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斐然愤愤不平,拍了下桌子“做得对,蹬鼻子上脸,你当初就不该扶持他,应该找他把钱要回来!不然真便宜他了。”
苟玳笑了笑,看着薛斐然身后凹凸不平的墙面:“后来,他说如果我不继续资助他,就要在Q大相关网站诋毁我,让我没有立足之地。”
薛斐然瞳眸微微颤动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
薛斐然:“升米恩斗米仇,所以我从来不做慈善,因为有的人不值得。”说着,喝掉瓶中剩下的酒,盯着苟玳,眼睛泛着红丝,不知是愤怒还是难过。“你就这样任他欺负?”
苟玳的眼神愈发迷离:“哪能?所以说,我也不是啥好人,更不是圣人。我先下手为强,把我们两的事情实实在在写了篇艺术再加工的作品,发到了对方学校的论坛。可能写得足够文采飞扬、催人泪下,总之一石惊起千层浪。”
薛斐然拍桌,十分解气:“干得漂亮!”
然而下一秒,他又有些担忧:“没遭对方报复?”
苟玳:“我那文章用的是代称,我可不想惹麻烦。评论里一堆人都要求说出实名,找被资助人算账,要他社会性死亡。我将文章链接发给他,跟他说好自为之,不实名是最后的仁慈,他便也偃旗息鼓了。”
薛斐然点头:“我就说网上总有关于你胡编乱造的谣言,估计没少这小子编造的。”
苟玳没说话,凝视着薛斐然,看得薛斐然惶惶不安。
“怎……怎么了。”薛斐然最终没忍住。
苟玳单手拖住下巴,侧着头,忽然道:“梁君澈被爆出来的消息,和你有关系吗?”
薛斐然神情慌乱:“什么和什么嘛。”
苟玳却没给他辩驳的空间:“当年,你让我用你的邮箱发资料,把密码给了我。没想到这么多年,那个邮箱你还在用,密码也没换。来之前,我登录了一会。”
薛斐然想到邮箱的发件箱里,还躺着给狗仔发送的信息,神情瞬间变色。
许久的沉默。
沉默到小巷子里只剩后厨飘来的香气,混合着远处池水沟子的味道。
薛斐然连吃了三个凉掉的生蚝,仿佛鼓起莫大的勇气:“我是不忍心看你受欺骗!”
苟玳:“你调查我?”
薛斐然:“我是指调查梁君澈!我听学校里说他是什么拆二代,知识分子家庭,说什么都有,我觉得这人不像!我调查后,果不其然,他肯定是别有居心!玳,你再厉害,也玩不过大资本的,这种人哪有真心?”
苟玳微微抬眸:“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薛斐然不置可否:“我是想保护你,无论是以多年挚友的身份,还是以一个卑微的追求者的身份。”
见苟玳没有表情,薛斐然强调:“对,我是有私心,可是哪个情敌会没有私心?我不过是公平竞争。也是他梁君澈,给了我这个机会,不是吗?”
薛斐然知道,苟玳极为厌恶“欺骗”,哪怕他从来不说。
“保护我?”苟玳忽然笑了,笑容却不是平日里的温和,满满皆是讽刺。
“那给【醉话云云】的信呢?”苟玳问。
“什么?”薛斐然没反应过来。
“那封说我PUA了阮晴,说我让一个少女为我自杀的举报信呢?”
薛斐然大惊:“不可能!我当时设置阅后即焚,邮箱也清空了,你不可能看到!”
说罢,忽觉失言,薛斐然瞬间脸色惨白,在深重的夜色中,像一张刚蒸好的春饼皮。
许久。
薛斐然颓然:“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苟玳没说话,拉过桌前老板赠送的羊杂汤。
汤已经冷却,汤面泛着点点油光。没了香气的羊杂汤,并不让人有食欲。然而一晚上都未进食的苟玳还是就着惨淡的灯光,喝了半碗。
放下汤勺,苟玳看着薛斐然:“从云最给我复述了那封爆料信开始。因为,那封爆料信的许多细节,除了我和阮晴两个当事人,只有你知道。”
苟玳想起了高中时光,那时候天很蓝,风很轻,重点高中的氛围很纯粹,只有读书。外公健在,会给他做老人家最擅长的打卤面。
他喜欢在午后时,坐在教学楼后一棵大树下看书,休憩。
“呦,学霸这是写信?”薛斐然流里流气道,递了一杯温奶茶给他。
苟玳:“在给以前初中时的学妹回个信。”
薛斐然:“呦,还是情书呢?”
