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公司来了一位新同事,是个竹竿般高瘦的男人。面庞很小,架着副很大的黑框眼镜,看人的目光有些躲闪,倒象是个腼腆的中学教师。
樊皎对他心生好奇,主动上去表示欢迎,他便笑一下,说你好,我是红车,叶红车。声音略低,带着一种柔和的磁性。
红车工作十分认真。有时下班的铃声响了,他也仍聚精会神得继续做着什么。而樊皎倒是早已经花天酒地去了。
樊皎是个懂得享受物质的人,高薪水,又是单身,长相亦算得上英俊,很快在常常出入的几间吧里小有名气。他出手大方,身边时常有美女相伴,这让他身上多出一种沉溺肉欲的味道。
其实那些女孩或女人多是偶然识得,当时正独自默默在喝酒或者发呆。这样的女人通常都寂寞。所以樊皎也只不过是巧妙得搭讪几句,便抓住了她们的脆弱。
樊皎倒是每回立场分明。只上床,不说爱。她们当时便也欣然得接受了。可令樊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守得住自己的诺言,她们却往往守不住,总是在他认为已经各取所需从此分道扬镳之后,又放下高姿态,苦苦得追上来。
"你知道为什么她们那么执着么?"有一回,听过他的种种疑问之后,枕在他光裸胸脯上的何黎笑着反问他。
樊皎虽放浪形骸,但从不自认是花花公子,更不玩弄女性。于他来说,这些短暂的激情就像一场场财货两清的交易,双方都应遵守着不成文的规矩。生意成了,高高兴兴道声合作愉快,以后还会有更多机会成为伙伴;谁妄图多要一点,交易也就告失败,只能说声遗憾,从此毫无干系。
而何黎就是那种从不越界的女人。所以他们一直合作愉快。
"我不明白才问你啊,傻瓜。"樊皎轻声笑着,用手指绕着何黎光滑如缎的长发。
何黎翻个身,趴在他胸膛上,指尖轻抚过他睫毛浓密的眼睑。
"因为,"她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无论做爱的时候多么投入,你的眼里却仍是寂寞的。"
樊皎笑了。
"有你相伴,我从不觉得寂寞啊。"
何黎象小女孩般嘟嘟嘴。
"又来了,就会说漂亮话。"
何黎的话樊皎并未放在心上。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充实的。糖罐里塞满花花绿绿的糖果那种充实。他亦确实从不寂寞。
樊皎倒是觉得,有一种人应该是寂寞的。
那种人就是叶红车。
樊皎曾经仔细得留意过红车的生活习惯。他总是每天很早就到公司,衣着是万年不变的白衬衫、黑西装。领带的位置、衬衫露出外衣袖口的长度,标准而规整,一丝不苟。走路时微微低着头,脚步匆匆。樊皎有时迎面碰到他打个招呼,他也就客气得回应,却也不再多说什么。下班又很晚,樊皎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生活情趣。
偶然几次,约他和同事们一起去喝酒,他却总是礼貌得推辞了。日子一久,大家都晓得了他的性情,也就不再强求。
"叶红车,你为什么不试着改变一下自己呢?"某次,在红车递文件给他的时候,樊皎忍不住问他。
红车又是像往常那样客气得笑笑,答道:"我习惯这样了,谢谢你的好意。"然后便垂下头来向樊皎解释文件里需要注意的一些内容。
樊皎第一次这么近得看红车的脸。他忽然注意到红车有很淡的黑眼圈,透过侧面的镜框,他的眼睛看起来有些疲惫。一时间樊皎竟完全忽略了他正在说什么,只出神得盯着眼前的脸。
红车的发色很黑,有一种微湿的感觉,整齐得梳在耳后。当他低下头的时候,就有几绺垂在脸颊上,丝丝分明的好像钢笔画。红车的肤色是微微偏白的,他的轮廓比一般男性略为柔和,但也仍具有男性特有的棱角。他说话的时候,脸部的肌肉和骨骼微妙得变化着,散发出一股微热的气息来。樊皎忽然注意到他的唇角有一抹淡淡的红,就像刚刚吃完石榴没来得及擦干净留下的印痕。他突然很想替红车擦掉那道痕,等到他意识到这样做的不妥时,手已经伸出去了。
被他一碰,红车吃了一惊,下意识得后退一步,眼中充满了疑惑。
樊皎尴尬极了。僵在半空的手一时不知该收在哪里,只好干笑两声,说:"我看你嘴上有点东西,想帮你擦擦......"
