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在家,他晚上回去不也就知道了嘛,”梁政看了一眼背着身的梁赫,“妈,他是你带大的,真有什么,也该能经点事了……”
“梁赫——”秦颖大着嗓门叫一声。
梁赫原本垂下的眼睑稍稍用力,闭上再睁开。转过来,走到她跟前,没有坐到床上,只是半蹲下身。
“梁赫,”她换上平时那副慈祥的表情,“看见阿花了吗?”
梁赫的鼻腔哽着,喉咙发涩,半天出声,说了违心的话:“刚才看见了,一下子又跑了。”
秦颖安静地盯着他,不知道有没有相信。
“窜得可快了,”他又开始编谎话,“你还说它老了,我看还那么皮。”
秦颖突然像小孩子一样笑开了:“那就好呀……你偶尔看看它吧,我啊,估计回不去啦,那个孩子要是能活久一点就好啦……”
“嗯……”梁赫双手覆上她的手背。布满皱纹的皮肤贴在掌心下,“我会养着它。”
“还有你要高考了,别忘了正事……”
“嗯。”
她不断说着一些重复的话,梁赫只是点头,医生来检查的时候,他出了病房,快步走到同层的露台。
他被病房中的氛围压得喘不过气,接触到外面的空气时,拼命大口呼吸,胸前剧烈起伏。
“梁赫,”过了一会儿,梁政从背后叫他,“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不希望在父亲面前显露脆弱,“奶奶呢?”
“她休息了,不放心你,”梁政的左手搭在他的肩上,“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吃个饭,你回天苑,明天早上我送你去学校。”
“你今天晚上要陪奶奶吧?”梁赫努力维持平静。
“嗯,”他说,“我先看你吃饭。”
梁赫摇摇头:“爸,不用管我,我想回去。”
“你现在回四中?”梁政诧异地说,“为什么?”
“奶奶上午炖的肉不够烂,我中午没吃多少,她又煮了一遍,”梁赫的唇边挤出一丝笑容,“她说,让我晚上当夜宵。”
第38章 泪
很小的时候,梁赫还没有上学,他问秦颖:“奶奶,人真的会死吗?”
“会啊,”秦颖一边做事,一边对他说,“生了病,老了,就会死。”
小梁赫觉得死亡很可怕,会远离身边的亲人,会陷入无边的未知。
“那我能活多久啊?”
秦颖笑了:“这么小想这个干什么?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梁赫又问:“奶奶你会活到什么时候呀?”
“奶奶呀,没有那么久,但是应该能看着你长大吧。”
梁赫不太满意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缠着他问:“人一般能活到多少岁呢?”
“这个啊……只要身体够好能到一百岁吧。”
梁赫那时已经能算术,默默算着自己的年纪到一百岁还差多少年,算完了自己的,又去算秦颖的。
过年的时候心里直打鼓——离一百岁又近了。
不过小孩子眼里的时间毕竟是漫长的,很容易被当下所吸引,他也就忘记了曾经感到不安的“生命期限”。
-
梁赫在睡梦里总觉得眼睛是湿润的,醒来后用手背一擦,什么都没有。
已经到了早上,他从床上坐起来。
门外放猫粮的盆子又是满的,阿花冬天睡觉的旧鞋架也还在一旁。这是它不见踪影的第三天。
明亮的晨光穿过廊道窗口,无声地照进来,却再也无法温暖这一方角落。借着光亮,梁赫第一次注意到架子上斑驳的锈记。
他站在门口,盯着那个食盆。前一天晚上在医院积蓄的情绪不可抑制地涌上来,他蹲下身,头埋在双臂间。
一夜之间,他所处的世界坍塌了,好像舒适的安乐乡骤然化作残垣瓦砾,曾经栖息在檐下的倦鸟都不再归巢。
小时候害怕过又忘记的,终有一天会到来。
骗人的,奶奶根本没到一百岁。
门敞着,他既没有收拾书包上学,也没有再回屋。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
“梁赫?”
身后传来不太重的上楼声,伴随着一声轻唤。他强忍着腿部的麻木,重新站起来。
“你怎么来了?”声音是哑的,没等沈喆回答,他想起了什么,“我们今天是不是要值日?”
他和沈喆同在一个值日小组,每次两人都是最早到的。可是今天,时间超过很久,或许沈喆就是因为这样才过来看看。
“没事,”沈喆慢慢走到他身旁,“还有别人呢。”
梁赫不出声,继续凝神俯视装猫粮的盆。
昨天晚上沈喆亲眼见梁政接走梁赫,现在他这副样子,不难猜到缘由:“你奶奶的病……不好了吗?”
