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海浪拍岸的声音乍一听像极大的雨声,轰鸣不止;细听又不像,它忽轻忽重的,任性顽劣,根本没有稳定的节律。
盘旋于浪花上的海鸟不像沙滩上的那么容易看清,它们飞得太快,太过轻巧,距离又远,视线能够捕捉到的仅仅是一个个深色的倒“人”字。
“谢谢你告诉我,”梁政的声音像是被海风吹散,轻飘不实,“以后还是要摸索着走下去啊。”
“嗯,”夕阳的金光映红了梁赫的半边脸,“我们回家吧。”
沙滩挨着车行道,走上几级台阶,梁政的车就停在那前面不远的停车场。等父亲开车过来的工夫,梁赫在旁边的旅游用品店买了几张明信片。
开车回家只用了十几分钟,梁赫从副驾上走下来,抬眼看了看对面不大的邮局:“爸,我过去一下。”
梁政瞥见他手上的明信片,问:“是给那个男孩寄的吗?”
“嗯。”尽管很俗套,但过去在美国从未给沈喆邮寄过只言片语,梁赫感到遗憾。
梁政笑着摇头:“你现在寄,等他收到你早回国了。”
“我知道,”梁赫轻轻扣上车门,“但我还是想寄。”
“你打算写些什么呢?”梁政问,“我只是有点好奇。”
“没什么吧,”梁赫低头看着手中的卡片,其中一张上的画面就是今天去的海滩,“新年快乐之类的。”
“我还以为你多有创意呢,”梁赫绕到他身边,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再加上一句吧,就说我欢迎他下次来美国玩。”
梁赫的脚步像定住一样,半天没动地方:“爸——”
“好了,一家人就别说太多了,”他把梁赫的那个瓶子接过来,“东西我先帮你带回去,快点吧,天要黑了。”
“嗯。”
溶金似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梁赫也转身穿过马路。路灯倏然亮起,像是沉默的士兵在执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
沈喆在父母家待到初五,第二天梁赫也回到国内。
沈喆没想到梁赫把从海边捡的贝壳带回来。这些贝壳的颜色、纹路与大小各有差异,挤放在一起呈现出绮丽多姿的美感。
“不重吗?”他问。
“还行吧,也没多少,”梁赫看着光洁的窗台台面,“摆这里怎么样?”
沈喆会意:“很合适。”
他们找了些小一点的透明玻璃瓶,重新进行分装,每个瓶子装八分满,不至于太过杂乱。整理过后的装饰瓶一字排开,太阳照着的时候,每一个贝壳的边缘都有光点在跳跃。
学校二月中旬开学,沈喆比梁赫晚几天恢复上班。
梁赫告诉他,大年初一那天往国内寄了一张明信片。沈喆问:“从美国寄到中国要多长时间?”
“最快……也要半个月吧,”梁赫回想起梁政说的话,好像真有点蠢,“你说是不是多此一举?”
“嗯,的确,”沈喆轻声一笑,“但是很好玩。”
“好玩?”
“是啊,”他说,“如果很快就能寄到,那是我一个人收,但现在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等。”
自己等自己寄出的明信片……这算好玩吗?梁赫没太明白,不过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几乎每天到家时都会习惯性地看看一楼信箱,说不定能比预想中更早收到。
正月十五那天,依然是梁赫先到家做饭,路上特意买了汤圆。沈喆也比平时回来得早了一些,进门的时候哼起了歌,心情十分愉悦。
“怎么了这么高兴?”
“我收到你的明信片了!”他扬起左手。
带有海景照的小卡片映入梁赫的眼帘,背面除了“新年快乐”,还有一行字,就是梁政叮嘱他添上的。
沈喆也看到了那行字:“你……都告诉你爸爸了吗?”
“嗯。”梁赫微微点头。
梁政能够克服为难情绪,把和邱芸的故事告诉他,是出于对感情和对孩子的尊重;梁赫也想把自己的一份尊重回馈给对方。
他的童年缺少父母陪伴,也许和那个男人至今仍然没有过于牢靠的情感链接,但他已学会与过去和解。渴望着幸福的心情——这点对他或是梁政都是一样的,所以梁赫发自内心地认同父亲。
“叔叔是个很温柔的人。”
“那你下次愿意和我一起去美国吗?”梁赫问。
沈喆将明信片和一些重要的资料放在同一个文件夹中,回过头说:“好。”
米饭刚焖上不久,还没到时间,两个人先吃了汤圆。
沈喆从学校带回一个手工小灯笼。因为今天是元宵节,各班级纷纷开展娱乐活动,他不仅组织班上学生进行文艺演出,还安排了一节主题班会,这个手工灯笼就是在班会上带大家做的——最简单的纸质灯笼。
学生们年纪小,作品完成度各有差异,过程中却都很兴奋,最后每个人都将自己制作的小灯笼带回了家。
“那这是你做的啊?”梁赫拎起这个外观很普通的纸灯笼。沈喆的字写得漂亮,可是手工水平让人有些不敢恭维。
“对啊,我好不容易找到个比较简单的做法。”
“这种东西不是很好做吗?”