苟玳担心这家伙过于思维发散,便挑了些不涉及阮晴隐私的事情告诉他。
薛斐然仍旧吃味:“呦,我们玳玳真是无时无刻传播爱呢。”
苟玳从来没想过,对方会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更没想过,对方会在数年后,将其歪曲事实,捅到小报报纸上。
“我可以解释吗?”薛斐然急切地问。
“你说。”
薛斐然嘴唇张了又张,显然是在筹措用词。
“你那时候,被越来越多人所认识,越来越多人看到你的光彩,我很担心,你会忘了我。”
苟玳目光如炬,显然不知二者之间有何关联。“所以你要害我?”
薛斐然拼命摇头,恨不得以死明志的神情。“没有!绝对没有!我不会害你!我本来是想,等到舆论发酵再大一些,我就亲自出来替你澄清,说明事情真相。只是我没想到,阮晴先出来了。”
薛斐然说到这,有些郁闷。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苟玳孤立无助时,自己踏着七色云彩,哦不,自己带着迟来的真相,为苟玳发声呐喊。那时候,自己在苟玳心中的位置一定会无比重要。
薛斐然低着头,自己也很委屈:“对,我是不择手段,是用错方式,可是你真的不懂,喜欢一个人就会这样,爱到无所不用其极。”
苟玳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张荒谬生涩的抽象画。
薛斐然却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因为你是太阳,我只是个凡人,凡人没有办法拥有太阳,所有他只想要让太阳别那么灼热,那么耀眼,那么无私,温暖那么多人。”
见苟玳沉默,薛斐然继续:“我喜欢你,喜欢你到骨子里,早没了公序良俗。”
苟玳的眼神又回到淡然:“所以,十年如一日在校园论坛匿名版块,替我编造各种丑闻,也是因为你喜欢我?”
薛斐然的表情如同见鬼,那双被粉丝称作全天下最会讲故事的眼睛里,只剩下了震惊一种情绪。
许久,久到穿巷而过的夜风都无聊了,卷了一片枯叶,啪的吹在薛斐然的脑门上。
像一道狰狞的疤痕。
薛斐然将落叶摘下,有些颓唐,不再挣扎:“这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苟玳低着头。
他一早就知道了,从仇仁第一次告诉他,校园论坛里多了许多他的奇怪传闻。
他向来是腥风血雨的体质,多几个少几个谣言于他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当他闲来无事,到校园论坛的匿名板块看了一圈后,他知道,这不是随手一谣言,或者闲来无事的编造。
有谋划,有节奏。
查个IP,对苟玳而言轻而易举,他只是想看看网络的另一边坐的是谁。
但他发现对面的人自己不仅认识,甚至熟识。
薛斐然。
在这波谣言四起前的一周,薛斐然向苟玳表白了。
所以这是报复?
此刻此刻,苟玳语调平静道:“从一开始便知道了。”
薛斐然也诧异:“那你为何,不来斥责我?”
见苟玳没回答,薛斐然叹气一声:“也对,你一直就那么淡然,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生气,可能还希望对方改邪归正吧。”
苟玳自嘲:“不,我当时只是以为,这是拒绝别人后理应收到的报复。”
薛斐然嘴唇翕动,许久,坦诚道:“对,一直在论坛里散播你谣言的人,是我,当然也浑水摸鱼夹杂些其他人,可能是跟你竞争奖学金之类,或者爱慕的女生被你抢了吧。毕竟你是太阳,是神。神爱世人,世人却未必感谢神。阳光普照,却照不到人心的阴暗。你耀眼到让人嫉妒,衬得普通人碌碌无为。”
能来Q大的人,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然而进了Q大大门,就会发现强手如云,自己并不突出。甚至还有类似苟玳这般,让人望尘莫及,愈发自卑的存在。如果追赶不上,能看到神身陷囹圄,也不失为人性阴暗面里的乐事。
薛斐然:“不过我不是,我从来不会嫉妒你,也不会自卑,更不会因为你落难而沾沾自喜。”
薛斐然的话,显然和他的所作所为相互矛盾。
“我只是,太爱你了,你不懂这种爱而不得的痛。”
薛斐然说着,眼睛中隐约有泪花。
“神爱世人,可神,却是没有心的。他并不对谁偏爱,也不被谁拥有。”
薛斐然说着,要去抓苟玳的手,被苟玳躲开了。
薛斐然收回手,看着眼前人,那是飞蛾扑火也求而不得的人。
“可是我想要神,我知道自己够不上,所以我想让神堕入凡间,遮住他的光,不被世人看到他的好。我想让他深陷泥潭,然后成为他的救世主。”
