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究竟是什么病,他始终没有明确说出来。
尚扬和班长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们这位老同学,一向不是爱表达的性格,话很少,秘密很多。
又是近两年没见,金旭在工作上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前景大好,想来身体应该已经好了起来,激素药应该也停了,那大概也能瘦回去一些?
松山派出所的民警接待了他俩,他俩出示公安证件,当然不会说是来调研,而是尚扬说:“我是你们金所长的同学,来看看他。”
“金所长出去了。”那民警显然有点纳闷来看同学为什么不先电话联系,但还是很热情地请他俩到二楼办公室坐,还泡了茶。
眨眼又来了位副所长,自我介绍叫张志明,三十五六岁,和蔼可亲,能说会道,很会来事儿。
尚扬和袁丁对松山派出所已经太熟了,对张副所长的工作经历也很清楚,是位擅长调解民事纠纷的老片警。
张志明道:“金所长有点事去了分局,很快就回来。”
袁丁道:“您忙您的,我们跟这儿坐着等就行。
张志明笑着打哈哈,还是陪着没走的意思。
袁丁都感觉得出来,这位副所长比先前那位民警眼尖得多,八成是猜到他们俩是“上面来的”,他俩不主动提,人家也不会说,反正给足面子,横竖不得罪你们。
尚扬只打过招呼就不再开口,袁丁便自觉地和张志明尬聊起来。
正说着,楼下忽然吵嚷起来,一阵乱糟糟的闹声里,一个上年纪的女声嚎啕哭着,还夹杂几句方言:
“你们这些警察互相包庇!”
“叫金旭出来!”
“派出所所长更不能知法犯法!”
张志明顿时一凛,这个季节里冒出一脑门的汗,说:“我下去看看。”起身就走了。
尚扬和袁丁没太听懂方言,但也都感到很意外。
偏偏在他们结束调研要离开白原市的这一天,竟然横生枝节。
他俩到窗边,朝外面看去。
楼下派出所院内,一个面容憔悴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年妇女,正激动地对着民警,比手画脚地用方言激烈控诉,几个年轻警察围着好言相劝,也没什么效果。
三五个来派出所办事的群众在一旁围观。
张志明急匆匆下去赶到,也上前去劝阻那老阿姨。
袁丁道:“我刚才好像听她说什么,所长怎么了?好像是在说金所长?”
尚扬:“……”
到底是老片警很有一套,很快那妇女就不再吵嚷,抹着泪,跟着张志明到旁边坐下,看起来是能正常对话了。
围观群众也四散而去。
尚扬和袁丁下了楼,站在旁边听了听。
那妇女说方言的口音很重,尚扬实在是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
刚才接待他俩的那位年轻民警过来解释了一下。
这位阿姨两天前来报过一次案,说儿子失踪了。
接案民警按正常流程受理,随即也做了调查和寻人工作。
她儿子是个无业游民,没工作,还爱赌博,这阵子对和他关系不错的几个人提起过数次,说赌桌上欠了钱,还不起,想出去找个门路,赚点钱再回来。
民警调取了他住处的监控,发现一周前的早上,他独自提着行李包出了门,在小区门口打车,去了长途车站,买票去了外地。
像这种情况的暂时失联,是常见的情况。
民警把结果告知了阿姨,当时阿姨也接受了。
过了还不到两天,她不知道从哪儿听人说,她儿子以前得罪过派出所的金所长,前不久还有人见金所长当街恐吓过她儿子,警察都是一家子,没准她来报案,警察根本就没替她找儿子,只是糊弄她一下。
老年人容易偏听偏信,她听了这些话,就起疑心,怀疑是金所长把他儿子抓起来了,今天就上门来闹着要派出所把她儿子交出来。
那民警无奈道:“不过也说明她还是支持我们工作,信任警察,不然也不来咱们派出所闹,直接去市局闹,更没法收场。”
尚扬听那老太太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听得头疼,便出去到院子里透气。
袁丁也跟着他出来了。
张志明现在分身乏术,顾不上理他们俩。
“这叫什么事儿啊?”袁丁回头看,那阿姨拉着张志明不停地哭诉,袁丁道,“毕业前我还想过报考基层单位锻炼一下,还好没有,要是遇上这种事,我当场就歇菜了,没准比这阿姨哭得还大声。”
尚扬没说话,微抬头看天,轻叹了口气。
派出所和警务室,多数时候每天就是在处理这种一地鸡毛的工作。
八年前的招警联考,金旭的成绩和尚扬相差无几,加上在公大时各项综合分加成,他其实有不亚于尚扬的职业选择面。
他的户籍生源地就是白原,白原所在省的公安厅某个部门一度很中意他,省厅的电话还直接打到了公大要人。
最后他还是回了家乡小城白原,从一名基层民警做起,这是他自己的意愿和选择。
那时临近毕业离校,尚扬和他保持着不咸不淡互相不搭理的关系,基于四年同窗同寝,却也会稍稍替他这种做出选择感到可惜。
如今八年过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
一辆警车从门外开了进来。
尚扬和袁丁都抬头看过去。
车前挡风玻璃反光,看不到车里两个人的脸,副驾的那个轮廓圆胖。
尚扬暗道,比前年还是瘦了不少。
那警车一开进派出所大门,车轱辘像打滑似的,紧急转了向,最后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停在了花圃边上,差一丁点就要擦到车头。
副驾的警察下了车。
尚扬注视着他,心里盘算着开口该说些什么。
那位着制服的警察侧身下车,又背对着这边,关上副驾车门,对还在车里的驾驶员说了句:“我出去买包烟。”
尚扬:“?”
