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你的任务只有护送药材这一项。”
“可……可万一刺杀失败,城……城里人怎么办?”
说话的人似乎很犹豫,他急切地问道:“日本人会屠城吗?”
“组织会尽量避免这种事发生。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结果。想要把城中百姓疏散,势必会暴露我们的计划,到时候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要是有办法……就好了。”
“什么人在那里!”
一声枪响划破夜空,中年男人身子一抖,立马推开年轻人:“你快走!”
说罢义无反顾冲到巷子口。
年轻的男人像是被吓傻了,站在那里傻傻不肯动弹。
中年男人从怀里拔出枪,半蹲在巷子口朝外射击,连城注意到他原先站着的地方有小块血迹。
还来不及思考,连城扔掉竹筐拉着年轻人的手就往巷子里跑。
余令秋被人拉着跑了不知有多久,身后的枪声渐渐小了下去,他才甩开手,双手撑着膝盖用力喘气。
“你是猪吗?”连城嫌弃地看着这个有点笨的年轻人。
刚才那种情况,居然还傻愣着站在那里不跑。害的他以为谋划刺杀清河川的是很厉害的人物,结果就这?
余令秋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眸子在月色下黑的发亮,他看了连城一会儿,小声啜泣道:“吴叔呢?”
连城此刻也不知自己跑到了哪里,他对路线一概不知。环顾四周没有人,但谁也不知道隔墙会不会有耳。
“这些话最好别再这里说。”连城拽着他的袖子,“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你知道这在哪吗?”
余令秋擦擦眼泪,声音蕴蕴:“知道。”
坐在烛火光芒之中,连城捧着杯茶水,才有心思继续盘问:“你是说你昨天才和死掉那人联系上?”
余令秋端着簸箕坐在小矮凳子上挑拣药材,小媳妇似的轻声:“嗯。”
连城啼笑皆非,“然后你就敢和人家见面谋划刺杀日本人?”
“我爹被日本人杀了。”
“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
“你要替他报仇?”
“不是报仇。”
“那是什么?”
面对连城咄咄逼人的发问,余令秋停下手中动作,“我爹让我联系吴叔,按照他的要求把药材送出去。”
“药材?”
余令秋警惕看着他,反问道:“你还没说你是谁,在那里做什么?”
连城一掀长袍下摆,翘起个二郎腿,潇洒地像是这里的主人。
“我嘛,我和你目的相同,只不过是想躲避日本人,结果就遇到两个笨蛋,顺手救了另一个笨蛋。”
余令秋低垂着头,小声道:“谢谢你救了我。你为什么要刺杀日本人?”
“自然是有我的原因。不过我还有问题要问你,杀了日本人的长官,竞陵就能幸免于难了吗?”
杀了一个长官,还会有第二个长官,难道第一个残忍嗜杀,第二个就会爱好和平了吗?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胜利的曙光还未到来,难道就要把希望寄托在侩子手身上吗?
连城此刻反而明白了些什么。
他站起身来,制止余令秋要说的话,“你可还有和组织联系的方法?”
余令秋摇摇头,神色暗淡。
“吴叔是我的上线,我还没来得及……”
“那你知道要把药材送到哪里吗?”
“知道。”
“知道这些就足够了。还没有介绍过我自己,连城,接下来一段时间会是你的伙伴。”连城伸出右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让人安心。
余令秋乖乖伸出手,将信将疑地让他握住。
连城一夜未归,连家上下急坏了。
连乐抹着眼泪,心中后悔自己丢下二公子一个人跑了回来。他都忘记二公子七年没回来,万一不认路了怎么办?
昨夜城中偶有枪响,二公子会不会撞见了日本人?
连乐在门口转悠来转悠去,嘴里不停的碎碎念:“都怪我,都怪我。”
脑门被人弹了一下,“大清早嘟囔什么呢,变成祥林嫂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连乐定睛一看,不是连城还能是谁?高兴地都快蹦起来了!
“二少爷你去哪里啦?我都快急死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连城脚步加快,“我爹我娘呢?”
“老爷夫人也都担心您呢,真是的,我要快点告诉夫人去!”
连乐一溜烟跑没了影。
连城打个哈欠推门而入,“爹,娘。”
冯氏责怪地看着他,拉他近身道:“快让娘看看,你这一夜是去哪了?”
