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乔抬手打断他,脸上冷厉的神色逐渐缓和,道:“如果是这样,那么是我太性急了,冒犯到你,非常抱歉。我现在需要整理些东西,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今晚六点半我会在办公室里等你。”
“……好吧,到时候我一定会准时赴约,我会让林医生你放心地把阿月交给我。”云影说完就离开了。
办公室的门再次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纷杂,云影铿锵有力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室内冷寂的空气中。
林乔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来往的行人,停驻的笔尖渗出几滴深色的墨水,滴在纸页上,模糊了墨迹初干的几个字。
像是想通了什么,他突然起身走到书柜前,拉开最下层的抽屉,露出里面唯一的物品——一个通体暗红色的小型保险箱。
林乔慢条斯理地打开箱子,里面没有什么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商业机密,只有几张薄薄的纸片,纸片被一枚回形针固定在一起,边缘四角已经打卷起皱,那是被人时常拿在手里翻阅的痕迹。
他注视着纸上最上方的两张照片,照片上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一个清秀而明媚,一个硬朗却阴沉。若非下方的身份证明显示为同一人,任谁都不会将他们联系起来,即使他们的眉眼极其相似。
林乔把箱子抽屉物归原位,回到办公桌前,将这叠文件放在手边,拿起笔继续自己未完的事情。
他要把所有的事情写在这本日记本里,无论是非对错,他都认了。这本日记本里记录着所有事情的真相,是他为那个堕入疯狂的可怜男人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从他答应顾揽月那个荒唐的要求的那一刻,或许错误就已经埋下了,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自以为是地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妄图改变顾揽月的结局。殊不知,一错再错,最终走到了覆水难收、无力回天的地步。
顾揽月疯了,这个消息打得他措手不及,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他第一次那么失态地丢下面前的客人,冲到顾揽月的面前,看到的就是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一双空洞无光的眸子。
他把自己锁进一个只有自己的世界,把周围的一切,好的坏的,温柔的、强横的,善意的、恶意的通通摒除在外。
从那天起,林乔就给自己下达一个任务——他要把顾揽月的过去、现在记录下来,把他曾经生活的点点滴滴写下来。顾揽月不记得了,没有关系,他会用文字替他勾勒回忆,描摹过往。
这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尤其是每当他心情烦躁时,他就会拿出笔记本,一字一句地写下另一个人的生活轨迹,他的脑海也随着这些轨迹情不自禁地勾勒出对方生活中的状态。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常常令他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一次次地想象,一遍遍地品味,时间久了,仿佛他自身也曾参与其中,这令他感到无法言喻的快乐和满足。
时间在这种恬淡朴实的幸福中总是流逝得比往常更快,在林乔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和云影约定的时间已经来临,他的心随着对方走近的步伐不禁颤了颤。
“你来了。”林乔的声音有些干涩。
云影点了点头,说道:“林医生,我给了你一个下午的准备时间,请问您准备好了吗?”
林乔被他暗藏挑衅的话语逗笑了,说道:“你用不着挑衅我,我对阿月的感情并非是你想的那样。看你这么自信,想来你已经理清自己的感情了。”
“是,我对阿月,既有同情,也有爱惜;既有心疼,也有喜欢。我觉得这些感情并不矛盾,也丝毫不会影响我对他的心。”
“而且,我这个人,如果不是真心喜欢,我绝不会主动说出来。”
“那你能保证你的喜欢持续多久?”
“我说了,直到我死的那一刻!”
云影撑在办公桌上,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林乔,林乔同样不甘示弱地盯着他,寂静的空气中夹杂着剑拔弩张的火星味,为了进一步探知对方的思想,谁都不肯让步。
僵持越来越久,焦灼烦躁在长时间的等待和对峙中悄然而生,无声地繁衍。最终,还是云影率先让步:“林医生,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相信我吗?如果你真的这么信不过我,你大可以和我们一起走,时间会为我证明。”
听到这话,林乔突然露出一抹苦笑,叹道:“这就不必了,我自然有我离开的方式。”
云影下意识皱起眉头,他觉得对方的话很奇怪,但一时间又摸不清奇怪在哪儿,就又听见林乔喑哑低落的声音。
“其实——我并非怀疑你对阿月的喜欢,我真正担心的是,当你了解这个男人的全部后,你是否还能保持初心。”
云影顿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那你是多此一举了。我一早就了解过,正因为了解过,我才迫不及待地想带他离开这个徒有其表的地方。”
“你以为我所说的真相就是你东奔西走打听到的那些人尽皆知的东西吗?云影,你未免把事情想的也太简单了!”