听了这话,红车也尴尬起来,他抬手在唇角迅速一抹,有些慌乱得说:"......谢谢。"
转身走了。
樊皎下意识得盯着自己的手,有些恍惚。方才指尖的触感忽然间清晰起来--那像是一股电流,从指尖,一直通到血液中去。
2.
九月到了,天气开始转凉。樊皎从家里出来,发现路边的法国梧桐居然已开始落叶了。他暗自数数,自己也快要二十四岁。
离十月三十一还有将近两个月,就已经有人在耳边嘀咕万圣节要怎么过。樊皎的同事大多年轻,还在爱玩爱热闹的年纪。本国的传统节日虽源远流长,可缺乏噱头,渐渐得也就被他们淡忘了。樊皎对这些倒不大在意,反正他的生活每日也同节日一般,无需再寻找那许多玩乐的借口。
他倒是比较在意一个人。
叶红车似乎已渐渐熟悉了公司的环境。他性格依然沉静,不喜欢扎堆凑热闹。中午的休息时间樊皎在员工餐厅碰到他,他总是独自吃饭,吃的很慢,也不大与同桌的人交谈。
也因为如此,樊皎的同事们都不大喜欢他。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他我总觉得心虚,虽说他平常看起来老是很谦恭的样子,可是接近的时候,却会觉得......这人挺危险......真TM邪门儿了!"
有一回同事小谢这么跟樊皎抱怨着。
樊皎觉得奇怪。
"怎么会?你看他那个样子,不说还以为就是个普通老师呢,哪里来的危险?"
小谢挠挠头。
"其实也不是危险,我说不好,就像......就好比你看到个很漂亮的美女,就会特紧张特惶恐那种感觉。"
樊皎笑喷。
"你把你和气老实的男同事跟美女相比?你不正常啊?"
小谢给他这么一说,尴尬极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感觉实在形容不来......"
樊皎本来也只是逗逗他,于是也没有再追根究底,只揶揄了他几句,便转移了话题。
樊皎对叶红车比较留意,但原因也仅只在好奇而已。他明白叶红车同自己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正如同水火不能相容。叶红车木讷、朴素,对物质的欲望如同僧侣,这样的人,自己往往是敬而远之的。只是偶尔,那日触到他嘴唇时那一抹奇特的感觉,却像割在手指的伤口,怎么也忽略不掉。
转眼快要到月底,工作忽然忙起来。连生性偏懒散的樊皎也不得不跟着同事自动加班,也就一个多星期没有去会他的"伙伴"们。这样的日子于他如同苦行僧。然而受过良好教育的樊皎到底还是懂得"责任心"这一回事的,所以尽管心里偶尔会有一些抱怨,却也没在行动上表露出来。意外的,他竟也在忙碌的工作中找到了另一种久违的充实感--不过这充实感跟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的眼睛的酸涩感成正比。
樊皎终于关上电脑去看表的时候,指针显示已经快要十点钟。他转动下僵直的脖子,感到一阵酸痛。看样子今天又是一回家倒头便睡了。
伸展下疲惫的身子,樊皎拿了外套准备回去。穿过走廊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有一间办公室还亮着微弱的灯光,他于是踱过去,想看看谁还如此兢兢业业。
透过四方玻璃的窗,他看到了那意料中的,穿黑色西装的身影。
叶红车很认真得在纸上写着什么,时而微微皱眉,若有所思,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伫立着的人影。他的左手习惯性得拨弄着耳边的碎发,口中似乎念念有词。遇到什么有问题的地方,他便暂时停下来,身体往后一倾,靠在椅背上,小孩子般啃咬着自己的拇指,眉心皱成一团。
他粉红的舌尖从口中探出来,在指尖轻轻舔弄着,忽而露出牙齿轻轻一咬--
樊皎蓦然觉得口中一干,颈部的肌肉都僵住了。
他驻足窗前,呆呆得望着,脑中空白一片,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站在这里是在做什么。