“没去哪,见了个朋友。爹,娘,我决定了,不走了。”
他话一说完,冯氏就愣住了,“怎么就不走了?”
“这不是舍不得您和爹吗?”连城嘻嘻笑道。
冯氏不理他油嘴滑舌,询问似地看向连老爷。
“夫人你先出去,我和城儿待一会。”
目送冯氏离开,父子二人遥遥相坐。
“说吧,你怎么又不愿离开了,可是昨夜遇到了什么?”
连城一点都不怀疑他爹的智慧,把昨天夜里遇到的事一一说出。
“你是说,你想作假,把仿作送给日本人?”
“对,借此拖时间,好让大批药材出城。”
余令秋是竞陵城中药材铺的公子,他爹早和共军联系上,每个月都要花大价钱收药材再送往别处,如此这般两三年,就连余令秋也没有发现。
直到他爹被奸细说漏了嘴,惨遭杀害,余令秋才找到他爹真实的账本,发现这些药材的去处。
为了继承父亲的志愿,余令秋代替他的父亲,准备把城中最后一批药材送出去。
这些年来,粮价药价接连上涨,日本人每到一个地方,就要控制当地的粮食和药材。
而这批药材,是前线作战最有希望得到的一批了。
“儿子看过账本,余令秋所说不假,这次他要运往城外的药材有千余斤,通往城外的路已被日本人封死,只能找人从山中分批运送出去。”
“我的计划是把吴道子真迹混在药材之中,而儿子的任务就是留下来,和那清河川虚与委蛇,拖延时间。”
他说这些话时,神情凛冽,目光十分冷静。脸庞虽还是少年人,连老爷子却分明看到与他年龄不符的成熟与坚定。
第4章 民国贵公子
造假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尤其是想要造的还是千年前的古画,懂行的人从画纸和墨上都可以推断出来。
连老爷子知道连城想要仿作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立马把他骂个狗血淋头。却又哈哈大笑,称赞连城不愧是连家子孙。
来到地下密室,连城看到密封完好的一批古画纸,心中又一次被震惊到了。
“我们连家,最初是靠什么起家,你可知道?”
连老爷子抚摸着密封装存画纸的箱子,似有怀念道:“连家祖上有一奇才,他天赋绝伦,十八岁仿作名家作品就能仿的难辨真假。后来因为得罪了贵人,才带着全家逃到竞陵,收了过去那些勾当,真正靠自己壮大连家。”
“可到底,老祖宗吃饭的手艺连家人没有忘,每一代连家宗主都会收集画纸,封存起来。”
他让连城把香樟木箱子开启,露出一叠纸:“这批纸是明万历年间的纸。”
纸张细腻洁白,是最上好的宣纸。
而连家收集的最古老的纸张,才是宋徽宗年间的纸。不过寥寥几张,已足够使用。
连城取了纸,又抱着一口箱子跟着他爹出了密室。
出来后连老爷子又拉着连城聊了大半夜连家辛密,直听的连城三观炸裂,搞半天连家不仅是表面上的收藏世家,还是个造假世家?
伪造的流程除了摩、临、仿、造以外,还要格外注意画家原本的拓印、小名、款等多个方面,连城他爹说起来头头是道。
睡了三个时辰,连乐伺候连城沐浴更衣,又焚香静坐片刻,换上洁白干净的长袍,黑发高高束起。
连城轻轻活动双手,心中有些忐忑。他不确定这身体的惯性记忆能让他做到何种地步。
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这副距今千余年的古画真迹就摆放在连城面前。他神情贯注,把画上的细节一一记在心中。
半柱香过后,连城又把画再次封存起来。在没有科学的手段保护它之前,暴露在空气中的每一秒都是在燃烧它的生命。
而连城此时心中又多了几分确定。
他对这副画再熟悉不过了。
《天王送子图》受唐代佛教盛行的大环境影响创作而成,起源于佛典,全图共分为三个部分……
在拿起画笔的瞬间,连城气质顿变。
连乐扒着镂空的窗户看他家二少爷,只觉得白衣胜雪,黑发如云,好似神仙下凡,不由得看呆了心神。
日本人进城了,竞陵开始戒严。余令秋和连城分开后也没闲着。
他找来了对后山情况熟悉的老猎人,又找了十三名背夫,准备在四天后的夜晚悄悄潜入后山,把药材运送出去。
四天后就是他和连城约好的日子,只是为何连城那边还没有动静?