梁赫转过身,正对沈喆,泪水沿着半干的泪痕再次滑落:“阿花不会再回来了,奶奶也回不来了……”
只一句话,他都无法叙述完整,立即又背过身,掌心掩着口鼻。
柔和的力道落在他的肩膀上,不至于造成压力,但缓缓传递到身上之后,漫卷的悲凉似乎找到了出口,渐渐稀散而去。
沈喆并未多言,右手抚在他的肩上,一道静默着。梁赫低低的啜泣止下之后,他才递过纸巾,同时开口:“需要帮你请假吗?”
“不用,”如果因为这样就不去上学,更有愧秦颖,“稍微等我一下行吗?”
“嗯。”
梁赫的书包昨晚根本就没有打开,也不需要再整理,直接拎上出了门。
值日的时间早就过去了,现在马路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骑车或步行赶着上学的学生。早餐铺子周围的人也不少,油条油饼或煎饼果子……拿到手的立即飞奔,边走边往嘴里塞,顾不得形象。
几股交杂在一起的食物味道冲击着梁赫的嗅觉,他却毫无食欲,今天早上一口水都没有喝过。
昨天晚上,他吃完了秦颖留在冰箱的食物,胃里始终沉甸甸的,即使这一整天都不再吃东西,可能也不会有进食的欲望。
“你没吃早饭吧?”沈喆看到卖早点的,突然想起来,将包里裹着塑料袋的花卷给他,“食堂买的。”
“我吃不下。”
“试试吧……不想吃了再给我。”
梁赫没再抗拒,僵硬地接过来,也没有去吃,低着头说:“昨天的作业我一个字都没写。”
沈喆愣了一瞬,依然跟着他的脚步:“没写就没写。”
-
由于之前的耽搁,他们到了教室,早读已经开始。
梁赫一整个早读心不在焉,窗户外面打蔫的叶子落入视野中。
高三的班级在三楼,正好是以前教室的上面,仍然是一侧对着篮球场。外面也还是那棵树,只是能看到的位置高了一些,似乎树叶更密匝了。其实这棵树的年纪不大,远不如教学楼另一侧的那些老树高大茂盛。
他的目光一会儿流连于树木枝杈间,一会儿又在课本上徘徊,但是几乎没张过嘴。早读快结束的时候,罗茗钰叫他出去。
被罗茗钰单独训话往往没什么好事,他今天还有作业没交……只是梁赫无暇为自己的命运担忧,怎样都不重要了。
“梁赫,你奶奶的病怎么样?”
万没料到罗茗钰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他懵了,接着鼻子又酸了,甚至没办法诉说自己知道的全部信息。
“不好。”
罗茗钰眉间的浅痕流露出忧虑,微微叹气:“难为你了。”
梁赫心里堵,同时诧异,总觉得不像罗茗钰会说的话,揣测她是否通过梁政了解到这件事。但昨晚车上的那通电话并未详细说明。
“好了,”她看出梁赫的疑惑,“沈喆都跟我说了。”
梁赫大为意外:“是——沈喆告诉您的?”
透过门朝着教室里面瞥去,沈喆坐在自己位置上,似乎无事发生。因为一早上的不在状态,梁赫甚至不知道沈喆何时出的教室,又如何向罗茗钰做出说明。
“他怕我批评你没完成作业,提前帮你解释了,”罗茗钰有些自嘲地说,“这个沈喆……我现在在他眼里估计跟灭绝师太差不多了。”
无论是沈喆的求情,还是罗茗钰的谅解,都让梁赫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情感重荷,他无法即刻做出回应。
“作业慢慢补就行,”她又说,“数学老师那边我会交代一声,这两天也让沈喆帮着收作业吧。”
“罗老师,”梁赫咬了下唇,“谢谢。”
“这种事不用谢我,我没那么不近人情,我昨天就该跟你爸爸多了解一下,”她拍拍他的肩膀,“你也要自己调整,别让老人家生着病还要替你操心。”
“嗯,”他点头,“我先去上课了。”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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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赫终于在白天把他所了解的关于秦颖的病情告诉了沈喆和闻昊,除此之外,他没再对任何人吐露。至少这两天,他还不能坦然地消化这一切。
不过他的样子和平时大有不同,轻易就能被注意到。曹蕾也在一个课间,反复犹豫过后,问了一句:“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梁赫有意克制反常的情绪流泻:“没事。”
他早就清楚自己不习惯被人关照,让外人察觉出失常是件难堪的事,包括早上面对罗茗钰。
也许沈喆是个例外。梁赫没有为在对方面前流泪而无所适从。恐怕换成闻昊,他都做不到。
他希望这是个噩梦,希望在放学后奔跑着踏上老房的楼梯,打开门,秦颖在家等着他。
但是什么都没有。那天晚上,迎接他的只有冰冷的四壁。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周末要出个门,因为我不太习惯手机码字修文,所以后天不更啦,下周继续!