这时叶红车站起身,伸个懒腰,关了灯,径直向门走来。
樊皎顿时好像行窃时遇到主人回家的小偷,下意识得往旁边一闪--慌乱中,却偏偏堵在了门前。
于是同出门的叶红车碰个正着。
红车着实被吓了一跳,他的脸正正撞在樊皎的下巴上,只听"啪"得一声,他那副黑框眼镜掉在了地上。
樊皎慌忙弯腰去捡,红车却已先一步弯下腰去。
"没关系。"他抬起脸,向樊皎笑一下。
樊皎有刹那间的失神。因为他看到了红车的眼睛,没有隔着厚重镜片的眼睛。
他一直以为那双眼睛应该是象它的的主人一样,谦和的,带着点惶恐的。然而他看到得却是--一片没有波澜的黑色的海。看不到边界。看不透。
然而那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这双眼睛又被笨拙的镜框镶嵌起来,雾里看花般的朦胧。
"你也加班到现在么?"他重又听到了那带着点客气的,柔和的声音。
"嗯......"他应到,下意识得扭头去看走廊窗外的天空。
3.
从电梯里出来,樊皎同红车并肩走在通往公司大门的路上。一路上他都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只好说起了今天的工作和最近的天气。
"不过,今天的月亮好像格外圆呀。"樊皎忽然发现不同往常的一点。
"因为今天是中秋节。"红车解释了他的疑惑。
樊皎仿佛被人猛敲一记。
"啊呀,我都完全忘了......"
"不奇怪,现在这些传统节日都没多少人记得了。"红车笑道,黑夜里看不出他笑容的意味。
"记得跟家里打个电话啊。"
樊皎一愣。这是今天他们所说过的唯一一句带着个人感情的话。他忽然觉得温暖和愉快,笑着应到:"那是自然。"
出了大门,红车跟樊皎道了别,搭上一辆的士先走了。
樊皎也叫了的士,上车就直接报了自己住址,而后就仰躺在后座上,瞌上眼皮,想要放松一下自己疲倦的神经。
车行驶得很平稳,樊皎闭着眼,感觉到外面明暗交替,有些昏昏欲睡。
脑海中却忽然出现了一连串杂乱无章的画面--
红的唇舌,白的牙齿,黑的发丝,薄薄的嘴唇翕动着,嘴角一抹殷红。柔软的舌忽然包裹住指尖,再轻轻一咬--
"师傅,麻烦你调个头,我改主意了。"
樊皎蓦得张开眼,思想比思考先一步转化为声音,冲口而出。
"去哪儿呀?"
短暂的沉默。
"去酒吧。随便去一间酒吧。"
等到樊皎站在装潢奢靡的mask门前时,想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从未来过这个地方,更不知道离家有多远。关键是,待到他重新站在秋日的冷空气里,寒冷和疲倦才一波波袭来。他想自己脑筋一定秀逗掉了。
不过既然来了,逛逛也无妨。
进入吧里坐下,点了酒水,樊皎意识到这间吧跟他以前常去的那些有点不同。它内部的装饰十分怪异和张扬。墙壁的颜色使用交叉的大色块,辅之以大幅的油画。正对着樊皎的一幅,画面上是一片黑蓝的海,海的中央有片小岛,岛边的礁石上面坐着一个半裸的长发女人,头发湿漉漉的,嘴唇张开着,表情迷醉,仿佛正在唱歌。樊皎觉得这画中的情景很眼熟,仔细想想,终于回忆起出处--
这是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塞壬。她们在海上用自己的歌声吸引过往的船只,使得水手们神魂颠倒,触礁或迷航。特洛伊战争后,希腊英雄、伊萨卡岛国王奥德修斯流亡到塞壬的岛,用蜡塞住自己和水手们的耳朵,才得以平安渡过。
这奇特的装饰令樊皎有些坐立不安。酒吧里的空气似乎有点污浊,樊皎感到脑袋昏昏沉沉,于是起身去寻找洗手间,想洗把脸清醒一下。
无奈这酒吧地形也奇怪。樊皎拐来拐去,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道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这里不同于外面,很安静,灯光昏暗,两边象宾馆一样排列着一些小房间。樊皎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隐隐觉得自己或许误入了什么禁地,慌慌张张想要退出去,却发现,自己已经失掉了方向感。