这几日,城中盘查十分严格,就连他家中也被日军突击盘查了好几次。
竞陵商会黄主席家中,守卫森严。
清河川坐在正厅首位,商会主席黄守鹤是个肥头圆脸的中年男人,点头哈腰地站在下方:“对,没错。连家确实珍藏了许多绝世珍品,竞陵人都知道。”
翻译官转告清河川,清河川眼神阴鸷,皮笑肉不笑道:“柳老爷果然没有骗我,上次他不肯把藏书交给皇军,我只能放火烧了它们。却不知被谁传回国内,藤原君很是生气,拨走我手下两万军人。”
“希望这次连家能够识相点。不然我不介意柳家的悲剧,再次发生。”
他带着白手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重重放下。
黄老板只觉得心都坠到深渊之中,一张胖脸堆满笑容:“是是是,我一定会警告连家,让他们把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供奉太君。”
“像,真像。”冯氏带着眼镜,在阳光下认真的看着《天王送子图》,神态威严的天王,姿态优雅的天女,在画上栩栩如生。
早在两天前,连城就画好了这副画。剩下的工艺都是由连老爷子和冯氏携手完成。
好在画作几乎通篇白描,着色不多,省去了颜料造假的工艺。
而现在摆在众人面前的,正是仿作《送子图》,连管家也摸着山羊胡,眯着眼睛,竖起大拇指夸赞:“确实像,看不出来分毫区别。”
连老爷子得意大笑,拍着连城后背得意道:“城儿这些年没有荒废,刘老儿把他教的很好。”
“你们别看这副画构图简单,其实最重要的其中的意境。而城儿能画成这个样子,可谓是‘蝉翼为重,千钧为轻’,已堪化境了。”
“想必那日本人也看不出来了?”冯氏也很高兴,把这副画交出去换来一条生路,岂不快哉。
“还不急,还有一步。”连城心知,这副画不用专业的探测工具是很难看出来真假,但如果太轻易把画送出去,日本人也难免疑心。
没等连城想好去哪借过墙梯,商会黄老板就来到了连家。
这次还不止他一个人来,竞陵商会中有头有脸的大老板几乎都来了,把连家客厅挤了个水泄不通。
有头有脸的坐椅子上,身份低点的就站在后面。
连老爷子坐在正中央,眼皮子一耸,看上去又老又瘦,半响才半死不活开口道:“连家几个月前分家,早就退出商会了,各位今天来是有何事啊?”
他不提这事还好,众人恨的牙痒痒。谁能知道这老狐狸这么敏锐,日本人还没来,有点风吹草动他就分家让家里人都跑了。
现在坐在这正厅里的,谁不是拖家带口,想要在日本人手下求生的?
结果这求生的秘籍还掌握在无牵无挂的人手里。
黄老板察觉到凝重的氛围,打个哈哈笑道:“听闻贵公子几日前回来了?怎么说我们也算他世叔,多年未见,今日带些礼物来看看。”
连城就站在他爹旁边,云淡风轻,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冲黄老板点头:“多谢世叔挂念。”
“醒醒了,这都什么时候还玩这一套。”米铺商行钱老板耐不住性子了,“日本人都快骑脸上骂娘了,你们还在这磨磨蹭蹭。连老头,我就问你,你家中稀罕东西不是很多吗?正好日本人喜欢。你干脆就拿出去送给日本人,也省的你们受罪!”
连城一脸无辜地抬起头道:“世叔家不也有吗?你们怎么不拿?”
钱老板心痛极了,他怎么没拿啊!日本人一进城就包围他家,城里十几间铺子全被打上封条,一块银元都没给他,就把米粮全都征收了。他现在只想赶紧把日本人送走。
“唉。”连老爷子长叹口气,一脸落寞,“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分家了,都分走了啊。你看这厅里,连个明代花瓶都不给家里留,我还有什么好东西送给日本人?”
“可是……咱家里不是还有一副唐代的画吗?”
连城快言快语,困惑极了。
“你!你说什么呢!家里哪还有唐代的画,都被你二叔带走了!没了!”连老爷子恨不得站起来捂住这个败家子的嘴,急得他又开始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