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开口,小风就着急忙慌在旁边接话:“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看着她,恨铁不成钢。
可惜小风没能接收到再这样下去会被扣工资的讯号。
只听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片场之中,剧组之内,她高声道:“那他肯定是想见你啊!”
见个——
我把最后一个字忍了下去。
素质、素质,风度,涵养。我在心中如此重复了几次。
然后我微笑着说:“看来你很了解方大人。”
小风谦虚道:“哪里哪里,我也不过是略知一二。”
我说那你谈谈他是个什么人。
小风一惊,看向我面露惊惶。
我刚想开口问这是个什么表情,小风就又嗷嗷叫了起来。
小风说:“您该不会连自己在演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是真不想理她。
我问:“我看起来是这么不靠谱的人吗?”
小风连连摇头。
她恭敬道:“您不管演什么都是那么惟妙惟肖,都是那么入木三分,仿佛您就是他,他就是您。其实我也很想问问您——您该不会上辈子真的姓方吧?”
我皱眉道:“此话怎讲?”
小风说:“编剧说了,您就是她心中的方大人本人。方大人自己都不如您像方大人。”
我倒是被夸得有点儿想笑。
我说真这么厉害?
小风扭头就问伏燕栩:“您说是吧?”
我下意识跟着看了过去。
谁知伏燕栩这厮也看了过来。
我俩又无声对视了几秒。
伏燕栩说:“的确。”
我觉得我也该礼尚往来一下。
是以我回:“你也不差。”
然后小风嗷出第一声后就捂着嘴逃跑了。
整个场面开始更加尴尬。
旁边没个工作人员,我俩一人霸占着一个沙发。
虽然隔着一个茶几两个盆栽,但距离却还是近在咫尺,一步就到。
我不敢多留,起身就想离开。
谁知我刚刚站起,伏燕栩就似条件反射般往后一倒。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我问:“你这什么意思?”
他没吭声,就是又坐直了身子,装作无事发生般给自己开了瓶矿泉水。
我寻思估计是个巧合。
结果我绕过茶几,正要从他旁边路过。
这厮又是往自己左边一倒,抱着矿泉水模样竟然还颇为凄凉。
我沉默了片刻,突然福至心灵。
我伸手往他耳边拍了拍。
他当场就要跳起来和我同归于尽。
矿泉水哗啦啦洒了一地。
沙发上,茶几旁,伏燕栩站在沙发上,我就站在茶几旁。
他难得脸色发红,我难得心生后悔。
我委婉道:“我不知道你会这样。”
伏燕栩冷冷地答:“这不都怪你?”
“这怎么能怪我?”我大呼冤枉,“方大人戏里就是见你一次揍你一次,这关我什么事儿?”
伏燕栩连声冷笑。
伏燕栩道:“要不是戏里规定不能还手,你以为我会让你活着走出剧组?”
说得合情合理,我竟也有些相信。
那我不得不提出一个全新的思想概念。
我问他:“现在我们没演戏,你怎么不还手?”
伏燕栩目光复杂地看了我片刻。
他指了指地上惨遭抛弃的矿泉水瓶,还有那洒了一地的水渍。
他义正辞严问我:“难道这还不算?”