云影一愣,脸上的不以为意收了回去,沉声问道:“还有什么?那些人还对他做了什么?”他声音冷得吓人,单单是他打听到的那些就够让他恶心的,他不敢想象还能有什么比之更加恶臭的事情。
林乔陷入了沉默,似乎不知从何说起,直到云影即将耐心告罄,他才艰难地开口:“这事与那些人无关,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的确称得上罪魁祸首。”
“到底是什么?说清楚!”
“比起我说给你听,这份资料或许能够给你一个更加明确的答案。期间你有什么疑惑,我随时愿意为你作答。”
林乔把压在手底下的一叠文件推到云影面前,云影犹豫不决地打量着他,在他深邃幽沉的眼神中缓缓翻开纸张。
随着寂静的无声延续,空气中的热度悄无声息地降了下去,凉意不知从哪个隐秘的角落里探出来,尖锐的触角刺得人脊背发寒。
“这、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云影被纸页上的内容惊得跳起来,不敢置信的怒吼淹没在轰然而起的推门声中。
“阿月!”
“阿月?你怎么来了?”
云影和林乔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前者是惊慌失措,而后者也是单纯的好奇。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疑惑——明明他们约定好,今晚支开阿月,怎么这会儿人突然出现在这里?
顾揽月抱着盒子,穿着睡衣,木愣愣地站在门口,盯着房内的俩人哀怨地说道:“你们怎么只顾着自己说悄悄话,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
“哪有的事!我们这不是见你在睡觉,不忍心吵醒你吗?阿月是一醒来就过来了吗?”
云影快速平复心情,跑过去把人牵进来,一边走一边温声细语地询问顾揽月。许是还没完全清醒过来,顾揽月半边身子都倚在云影身上。
他打了个哈欠,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我做噩梦,就惊醒了,见不到你们,就想来找你们。你们在一起玩,还不带我!”
“没有,绝对没有。我是在跟林乔讨论带你出去玩的事情呢。”
顾揽月瞬间困意全无,两眼放光,脸上是毫无遮掩的激动:“就是你说的坐飞机、住高楼、吃大餐、穿名牌吗?我想去,你们谈好了吗?谈好了我们就去吧。”
“好好好,很快我们就去了,你别心急。”云影抚摸着顾揽月的脑袋笑道,“没想到就说了一遍,你这脑袋瓜记得还挺清楚。”
顾揽月乐呵呵地低着头给他摸,即使这样,也无法弥补两人之间的身高差,云影还是得踮起脚来,才能够得到对方的头发。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林乔的注意,林乔不满地瞪着云影:“你说那些诱惑他干什么?你明知道他讨厌这里,想离开这里。”
“这不是更好吗?离开的时候就更不会伤心了,不会留恋,以后更不会有所怀念。”
云影毫不掩饰自己对清水小镇的厌恶和不屑,目光投向林乔时话锋一转:“那些纸上的事情,我需要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
“我想资料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不需要我再赘述什么。”林乔看了顾揽月一眼后断然拒绝了云影的要求。
不等云影开口,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连同资料一并交到云影手上,突然说道:“既然想走,那就尽快走吧。明天一早你们就离开吧。这封信里包含了我想说的所有话,请务必离开小镇后再打开。”
云影当场愣住,不明所以地看着林乔:“你为什么……突然间就同意了?”顾揽月趴在他耳边悄悄问他同意什么,他安抚性地拍拍对方的背,没有回答。
林乔随意一笑,指间转动着一支笔,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当是我灵光一闪,突然开窍了吧。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明早还有行程,今晚就早点休息吧。”
“对呀,对呀,云影我们去休息吧,我好困啊。”顾揽月拖着云影朝自己的房间走。
云影恍惚地走出办公室,心里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一会儿是愿望达成的激动喜悦,一会儿又是林乔轻易松口的不真实感。
到最后,全都化成了看向顾揽月时的灿烂笑容。
☆、剖白于信
清晨,露气未散,霞光未消,一辆黑色轿车慢慢悠悠地驶出清水小镇的大门,沿着白杨公路,一路走向远方。
云影坐在驾驶坐上,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顾揽月抱着盒子,身体歪向车门一侧,正沉浸在香甜的睡梦里。