第39章 一起去洗澡吗
过了两天是周日,梁赫又去了医院。为了让秦颖得到更好的照料,梁政请了两个护工,轮流在病房守着。梁赫到病房的时候,护工暂时离开,留他和奶奶说话。
秦颖没有再追问阿花的事情。对于那只猫的命运,或许她隐约有所察觉,或许从一开始就明白梁赫善意的欺瞒。
后来,梁政也到医院。梁赫在走廊上听见他和主治医师的谈话,梁政问对方秦颖还能撑多久。
梁赫悄悄离开他们身边,小跑去楼道尽头的洗手间,在那里冲了把脸。掌心挤了过多的洗手液,透明的泡泡不断冒出,没完没了,半天才洗净。
等他再回到先前的地方,医生已经不见。只有梁政站在原地,好像在等他。
“爸。”两人的视线交汇,梁赫轻轻叫了他一声。
“梁赫,”梁政和平时一样严肃,“有件事跟你商量。”
他对梁赫说起申请住宿的事。说是“商量”,但梁政的口气完全像替他做好了决定。
秦颖生病,小卖部不再营业,而老房子也只剩下梁赫一个,他没必要再在那里生活。
只是梁赫不太愿意响应梁政的建议。就算秦颖不在,他也可以独立照料自己。除了军训期间,他从未经历过住宿的集体生活,本能有些抗拒。
“这也是你奶奶的意思,”梁政语重心长地说,“梁赫,奶奶担心你的事,如果一直这样挂念,对身体没有任何好处。”
一旦搬出秦颖,梁赫便再无话可说,不能拒绝。最终,他沉默着向梁政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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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中高中部的宿舍分四人间、六人间、八人间几种规格,当然价位各不相同。四人间最贵,数量也最少,但因为大部分家庭都会选择更实惠的等级,所以几乎常年有空余床位。
梁政给梁赫申请的就是四人间,他们家不缺这个钱,何况像他这种高三开学才申请的,也只有四人间能马上入住。
由于中途插入,梁赫没能和同班同学分到一起。这间除了他之外,另有三个同级的理科生。据说他的床位前一年住的是个高三学长,学长毕业后就空了下来。
梁赫在又过了一周的周五搬入宿舍。还没到休息时间,几名室友都不在。
沈喆也住的四人间,与梁赫同层,只是隔了几间房,知道他搬过来了,帮着一块收拾床铺和桌椅,当天下了晚自习又主动邀他同回宿舍。
“怎么了?”他发觉梁赫走得很慢,原本混在回寝的住宿生人潮中,后来他俩渐渐脱离了大部队。
梁赫的脚步慢,说话也慢,静了一会儿才开口:“不太想回去。”
“你是不是不习惯住宿啊?”想来想去,沈喆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可能吧。”梁赫没有详加解释。也不能完全归结于这个原因,军训那会儿他并不觉得难熬。
如果家里没有发生这些事,他对自身所处的环境大概是无所谓的。可是现在心里搅动的思绪太多,拧成了结,本来就难以平静,自然渴望有更多可以不被打扰的空间。
夜间的操场点起了照明灯,白亮耀眼,回宿舍需要经过这里。周五晚上少一节晚自习,有个别学生借此机会跑步锻炼。
沈喆望着跑道上三三两两的身影,想起了数月前的事,不由面露微笑:“还记得运动会前我陪你练跑步吗?”
“记得啊,”梁赫的情绪有所放松,“你跑那么慢……”
“我体育课上跑得更慢,”他懒洋洋地向前伸展手臂,“你可是快多了。”
运动会过后,梁赫的一千米水平在班上仅次于董鸣鹏。
沈喆看了看表,接着注视梁赫:“现在去跑两圈吗?”
“跑步?”梁赫的视线从跑道上收回,移至他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