行吧,我点了点头。
“你说得都对。”我走之前意思意思,安慰了两句。
当天夜里,我在自己的豪华大别墅里和齐秘书开视频会议。
我的沙发,昂贵,奢华,他的沙发,勉勉强强。
我别墅里的灯光洒下来,衬得我越发白里透红,简直是肤如凝脂的典范。
他房间里的灯光洒下来,衬得他黑里发紫绿里透黄,总的来说就是能直接剪辑进恐怖片。
而此时此刻,齐秘书正在视频里和我争论。
他说:“沈总,您要想清楚,那间公司虽然一般,但交给叶总,可能会直接倒闭。”
我说我明白,但我相信叶潮嬴的为人,他就算玩心比较重,但做这种事还是绰绰有余。
齐秘书却坚决不肯同意。
在他看来,叶潮赢这个人,除了会玩之外什么都不会。
就和慎总差不了多少。
但是慎总好歹也为公司洒过热血流过汗,痛哭八回加班进ICU也不低于三次。
这才是真真正正为了公司的前程在着想。
话虽如此,我说,但你看看慎总现在,四十六岁的人了,看着就和八十四的一样。
齐秘书沉默了几秒。
我宽慰道:“你实在不放心,你去给叶潮赢当半年秘书。”
齐秘书说:“沈总,我想好了,我很放心,去当秘书的事儿咱就算了吧。”
我说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先给叶潮赢打个电话。
让他自己想通了再来联系我。
齐秘书应了声,抬手挂断了通讯。
没过几分钟,我接到了叶潮赢的电话。
他是考虑都没考虑,想也没想,张口就是:“你认真的?你要把那间公司让给我试水?”
我笑道:“怎么样,我够不够兄弟?”
叶潮赢感动得无以复加:“你太够兄弟了!那什么,我请你吃顿饭?”
我这人又不缺钱,更不缺饭,他请我吃饭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我自然婉拒。
但我也有自己的新想法。
我跟叶潮赢说:“叶总,有一件事我想你帮我个忙。”
叶潮赢当即道:“你尽管说,做兄弟的一定给你办到。”
那再好不过,我欣慰一笑。我跟他说:“是这样的,听说我公司里有位经纪人,给你找过几次青春靓丽小明星?”
谁知叶潮赢声音大得不行。
隔着手机都差点把我屋外的声控灯全部吼亮。
叶潮赢道:“这事儿你听谁说的?!他是经常介绍,我可是一次没去!就有那么一次,他说给我介绍个姓伏的,我说我要啥幸福的!我现在就挺幸福的!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啊!你公司里的艺人我哪儿敢碰啊,不不不,别人的我也没碰,我特清白!我多老实一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啊。”
……我柔弱道:“我知道,我这没怀疑你。我的意思是说,你能不能再让他给你找几次?”
叶潮赢愣了愣,他低声问我:“怎么,沈总,您想玩儿?”
玩儿个屁啊。
第40章
我枕着靠枕陷入了短暂沉思。
我说:“要不这样,那公司的事儿,我们再缓缓?”
叶潮赢连声拒绝。
隔着手机我也能感受到他坚定的心情。
叶潮赢对我说:“沈总,你只管说,我做不到也给你做到。”
我欣慰道:“其实事情很简单,你暗示一两次,等他真的来介绍了,你就录个音。”
当然,能拍个视频更令我满意。我说。
叶潮赢一头雾水:“你想做什么?”
我答:“看在咱俩多年相识的份上,我给你一个选择,你听真话还是假话?”
叶潮赢道:“那肯定是真话啊。”
我说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说了。
我看这人不顺眼。
叶潮赢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震惊道:“不是吧哥,你的水平这么低了,居然会被这么个小人惹到?”
说得太对了。
我大赞,就是因为他是个小人,他才会把我惹到。
害我不得不摒弃自己多年来并不存在的原则。
用非常手段处理他。
叶潮赢诚惶诚恐:“您还想怎么处理?”
我淡淡答:“别问,品。”
叶潮赢飞速挂断了电话。
是这样的。
他一生最恐惧的东西大概就是品茶。
这个原因是很有道理的。
毕竟他曾经来公司和我把盏言欢。
齐秘书眼疾手快给他泡了杯世间难寻的冻顶乌龙。
从那以后,叶潮赢想起这件事,就悔恨自己没有看清楚我的眼神。
过了几天我又和伏燕栩在剧组相见。
彼时他坐在化妆间里,我站在化妆间门口。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等我坐在沙发上时他开了口。
他问我:“你怎么多了几场戏?”
这个问题问得好。
很明显,是我演技太好,所以编剧和导演惜才爱贤,特地给我多加了几场戏。
我这么回答。
可伏燕栩明显不信。
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你又在狗仗人势”的怀疑。
而且他张口第一句话就是:“你不能因为沈总潜你,你就这么得寸进尺。”
我无话可说。
这狭窄的化妆间里,我不知该庆幸四周无人,还是该感叹他疯得彻底。
但我还是不耻下问。
我问他:“那要是沈总潜你,你就不会得寸进尺了吗?”