那圆胖警察回过头来,是张陌生面孔。
尚扬:“……”
警察只看了尚扬和袁丁一眼,就出门买烟去了。
驾驶位那边的车门打开,一只警用皮鞋从车内探出,缓慢地踩在了地上,而后,这警察才下了车,车门关上,现出一张五官深邃,棱角分明的脸。
尚扬:“……”
那警察站在车旁,对这边的尚扬露出一个笑脸。
尚扬也对他笑了笑。
袁丁终于信了尚主任的话,这对老同学的关系确实是有点问题,看这一见面就不约而同露出的双双尬笑。
不过,尚主任怎么能骗人呢?金所长!分明就是个大帅比!
第2章
袁丁单手遮着嘴,对尚扬低声道:“金师兄好帅!我又可以了!”
尚扬:“……”
刚才还是金所长,这就变成金师兄了?可以什么可以?
金旭带着笑朝他俩走过来,眼睛看着尚扬,说:“怎么来之前也不说一声?”
他的语气熟稔而亲近,好像与尚扬昨天才分开。
反而是尚扬顿了数秒,才拿出成年人的社交态度,礼尚往来地客气道:“还不是怕你太忙。”
旁边袁丁心道:你不是没人家手机号吗?所以那天才火车一到站就直奔派出所来了。
“这位是我同事,袁丁,”尚扬介绍道,“是公大的小师弟。”
袁丁伸手:“金师兄好!”
金旭和他握手,应了声“你好”,只瞟了这师弟一眼,就又看着尚扬,嘴唇微动像是想再说句什么,最后垂下眼睛,连眼角都挂着笑。
尚扬没有像他这般喜悦,但表现出了一种袁丁没见过的拘束和不自在。
袁丁满头问号变得更多,为什么两位老同学见面,见出了疑似相亲的氛围?
“金师兄,张副所长还在里边替你接待报案人,”袁丁提醒道,“要不先去处理好了,你再跟我们主任好好叙旧?”
一进去,金旭那外露的喜悦就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漫不经心的严肃。
他朝注意到他进来的张志明打了个手势,示意张志明带那位阿姨到楼上办公室去。
金旭又回头看尚扬,说:“领导,要旁听吗?”
尚扬本来也想跟去看看什么情况,闻言皱起眉来,金旭这称呼确定不是在内涵他吗?他这副处级是虚职,调研员也并无实权。
金旭却冲他露出一个略带痞气的笑,道:“大老远地来一趟,多看多听,回头调研报告里才有东西好写,对不对?”
上楼到办公室,金旭先一步进了门。
尚扬拉着袁丁滞后两步,在门口叮嘱:“别让他知道咱们早就来了白原,要是聊到,就说今天早上才下火车。”
袁丁点头表示明白,在别人家门口蹲了一礼拜,就为了挑刺,属实说出来是不太好。
他俩进去,见报案人阿姨坐在沙发上,正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金旭,道:“你是金旭?你是派出所所长?”