“你会啊?”
“嗯,”梁赫问,“还有多余的红纸吗?我再做一个。”小灯笼成双成对岂不更好?家里还有挂钩,可以分别挂在大床的两侧。
“有,”沈喆把剩下的材料一股脑地倒给他,“你做吧,我去洗个澡。”
以前秦颖很爱做这类手工,别说纸灯笼,更精细的窗花也能熟练地剪出来。梁赫耳濡目染,学过不少小玩意的制作方法。
他不必上网搜索,凭着过去的记忆,用两张红色卡纸做出灯笼的主体,又剪了些金色的花边当装饰。准备再剪一根纸条当提手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这样不方便挂起来,于是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找来一根红色细绳。可是绳子的长度不够做两个提手,他剪下一个灯笼的,剩下的就太短了。
“怎么了?”沈喆从洗手间出来,看见梁赫对着绳子愁眉苦脸。
“不够长。”他把沈喆的那个提手换成绳子,挂在床头的粘钩上正合适。剩下自己做的小灯笼还孤零零地躺在床头柜上。
“明天中午我去买点。”沈喆说他们小学旁边的文具店里各种手工材料很齐全,“先吃饭。”
第二天,沈喆还没来得及去文具店,就被班上发生的一件事分散了精力。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
第73章 风波
梁赫在那天下午接到袁晶的电话,手机听筒里传来的却是袁皓晨的声音。
他压抑着哽咽,一直重复一句话:“我没有说,舅舅,我没有告诉别人……”
“你说什么?”梁赫一头雾水,但是皓晨的状态听起来很不好,“什么没告诉别人?你妈妈呢?”
“妈妈还在里面……跟老师他们说,”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没有告诉别人,你和沈老师的事,我从来没说过,为什么还有人找沈老师的麻烦……”
“什么?!”梁赫蓦地一惊,“谁?在学校吗?”
袁皓晨连着嗯了几声,说出来的话仍然没头没尾,好像受到了惊吓。梁赫心里着急,也顾不上再打电话找沈喆确认情况,抓起座椅上的外套。
离正常下班还有半个钟头,他以家里有急事为由请了个假,直接赶去沈喆工作的学校。
-
今天上午,沈喆带的班级遇到一个突发状况。陈思琪无故旷课,整个早读和第一节 课都未见人影。
他试着联系陈思琪的家长,却无法打通电话。直到大半个上午过去,陈思琪的妈妈才带着孩子赶来学校,但不是为送她上学,而是兴师问罪的。
“沈老师,”她找到沈喆,“昨天下午,我女儿的脖子被袁皓晨用铅笔划了一道,请问您知道吗?”
沈喆连忙察看陈思琪的脸颊下方,的确有一道细长的红色印痕,像是抹过药,进行了简单处理。陈思琪胆怯地看了眼母亲,小声说:“我说了那是放学以后弄的,沈老师不在。”
“你住嘴!”陈母喝断女儿的反驳,继续转向沈喆,“我想请您叫袁皓晨出来。”
班级学生之间发生纠纷,需要找涉事双方问清楚,这点沈喆无异议,也迅速找来了正在教室的袁皓晨。
“皓晨,”沈喆微微低头,“你昨天是不是划伤了思琪的脖子?”
陈母淬霜似的视线瞥下来,袁皓晨起初不敢吭声,点了一下头,才嗫嚅着说:“我不小心碰到的。”
“那你跟思琪道歉了吗?”
“嗯,”他再次点头,看了看旁边的女孩子,“思琪,我再跟你说一次,对不起,你还疼吗?”
陈思琪笑着说:“没关系,我已经没感觉了。”
女孩的母亲在她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使她笑着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
“怎么没感觉了?”她的脸色阴翳,“皮肤上划一道留下疤怎么办?”
