢迎光临,首先入目的便是墙壁挂着的一张振翅欲飞的蝴蝶。笔触细腻,画风精致。蝶身是彩色的,金色为主色,尾后是飘逸的凤凰翎,像蝶又不像。
屋内的陈设比想像中更加简陋,墙角横着的一张木板床小得可怜。老板伏在一张瘸了半截腿的木桌后,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正写着什么,像是完全没发觉屋里进来了个人。
宋眠摘下帽子攥在手里,走过去轻敲桌沿。
“你好,请问……”
他话没说完,那小老板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清秀的脸上满是冬日暖光的柔和。他指了指边上的塑胶凳,然后接着埋下头。
宋眠:“……”
想起林平平说过,这店的老板是个年轻的漂亮哑巴,被女人骗身骗心骗到最后一无所有的可怜虫。可怜可悲。
故事真实性有待商榷,宋眠当然没信。他盯着老板的脑袋顶看了会儿,压住濒临爆发边缘的烦躁,坐下玩了会儿手机。粉紫色的头毛被风吹得凌乱,随着垂头的动作,软软地搭在额前。
屏幕亮着荧荧的光,映在宋眠脸上,泪痣被发丝挡住,几乎要看不见。
手机页面停留在相册,一张白中一点黑,简简单单,是他要纹的图案。
纹纹身是他昨晚突然冒出的想法。就躺在床上突然有了这个意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单纯通透,最容易向往一些他们看起来酷毙了,别人看起来特傻逼的事。
宋眠从来不是多乖巧规矩的人,偶尔也想要小叛逆一次。
等待的过程并不漫长,小老板很快收拾好桌上摆弄的小玩意,摸到桌角开了盏小壁灯,矮下身钻进桌下。
灯是质朴的暖黄色,倏然打开的那秒光线强烈,宋眠刺得眯起眼睛。
“可以开始了吗?”他问。
小老板从桌下探出半个脑袋,点点头,伸手指着床边一扇半人高的小门,粲然一笑。
宋眠扭头看了眼那道只到他腰的门,眉心蹙成川字,在扭头走人和能屈能伸间艰难抉择。
抉择的结果是忍着屈辱咬牙爬进去了。
图案很小,宋眠选择纹在手腕上,与小臂上青蓝色的血管靠近的地方,仿若能连接他的骨髓,流进血液,抬手就能看到。
以为会有多疼,宋眠手握成拳,牙关咬得紧紧的。小老板戴好乳胶手套,在一只黑色的方锦盒子里挑出一根勾针,看他紧张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宋眠睁眼看过去,随即又在看到勾针的瞬间表情凝固,狠狠闭上眼。
小老板没再笑,只执起他的手腕,拍了两拍。乳胶手套冰冷生硬,手腕被轻轻揉着,宋眠睁开眼,就见小老板先是摇头,然后指着他的手,摆了摆手。
“你说不疼?”宋眠扯开嘴角,见到他另一只手里的那根勾针心里就直打颤,勉强自我安慰:“我也希望不疼。”
小老板冲他竖了个大拇指,用口型说了句“加油。”
疼不算疼,就一点轻微的小刺痛,上色的时候感觉更深刻些。过程也没那么难熬,安静的房间,安静的两个人。宋眠眼睛从紧闭到放松睁开,脑海里走马观花般浏览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然而等结束后再想回忆,又回忆不出想的是什么。
小老板将指甲盖大小的图案诠释得很好。小船泛舟江河的图案以黑色为主底,除开船帆是空白色外,其余全黑。小学生简笔画般的简易工程,胜在勾线精巧,视觉效果还挺艺术。
“挺好的。”宋眠对着纹身拍了张照发给林平平,得到对方惊诧加肯定的答复后回了小老板一个大拇指。
小老板很开心的取下手套,擦了擦额上的汗,点点头,笑出一口小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