她大概是以为所长会比副所长张志明年纪更大些。也或者是,她想象中的“坏警察”,不该长得如金旭这么周正英俊。
“我就是。”金旭示意尚扬和袁丁随便坐,自己拖了把边上的椅子过来,坐在沙发对面,对阿姨指了指尚扬,道,“这位尚主任,是上面来的领导,您想投诉我什么,今天这时机正好。”
那阿姨茫然地看看尚扬。
这位名叫吴凤兰的阿姨,65岁,退休,独居,只有一个儿子,就是目前失联的刘卫东。
三天前,吴凤兰这个月退休金到账的日子,按着惯例,刘卫东会找她借钱,当然是借了不还的那种。
她没等到刘卫东的电话,打过去提示关机,到刘卫东家里找人,一问邻居才知道他好几天没回家,一下慌了手脚,就来报了警。
民警接案以及处理的速度很快,次日就给了她回信,告知她,刘卫东一周前在长途汽车站坐大巴去了外地。
当时她对警察的调查结果表示了信服,回家去等刘卫东在外地安顿好了再联系她,结果一天多之后,道听途说了一些传闻,怀疑上了刘卫东的“仇人”金旭。
张志明对尚扬解释说:“刘卫东几年前偷窃,被金旭抓过,拘留了几天。”
又对吴凤兰道:“阿姨,这是依法办案,怎么能说是仇人?”
“那别人还说,金旭上个月打过刘卫东,”吴凤兰为了让尚扬这“领导”听明白,换成了普通话,道,“不止一个人说看见了!还有人听见金旭说,要是再看见刘卫东,就要收拾他。尚主任,这也是依法办案?”
尚扬和群众直接打交道的经验不太多,这几年更是几乎从没有过,被问得一愣,下意识看金旭。
金旭也正看着他,眼神含着几分戏谑,像是看出了尚扬的无措。
尚扬非常想揍他,毫无感情地问道:“是阿姨说的这样?有这事吗?”
金旭端正了表情,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有。九月中旬,具体哪天我忘了,没有动手,我是吓唬了他几句,原话也不是那么说的,我对刘卫东说的原话是,‘让我再看见你来这里,就对你没这么客气了’。”
尚扬顿了一顿,才又问:“你说的‘这里’?是指哪里?”
金旭道:“中心医院家属院。”
“我知道了……”吴凤兰的双眼一下子睁大,像终于抓住了证据,指着金旭道,“我明白了,你就是陈静的那个姘头!”
尚扬奇怪地看向金旭,金旭也看着他,断然否认道:“我不是。”
尚扬:“……等一下,陈静又是谁?”
陈静是刘卫东的前妻,中心医院的一名医生,和刘卫东离婚已经有一年多。
吴凤兰望向金旭的眼神中怀疑的成分比先前更重,道:“刘卫东跟我提过一次,他俩离婚是因为陈静外面有人了,还说过那姘头是个当官的,他拿这人没办法,才只能咽下这口气。”
尚扬:“……”
吴凤兰道:“他们俩都离婚没关系了,金所长,你要和陈静搞破鞋是你们俩的事,为什么还不放过刘卫东?”
金旭仍旧用那一板一眼的语气,陈述道:“事情是这样的,刘卫东频繁骚扰他的前妻陈静,要求和陈静复婚。陈静不堪其扰,向我这个警察寻求帮助,随后我在医院家属院楼下截到了尾随陈静的刘卫东,由于他还没有做出严重不轨行为,我只在口头批评教育了他,告诉他如果不加收敛,即将触犯法律。他不服气,出手意图挑衅我,想揪我的衣领,我出于自我防卫,推了他一把。这就是那场所谓恐吓的全过程。”
吴凤兰质疑道:“你说是就是了?”
金旭道:“那里是公共街道,您要是不信,可以调监控。”
说完他又看向尚扬。
尚扬以为他是提醒自己该说点什么,便道:“吴阿姨想看监控的话,让他看看刘卫东在长途车站买票上车的那段?”
张志明道:“车站的监控,上次同事去就拷回来了。阿姨,我陪您看看去?”
“你们警察一起蒙我!视频可以造假的,我在新闻上看见过!”吴凤兰大约是觉得这一办公室的人都没向着她,情绪失控,小孩儿一样哭了起来,道,“我儿子肯定是找不着了,找不着了!”
张志明劝说道:“阿姨你听我说,刘卫东只是出去找工作,暂时还没联系你,不会找不着的……”
“别哄我了,”吴凤兰道,“他一个人怎么可能空着手去外地,吃住都是要花钱的,他哪里有钱?我自己的儿子我还能不知道?他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他为人最是胆小怕事,老实得很,不可能跟别人结仇的,就只有陈静还有陈静的姘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