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昊与梁赫一问一答,漫无休止。沈喆始终未吭声,却仍是坐在他的旁边。
“还回来吗?”闻昊停止提问之后,沈喆蓦地问了一句,“我是说你。”
“我?”梁赫有些无所适从,“我也不知道,这几年应该就在那边了吧。”
“那你就不用参加高考了啊!”闻昊又来了话。虽然遗憾好友的远行,但是不必参加高考,还是令人羡慕的。
“那边上大学也不见得更好。”梁赫敷衍地说。去了美国,学习上、生活上的种种未知,他并不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未来。
“往好处想,”事已至此,闻昊半带着调侃意味安慰道,“说不定你适应得很快呢,然后就把我们全忘光了……”
晚自习的铃声打响后,闻昊一溜烟地跑开,只剩下沉喆占据着梁赫旁边的位置。但是这一晚上,他们没说几句话,沈喆甚至没向他请教数学。
“梁赫,”俩人一起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沈喆才又开口,“你生日快到了。”
马上要到新的一年。以前他们讨论过彼此的生日,明年仍然不是闰年,不过二月近在眼前,按绝对的时间算,梁赫又大了一岁。
“嗯。”
“你能留到生日吗?”沈喆接着问。
“恐怕……”听梁政的意思,二月初他们就会离开,“不一定吧。”
“有点可惜,”他说,“还是没有给你过一个生日。”
“我也没有给你过——”从秦颖生病开始,梁赫总不时体会到鼻腔泛上的酸意,觉得被谁推了一把,朝着状态不明的方向跌跌撞撞,再无后退的可能。
这个时候也不例外。他立即收了声,所有的情绪拢在嗓子口,不上不下。好在沈喆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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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前夕,梁赫即将离校的消息传遍全班。罗茗钰问他想不想正式向大家告别,梁赫拒绝了。
转学过来的新生站在台前做自我介绍,是为了让别人认识自己。可他本来就是这里的一份子,把谁都知道的信息重复一遍没有任何意义,感觉就像提醒别人记住自己似的,太矫情了。
闻昊今年过年回老家,会错过梁赫去美国的日子,他和叶敏娟合计着一放假便约梁赫出来,算为他践行。沈喆本来也打算过来,临时有事,只好作罢,但他答应梁赫去机场送他。
“吃点什么?”市中心的火锅店里,闻昊把菜单推到梁赫面前。
“我不知道,你随便。”
“靠,我最讨厌选菜了。”
“那等会儿,让叶敏娟点吧。”梁赫把他的背包拎到膝上,拉开拉链。
他今天背了个巨硕的书包,里面鼓鼓囊囊,像是塞了很多东西。闻昊一开始没注意,现在见着觉得奇怪:“你带的什么啊?出来吃个饭而已。”
“复习资料。”梁赫平淡地解释,“我以后用不着了,挑些不错的,给你们分了。”
“得了吧,你都给她算了,给我也没用,”闻昊随便翻着梁赫搬出来的那堆,“或者你可以给沈喆啊,他不是爱做题吗?”
“给了,”梁赫说,“我挑了点适合他的。”沈喆家就在“天苑”对面,送书也方便。
“那这些是适合我和叶敏娟的?”
“应该吧,”梁赫应道,“我感觉可以。”
闻昊摇着头:“你真是我们的好爸爸!”
“滚你的。”梁赫直想抽他。
“哎,哎,”闻昊突然喊叫起来,“你看这是什么?”
周围的食客被他过亮的嗓音干扰,纷纷向他们这桌张望,梁赫顿觉尴尬。
“小点声行不行啊!”
“不是……你这书里还夹着这个啊!”闻昊把那张叠成四方的信纸抽出来。虽然没有包在信封里,但是信叠得非常用心,边缘交接的地方用一个心形的贴纸粘著作为封口,外侧写着“梁赫收”几个字。很容易就能让人看出这是什么。“卧槽,这是情书吧?谁给你的啊?”
闻昊下意识地要去揭那个贴纸,想到这是给梁赫的,不好随便打开,于是老老实实地交到他手上,却是抑制不住八卦的心思。
“我之前没注意。”
光看信纸背面无法确定写信的人是谁,不过这三个字的字迹让梁赫有了初步判断。一摸考试前曹蕾向他借过这本习题,前天放假才还回来,梁赫也没仔细翻,直接揣进了包里。或许她是这些天写好后放进来的。
“你不打开看看啊?”闻昊看上去比梁赫还激动。
真的是情书吗?