是的。
我仿佛是他真真正正的情敌。
伏燕栩的眼神,果然变得更加复杂。
他宛似叹息般问:“你能帮我介绍介绍吗,我要被潜了才能知道。”
……
他真的太不要脸了。
他好肤浅。
我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们彼此无声对视。
一秒两秒——直到化妆间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小风拎着两杯芒果汁站在门口。
风好大好大,她的声音也好大好大。
她尖叫道:“我不是故意的!”
真的。
她这么一说,四面八方围过来十几个人。
他们纷纷探头往里面看。
我倒是气定神闲,坐姿依旧优雅,甚至还对他们微笑表示随便看。
伏燕栩就不一样了。
他颇有种被逮到交易现场的窘迫感。
他二话不说把脸埋在了靠枕里。
我震惊了。
本来我这么坐着,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
他这么一藏,乍看之下,我仿佛是个衣冠禽兽在欲行不轨。
再联想小风的那声尖叫。
在场十来位工作人员看我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臭流氓。
我心中巨震,瞳孔也想跟着震。
但实在震不了。
我叹了口气,扶着额头靠在沙发背上。
我气若游丝同伏燕栩讲:“……对不起,你是个好人。”
实不相瞒。
此话一出,他们看我的眼神变了,看伏燕栩的眼神也变了。
短短两秒,在他们心中,故事已经从我是个臭流氓,转变成了伏燕栩告白被拒。
他们望着我的眼神,些许赞许。
可能是因为我太帅。
他们望着伏燕栩的眼神,些许同情。
最后编剧也被惊动了。
得知这一系列故事之后,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伏燕栩一眼。
然后失魂落魄地喃喃:“是真的……是真的……”
离谱。
太离谱。
我和伏燕栩相顾无言,唯有假装无事发生。
小风见了,惊疑不定,编剧看了,更是恍惚。
导演抚掌大笑:“好、好好!就是这个表情,方士看到指挥使就是这表情!”
副导在旁亦是连连点头。
副导说:“对,就是这爱中带恨,恨中有爱,缠绵悱恻,又利落干净的感觉!”
我怔了片刻。
那是我与伏燕栩难得的一次交谈。
我们之间多数相见,大多不欢而散。
他有他的执念,我有我的立场。
纵然偶尔有过一二共通之时,也不过是歪打正着、阴差阳错。
唯独这一次。
我离开暗室时,屋外夕阳已落,寸寸星光流泻而来。
我忽然停下脚步,侧头问他:“你为何会当一个方士?”
伏燕栩便笑着答我:“方大人,你一定不知道我们忌讳什么。”
我不答话。
伏燕栩又道:“其实我忘了。也许是某一日,风景正好,我行至山巅时,突然便有了这个想法。又或许是某一日,我偶遇了师父,他说我资质奇绝,最适此道,于是我便成了方士。”
我静了一会儿。
我问:“现在你认为值得吗?”
伏燕栩抬起头看我。
他反问——“方大人呢?值得吗?”
多年后我追忆起这一日,仍不明自己为何没有拂袖而去。
也许正如他所说。
是风景正好,是机缘巧合。
我错过千千万万凝视我的眼神。恶意善意从不追究。
唯独那一天。
我见到他的眼里
,盛满了亟欲被碾碎的温柔。
而我就站在原地。
第41章
那般感觉,远胜所有我曾经历过的一切。
我应他半句未尽之语。
我说:“没什么值得。”自然,也不曾有什么不值得。
昔年我执刀之时,早无什么志向抱负、热情冀望。
于我而言,那只是一条早就想要踏上的路。
路上的风景如何,最终抵达时会见到什么,皆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唯有那令我执刀的人。
他亦问我。
他问我——若这世上的忠诚一共分为九等,你算哪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