薛斐然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能将如此龌龊的心思说得这般坦然。
大概是因为,他认定了身前的人不会生气,甚至不会放在心上。
苟玳的情绪比一般人轻很多,因而总会给人又温暖又疏离的错觉。你在他的领域里,他就会对你好。你走出他的领域,他也从来不会挽留。
因而当踏入大学校园,所有人都挣脱了高三的束缚后,他发现,对苟玳“别有所图”的人越来越多,不分男女。
他开始害怕。
他表白。
被拒绝。
他给他泼脏水,不想让人看到他的光。
他想把他藏好。
他想将他独占。
可是他却发现,苟玳还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薛斐然从包里掏出一个礼盒:“送你的生日礼物。那天你说你和梁君澈一起逛动物园,我真的嫉妒到快疯了,差点把这礼物丢了。”
苟玳没有接。
“不看看吗?”薛斐然的眼角挂着泪,分不清是痛苦、愧疚、失望还是爱慕。
苟玳将早早倒好的两杯啤酒分开,一杯推到薛斐然跟前,一杯拿在自己手中。
他小小的抿了一口,盯着颇有年份的折叠桌。
折叠桌的合成木板桌面早已坑坑洼洼,不少地方表漆脱落,露出内里的合成木料。或许曾有人在这桌上宿夜大醉,酒杯反复摩擦,哭诉离别;或许曾有女子用尖锐的指甲使劲扣摁,发泄对负心汉刻骨铭心的恨意。
苟玳抚摸着坑坑洼洼的桌面,一时分不清,这般伤痕累累的,到底是桌面,还是岁月,亦或是心脏。
“为什么呢?”苟玳没头没尾提出问句。
“斐然,你说为什么?从小到大,讨厌我的人伤害我就罢了,喜欢我的人也要伤害我?”
薛斐然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苟玳,没了平日里春日暖阳的气息,变得无比颓靡阴郁,比这无人的小巷还要幽深,就像是阳光照不到角落,一半埋在泥土里,渐渐腐烂的植被。
“没有人是天生不会哭的。哭是人类的本能。婴儿会哭,是因为通过哭可以获取父母的注意,获得成长的资源。俗话怎么说来着,‘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苟玳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会哭,是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哭没有用。别家的小孩哭,父母会安慰,会买玩具,我哭,会被母亲打,会惹父亲摔门而出。”
“我那不是淡然,是无助,是麻木。”苟玳的声音很轻,没有哽咽,没有嘶哑,轻的好像在说睡前故事。
“当你发现哭是徒劳,甚至是反作用时,你就会渐渐失去哭的能力。能够哭,能够胡闹,能够发脾气的人才是幸福的,因为他很清楚,任他再胡闹、发脾气,对方也愿意原谅他,他有这个资格。”
“可是我没有。”
少年老成的背后,十有八九是个悲伤的故事。
“当把生活的所有期待降到最低,你自然就会变得淡然,不会患得患失。不用担心失去,就当没有得到过。”
“我今天来跟你见面,是想说,我累了,正式道个别吧。无论你把我们之间当做友情亦或其他,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要互相伤害了。曾经相识一场,也没必要做得太绝。”
说着,苟玳举起了玻璃杯,往薛斐然身前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薛斐然愣在原地。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人。
他一直以为,对方是他生命的阳光,所以他可以任性,可以撒野,因为光,永远会无私地传播光热。
然而此刻,他知道,原来对方只是悬崖峭壁中长出的一颗青松,看起来苍翠蓬勃,根基却也摇摇欲坠。
青松在崖壁上寂寞孤独地生长,没有依偎,没有同伴。偶尔有鸟类憩息,带来一阵欢闹,又很快离青松而去。
而在漫长孤独的岁月里,青松面对最多的,是风刀霜剑。漫天大雪一朵一朵压在他的身上,人们歌颂着“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殊不知,青松早已不堪重负。
而他,竟然是最大的那一朵雪花。
薛斐然顿时一阵翻江倒海的痛,感觉心脏被一把生锈的刀反复地切开,愈合,切开。
一阵凉风刮过,薛斐然猛然清醒,看到苟玳的身影已快消失在小巷尽头,急忙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