不管什么内容,梁赫想,别人用心写给自己的,应该认真阅读一遍。他慢慢地揭去贴纸,在闻昊视线瞥不到的地方展开信,读了起来。
闻昊也识趣,强压着好奇心,没去探头:“是情书吗?”
“是。”梁赫承认,但读完后便立即重新叠好收起。
那封信上表露出的,的确是一个女孩子最真挚的情感,有对他亲人去世表示的遗憾与关怀,也有对自身变化心路的剖析,最后是对他的祝福,以及心意的送达。
“谁写的?”
梁赫看了他一眼。闻昊立刻会意:“我又不告诉别人。”
“曹蕾。”
气氛骤然一静,连别桌的声响都弱了下去。
“我天,不简单啊,”数秒之后,闻昊的嘴张了又合,啧啧做声,“学霸写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学霸的文采啊——和沈才子比怎么样?”
“那我怎么知道,”梁赫不太正经地说,“沈喆又没给我写过情书。”
“噗!”闻昊差点把刚喝的水吐出来,“你还指着沈喆也给你写个情书啊?”
梁赫笑了一下,向后靠住椅背:“帮我给曹蕾带句话吧。”
“什么话?”
“祝她高考顺利。”
安静了一瞬,闻昊半抬起头:“说真的,如果你不去美国,会考虑接受告白吗?”
梁赫干脆地说:“不考虑。”
“这么无情?”闻昊奇怪于对方毫无犹豫的态度,“曹蕾挺好的啊,长得也不错。”
“你会因为一个人好,就接受对方的告白吗?”
“操,”闻昊听了来气,“那得先来个人对我告白。”
叶敏娟已经推门进来了,她的头发长了,扎起了马尾。俩男生聊得投入,没注意到她。
“你们说什么呢?”她把身后的双肩包从往椅子上一扔,“谁告白了?”
梁赫和闻昊同时吓一跳,看着她在对面坐下来。
闻昊瞅瞅叶敏娟,又瞅瞅梁赫:“告诉她吗?”
“说呗。”梁赫点头。
“报告,”闻昊冲她举手,“我们班有人给梁赫写情书。”
“是吗,”叶敏娟不太惊诧,只是语气略为欢脱,“怎么样?”
“没戏,”闻昊直接替他回了,“梁赫不为所动。”
听了这话,叶敏娟也不深扒,拿过菜单和铅笔,开始往上面划拉着选吃的。
“你呢,”梁赫问她,“高考准备得怎么样?”
“还行吧,”她抬眼往对面扫去,“按我的水平,尽最大力了,反正北京是要去的。”
她追求学长的事在他俩面前不是秘密,彼此心照不宣。
“那好。”闻昊没催她点菜,给每人的杯子都倒上茶,随后端起自己的那杯。
以茶代酒,三个玻璃杯中间溢出清脆的碰撞声。
“哥们,”叶敏娟望向梁赫,“祝你未来顺遂。”
第46章 再见
梁赫离开的那天,才刚过了年,沈喆按约定好的,准备与梁政父子一道乘出租车去机场。
“天苑”门口碰面,沈喆递给梁赫一个方盒子。盒子里是一副高级耳机,白色的线,耳塞背面点缀着一点蓝色。
“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沈喆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静,“赶不上了。”距离梁赫的生日还有三周。
“谢谢。”他接过耳机后,没有立刻收起,而是问沈喆,“现在可以打开吗?”
“当然可以。”
梁政招到了车,示意他们上来。车上,梁政坐在副驾位,梁赫和沈喆在后排挨着。
梁赫从随身包里取出以前带去学校的那个随身听,把旧耳机换成沈喆刚送的这副。
“听歌吗?”梁赫不经意地问道。
有点熟悉的语气与场景,沈喆记得曾经一节晚自习课前,梁赫这样问过自己。
“什么歌?”