“哪有那么严重……”
“我让你说话了吗?”训斥完女儿,陈母转身面向沈喆,“沈老师,我向你提过建议,不要让我女儿总跟袁皓晨在一起,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吧?”
沈喆不动声色地挡在袁皓晨的身前,即使不可避免地使他听见这些不堪入耳的话,也不能把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孩子推到处于气头上的家长面前。
“思琪妈妈,”他好言相劝,“皓晨并不是故意的,这个年纪的孩子之间有点磕磕碰碰很正常,出了问题关键是教他们懂得如何避免再出现类似情况。”
“再出现?你还想有下次吗?”她冷冷地扫向沈喆身后,“你护着他干嘛?他是你的学生,我女儿就不是?”
“我当然关心思琪,我并不想看到她受伤。”
“恐怕不是吧?沈老师,”她的话音一顿,“你敢说你没有差别对待?”
沈喆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话中另有含义:“你这是什么意思?”
“年前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你和袁皓晨,还有他的妈妈一起吃饭,有说有笑,”她露出讽刺的笑容,“你跟这孩子是什么关系?快成为一家人了吧?难怪要护着人家孩子……”
沈喆的脸色越来越白,他只有过一次和袁晶母子共进午餐的经历,就是在年前,梁赫当时也在场。不过听陈母的口气,她没有注意到梁赫,可能误会了自己和袁晶的关系。
正值下课时间,几人的争执引起了一些班级同学的注意。隔壁班的老师担心事态扩大,叫来了主管安全工作的范副校长。
副校长很快了解清楚事情经过,上前调停:“这样,思琪妈妈,既然孩子不是故意的,先让他们回班上课,我们到办公室谈,需要赔偿的话,我们也可以叫来皓晨妈妈,大家一起商量,这样好吧?”
陈思琪轻轻拉着母亲的衣角:“妈妈,我想去上课。”
“什么破学校……”她似是迁怒地瞪了女儿一眼,“上就上吧,今天上完别再来了。”
-
“我和袁皓晨的妈妈认识,是因为我和他弟弟是高中同学,”沈喆在校长和陈母面前沉着应道,“那天也是我和我同学在外面吃饭,碰巧遇到他们,所以一起吃了个饭。”
“那为什么我只看见你们三个?”陈母依旧咄咄逼人。
“你看到的大概是我同学去前台点菜的那会儿,其余时间我们都是四个人一起。”
“真以为有那么巧的事呢,”她不屑地哼了一声,“说出来谁信……”
如果沈喆的脾气暴躁一些,可能会将内心的真实想法合盘托出:我跟谁吃饭关你屁事?
但他深知这样会引来更加无休止的争执,不仅令校长为难,也容易被当成是心虚的表现。
“事实就是如此。”
袁晶下午才能抽出时间来学校,陈母骂骂咧咧地暂时离开。沈喆单独留在校长办公室。
“沈老师,”副校长温和地说,“如果不介意,我想跟你说点心里话。
“我们学校对老师的要求主要围绕校内的教学管理工作,并不干涉教师的私人交际。”
“我明白。”
“和谁交往是个人自由,但学校也有相关政策,和教师有亲缘关系的孩子是不能安排在本班的,你如果确实和皓晨的妈妈有什么……按理说需要调换任课班级。”
“校长,”沈喆怔道,“您也认为我和皓晨的妈妈有什么?”
“我不敢肯定,但是……”她望着沈喆,“沈老师,我如果说错了你别生气,我觉得你也没有完全说实话。”
“我……”沈喆惊讶于她的观察力。自己和梁赫的事,如果不说出来,很可能会令他陷入更难堪的误解,还牵扯上了皓晨和袁晶。
“我算是你的师姐,你有难处可以跟我说,我绝对不告诉别人,”她接着说,“我是怕真有什么,以后也许还会被班上的其他家长看到,引起议论,觉得你偏心,现在家家一个孩子,家长对小孩的事特别敏感,我们不安排近亲在自己班上就是这个原因,其实也是对老师的维护,如果你和他不在一个班级就不会存在这种问题。”
的确,因为和梁赫的交往,他与皓晨在课外不可能完全没有接触,被学生家长注意到的可能性很大。
“范老师,”沈喆定了定神,“我跟皓晨是有点私人关系,但不是和他的妈妈。”
“那是和谁?”
“袁皓晨的舅舅,我的高中同学,”他缓缓说道,“才是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