正象没头苍蝇一样乱绕的时候,樊皎注意到几步之外的一间房,门是虚掩着的,他踌躇了一下,决定硬着头皮去问问看。
他走到门前,轻敲下门,里面没有动静。从开着的门缝里,飘出一股淡淡的香气来,这香气有些蛊惑的意味--是檀香。
他又敲敲门,还是没有响应,犹豫一下,他把门轻轻推开一点,向里张望。
正对着他的是一张床,不大,铺着整洁的床单。房间的地板跟走廊一样,铺着红色的地毯。樊皎把视线转左一点,发现那里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看身形,应该是个男子,只是瘦削了一些。
樊皎刚要开口,忽然觉得哪里有些怪异。这个男人正对着一面大大的梳妆镜。是的,那种带梳妆台的,桃木镶边的,方形的大镜子。男人的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他揉揉眼,掉转一下角度,把门又微微推开一些。
这一次,他看到了那个男人的侧面,也看清了桌上摆着的一堆杂乱的小东西--全都是女人用的化妆品。
那男人抬起手,手中握的东西从指尖露出来。
一支唇膏。
他缓缓得旋开盖,一点一点把桃红色的膏体旋出来。然后,他贴近镜子,开始为自己的嘴唇涂上颜色,他涂得太专注了,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樊皎惊呆了。霎时间他竟忘记了呼吸。
这不止是因为面前这奇异的景象,更因为眼前的人他分明认得--
叶红车。
4.
红车的外衣搭在一边的衣架上,只穿着一件衬衫。那副呆笨的黑框眼镜早已摘下来放在一边。樊皎仔细端详一阵,才发现他脸颊上有薄薄的粉底,眼角涂了淡紫的眼影。眉毛好像仔细描画过,眉尖微微上挑。
樊皎蓦得意识到自己正在偷窥着的,是他人的隐私。理智告诉自己应该马上调转头离开。然而他却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拉住,脚底仿佛生了根,硬是挪不开一步。
这时红车已经化好妆,站起身来,依然是背对樊皎。
他开始脱衣服。
先是一颗一颗,解开了衬衫的扣子,半褪的衣衫滑下一半,露出白皙的肩背。他的肩很平,比樊皎略窄,蝴蝶骨微微凸出着,随着他的动作在皮肤下面轻轻滑动。他略微一抖,衬衫完全滑落下去。整个背部暴露无疑。樊皎这才发现他的身体并不似平常看起来那样细瘦得仿佛竹竿,而是体格匀称,腰略细,骨骼上覆盖着平滑的肌肉。
停顿了一下,他开始脱长裤。天气已经很凉了,可他穿的并不多,一条长裤褪下,除了白色的内裤就别无他物。他的腿修长,算不得健美却笔直。那条黑色的裤子在他的脚踝瘫做一堆,他也并不去捡,只是迈出一步,直接走开去。结实的臀部包裹在内裤里,若隐若现。
樊皎发现自己竟完全无法转移目光。
不知是不是房间里开了暖气的关系,红车裸露的皮肤上有一些细小的汗珠。沿着他身体的曲线,一道道滑落下来。樊皎的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他觉得热。身体很热,心也燥热难安。是暖气的关系吧。
红车脱了衣服,转身走进樊皎看不见的一个角落里去,樊皎只听见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
好一阵,他才重新回到樊皎的视线里来。
樊皎几乎是紧咬着舌头才不至于让自己惊呼出声。
眼前分明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女人。
不,不,并不是女人。因为樊皎还能明明白白得看出他男性的脸部轮廓,男性的身材。只是,这是一个戴着暗红色长假发、穿着黑色皮裙、脖颈间围绕着火红色羽毛围巾的,化着淡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