“其实我也不知道,”梁赫晃了晃机身,没有打开查看的意思,“就听听看吧。”
平时听英语主要用另一台设备,这个听歌的从秦颖住院后他就没再使用过了,自己也忘记里面装的是什么带子。
沈喆点头,默契地拣起其中一根耳线。
节律感极强的电吉他伴奏与鼓点直冲耳内而入,一首老歌,好像叫《挪威的森林》。沈喆觉得从歌词到曲调都有点土。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才会这么直白,什么感情都不遮着。
他侧头瞥向梁赫,那人的视线对着窗外,面上毫无表情,只有膝上的手指不时敲打着。
蓦地对方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相撞,沈喆窘迫了一刹。梁赫轻笑:“你挑的耳机真好。”
“对啊,”沈喆骤觉放松,“我还是做了些功课的。”
汽车沿着大路行驶,本就污染严重的城市上空,到了冬季,更像覆了一层脏污的布巾,总是灰蒙蒙的。透过车窗看到的市景阴凉肃杀。
机场位于市郊,说远也不远,耳边的歌还没放几首,车停在一旁,司机对他们说:“到了。”
梁政和梁赫的这趟航班是去上海的,到了上海再办理出关、转机。
独自送行的沈喆稍后只能自行回程。梁政微感歉疚,趁着时间早,请两个孩子在机场吃了早餐。
耳边持续流动着机场广播与赶路人匆匆的步履之声,这些嘈碎的杂音,像是为原本不太紧迫的时间启动了加速模式,催促他们不要忘记远行。
“我去个洗手间。”从早餐的粥店出来,梁政对梁赫说,“看着点行李。”
“嗯。”梁赫和沈喆同时点头。
梁政再次不好意思地望了沈喆一眼,这个孩子大概是要陪着梁赫一起看行李。
洗手间那边人不少,两人没有跟过去,立在隔开一小段距离的粗柱后面,身边的行李车上堆了大小不一的背包与旅行箱。
梁政的背影彻底不见后,梁赫的视线再次落回沈喆身上。
沈喆也在看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呼出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高于正常体温的热度。由另一人胸腔产生的气流,汇聚成一股压力,渐渐向自己涌来,沈喆猛地回神。
距离太近了。梁赫好像是有意凑近他的,还是无意?对方脸庞的肌肤仿佛变得透明,隐现着不规则的青色脉络。
置之不理会发生什么?
模糊的猜测成形之后,沈喆的心里充满不安,又生出奇怪的期待——不该有的期待。
梁赫没有继续靠近。他们最近的距离是多少?几公分,或是更近?然而就在那个瞬间,梁赫的鼻尖倏地转了方向,唇间的热气萦在沈喆的耳边,须臾散去。
压迫感消失了。
“沈喆,再见,”梁赫抬起右手按了下他的肩膀,“保重。”随后完全背过身去。
梁政已经从洗手间出来,在不远处挥手。
梁赫背对着沈喆,有点迈不开步,不知道是否该就此告别,奔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你别回头!”沈喆恢复了清醒,道不明的期待淡下去,他大声说,“梁赫,去找叔叔吧。”
可是他的嗓子哽着,声音开始打颤:“千万……不要再回头。”
他看着那个人推着车,脚步由一开始的犹疑,慢慢加快,人也离自己越来越远。
“梁赫,再见。”这句话,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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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赫仰躺在草坪上。美国的中学午休时间太短,他只能留在学校,等待下午上课。
四周没有树木遮挡,午后的阳光热烈灿烂,几乎是迎头倾泻下来,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感觉到漂浮于周身的、无所不在的金光。
气温并不高,但是光线太刺眼。没过一会儿,他忍不住坐起了身,被动地睁开了眼。一群西方面孔的学生吵吵闹闹地从他身边经过。
梁赫总觉得西方人虽然发色各异,但长得都差不多,很难对某张面孔产生深刻印象,不知道他们看亚洲人是否也如此。
那些学生的声音消失之后,梁赫看见从他们远去的方向走来一个华人女生。
女生叫姚婕,是梁赫班上除了他之外唯一的一个华人。姚婕比他早半年来到这里。可能因为在陌生的地方认识一个同乡实属难得,两人熟悉得很快,休息的时候也经常一起闲聊,虽然大部分时候是姚婕在说话。
梁赫不知道她本来就外向,还是处在外国人堆里闷坏了,好不容易遇到个中国学生,什么都爱跟他说。
也正是通过那些琐碎冗长的话语,他得知她在国内有个非常喜欢的男生,是曾经的同学,但是男生伤害了她,与她交往的同时跟另一个女生暧昧。后来他们分手,姚婕也离开了国内。
“你们学校早恋的多吗?”这回聊天的时候,姚婕怀着些无聊的八卦心思问梁赫。
“我不清楚,”梁赫不关心这些,“反正我们以前班上老师抓得严,没人敢吧。”
“我们老师不怎么管,”她对梁赫说的情况感到惊讶,“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