他们一大早就被林乔喊醒,然后被对方催着穿衣、洗漱、吃饭、收拾行李,像个陀螺似的在语言的“鞭打”下忙得团团转。
直到他们被林乔塞进云影当初用来自驾游的车里,直到在对方的催促下云影手忙脚乱地发动车子,直到车子驶出清水小镇,直到他此刻看着沉睡中的顾揽月……
云影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显然他并没有把对方昨晚的话放在心上。虽然当时被林乔突然松口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但是一夜的时间还是让他冷静了下来。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他会再次被林乔的举动打得措手不及。
他下意识往车外看去,后视镜里已经没有清水小镇的痕迹了,取而代之的是道路两侧飞快闪过的花木的残影。原来,他真的带着顾揽月离开了那里。
现在他们已经离清水小镇足够的远,云影蓦然想起林乔昨天晚上交给他的那封信。
“请务必离开小镇后再打开!”
林乔郑重而恳求的语气仿佛还在耳边,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眸中满是坚定和认真,好似他口中所说的不是一封信,而是某家国家大事一般。
现在他们的车子已经出了小镇,这个距离够远了吧。云影顿时生出莫大的兴趣,心痒难耐下,他慢慢停了下来。
顾揽月还在沉睡中,不知是不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时不时砸吧一下嘴巴,像个不问世事、不知忧愁的孩子。
云影无声地笑了笑,眼尖地看见对方嘴角溢出的口水,连忙抽了张面纸帮对方擦掉。这时突然听见顾揽月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声“阿月”。
他曾经有想过这是对方在喊自己的名字,或许是因为一不小心把自己弄丢了,才想要用这种方式把曾经的“自己”找回来。
可是,林乔给他的那份资料彻底扭转了他的想法,顾揽月是“阿月”,他口中的人也是“阿月”。在顾揽月的过去里,确实走过两个“阿月”,只不过他们都存在于无望的幻境中。
云影戳了戳顾揽月的脸颊,低声说道:“我就要把你的面具、面纱全都揭了,你还睡得这么悠闲快活。”
他双手捏着信封,指尖摩挲着信封的边缘,深吸了口气,打开信封,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纸。纸上的字迹清俊秀挺,带着些许潦草,隐约可见字迹主人下笔时内心的心绪不宁。
云影看了眼开头,心下了然,这与其说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一篇篇短小的日记,略显凌乱的语句,却让人不禁看得触目惊心。
四月二十四日
今天咨询所里来了一位非常奇怪的病人,进了办公室之后,就只是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问他问题,他毫无反应;我百般试探,他油盐不进。第一次,我产生了后悔的情绪,为什么我要接收这个男人?
四月二十七日
自上次长达四个小时的沉默后,今天那个男人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虽然我心里很排斥,但是作为医生,我不该拒绝任何一个主动就医的病人。
他还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默默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暗自苦笑,难道今天我又要被迫额外出演一出默剧吗?没想到他突然开口了!
他说他叫顾揽月,我随口夸了一句很好听的名字,但他立即皱起眉头,表情严肃地请求我叫他“云追月”。我很不解,但还是选择顺从病人的要求。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他突然问我“医生我可以相信你吗”,我含笑肯定地回答“当然”。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令我很不舒服。
几分钟后,他好似做下某种决定,那双眼睛幽远而深沉,他突然说了一句“明天我有一个东西给你”就匆忙起身离开了。
我再次陷入了这个奇怪的病人所留下的迷雾中。
四月二十八日
他真的来了,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盒子,看向我时的目光异常凝重而炙热。我干巴巴地问他“那个盒子就是交给我的东西吗”,他犹豫几秒后果断地递到我面前。我有些惶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