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来人往的大厅坐着, 现在挺绝望。
露骨头了。
他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
回头看了眼雁升还在办理窗口排队,他晃晃悠悠走到问诊台, 咬着牙口齿不清地说话:“您好,我这摔了下巴, 请问挂哪个科?”
说完他撤了捂下巴的手,仰起头。
问诊台两个姑娘皱了皱眉, 端详了一下:“二楼,挂口腔科。”
贺中鹤有点儿懵,这怎么摔了下巴还挂口腔科呢:“不应该外科或者什么的?您再看看, 是下巴破了。”
“对就是口腔科,”其中一个护士说,“其实应该挂美容科的,但这儿没有,你要去最近的有这科的医院至少得一个小时。”
“噢……”贺中鹤懵懵的,刚要转身回连椅那边,又问,“我这伤……什么样?”
“没关系。”人家没说什么样,直接安慰开了,“没什么大事儿,记得挂完口腔科去打破伤风。”
回到连椅那边,雁升刚好从办理厅跑出来。
“二楼口腔科。”贺中鹤用牙缝说。
“确定?”雁升急得不行,也有点儿不信。
口腔科候诊处排了十几号人,照这情况不到天黑排不上。
雁升看了一眼,直接带着他往诊台走,还没开口护士就直接往旁边门口一指:“赶紧进去。”
她看了眼电脑:“三号刘湍,最西头,快过去。”
诊室一片花白,一架架仪器底下,坐满大张着嘴的病人和皱着眉的医生,空气里一股医院特有的刺鼻味道。
感受到贺中鹤紧张,雁升搂住他的肩。
“刘大夫。”雁升走到三号旁,冲医生点了下头,把贺中鹤往前带了带。
“这怎么弄的?”叫刘湍的医生长得白净细瘦,年龄看着也就三十出头,他戴上口罩看了眼电脑屏幕,才发现有个急诊加塞儿的,“贺中鹤是吧。”
“对。”雁升说,“摔倒,下巴磕地上了,很重一下。”
“是挺重的,”刘大夫深吸一口气,看着贺中鹤,“下巴还能动吗?”
贺中鹤张了张嘴:“能。”
“头疼吗?晕不晕?”
“刚才晕,现在挺疼。”贺中鹤摸了下耳根底下,“大夫我这儿也疼。”
“行。”刘大夫迅速敲字录入病因病情,从旁边打印机撕出来一张纸和一截单子,递给雁升:“你去替他拿药,照着这个单子来,然后你俩在这儿签个字。”
雁升接了纸:“我也得签?”
“现在都这么要求,没事儿签就行,他这伤不打紧,不用紧张。”刘大夫指了指签名栏,“同学吧?陪诊人关系勾个其他就行。”
雁升一秒没停,签完字拿起单子快步跑出诊室。
贺中鹤躺到手术台上,台子缓缓往上升了一截。
头顶的灯很刺眼,周围是走来走去的医生护士,有几个路过往他这边看。
隔壁诊位来了个外地口音的大叔,普通话非常蹩脚,人医生听不懂,他就急,差点儿吵起来。
贺中鹤手冰凉,听着刘大夫在旁边叮叮咣咣拿手术用具,和其他嘈杂令人不安的声音,这会儿是真紧张了,尤其雁升还没在旁边。
“辉坛一中的吧?”刘大夫一边戴手套跟他聊天儿,“高几了?”
“高三。”贺中鹤躺着。
“噢,快高考了啊。甭紧张,这伤半个月就好了,横竖咱也不拿下巴写字。”刘大夫说,“论起来我是你学长,我也辉坛毕业的,班主任谁?”
“郑茂刚。”贺中鹤说。
“哟?!”刘大夫很惊奇,“那我是你师哥。”
陌生冰冷的医院一跟自己熟悉的事物有了联系,贺中鹤稍微放松了一点儿:“这么巧。”
“茂刚老师现在五十多了吧,你这回去他能气得脸红暴筋。”刘大夫啧了两声,“打球摔的?”
“嗯。”
“那更坏事儿了。”刘大夫坐下来,扳了扳他下巴颏,调了调手术位置,感觉到贺中鹤整个人都绷手术台上,“紧张?”
“有点儿。”贺中鹤问,“是不得缝啊?”
“肯定啊。”刘大夫笑了笑,“还得缝两层。”
贺中鹤闭了闭眼。
“等你同学回来吧,有人陪着还好点儿。”刘大夫问,“看他比你还紧张,是不是他给你摔的?”
“不是。”贺中鹤惨兮兮地,但还是没忍住露了点儿笑。
正聊着,雁升气喘吁吁跑回来了,把几包东西递给刘大夫。
刘大夫娴熟地拆了双氧水,往贺中鹤下巴上一倒。
贺中鹤闭紧眼,还好,不疼,就是凉滋滋的还冒泡,太吓人了。
纱布蘸干净双氧水,消毒还不算完。他这伤口摔地上了,得亏不是沙子地,比较好清理,几瓶药水轮番倒下去就差不多了。
雁升站在旁边,皱眉看着。
“你出去就行。”刘大夫看了他一眼,“处理伤口挺吓人的。”
“没事儿。”雁升从旁边拉了个塑料凳子,坐到贺中鹤旁边,看一瓶瓶药水倒下去,伤口逐渐从血里露出来的时候,心揪得发疼。
也不管旁边是不是有人了,他抓住贺中鹤的手,握实了。
“你手比我还凉。”贺中鹤突然有点儿想笑,是紧张到某个程度想笑的那种,上下牙都哆嗦着磕巴,“过会儿你别看。”
“晕针啊?”刘大夫非常健谈,也是在缓解这俩师弟的紧张,“这难兄难弟。”
贺中鹤以前没少跟小混混们打架,但毕竟就小混子高中生,下手都不重,而且还有杜兰珍盯着,从来没到过打麻药缝针的程度。
所以刘大夫说完可能有点儿疼,然后麻药扎下来的那一刻,贺中鹤直接疼出了声。
雁升额头冷汗涔涔,使劲握着他的手。
麻药一共扎了四针,针针直接给他把眼泪疼飙出来。
“操……”贺中鹤觉得自己要虚脱了。
麻药劲上来了,刘大夫捏着一团消毒棉,按他伤口上就开始使劲揉,往伤口里头抠的那种,不然清不干净。
手劲很大,场面非常恐怖。
清完后大夫拿了面镜子举到贺中鹤面前:“看看吧。”
总算能看见伤口真面目了,贺中鹤有些没勇气面对。
扫了一眼,差点儿厥过去。
刚清完的伤口没一丝血色,粉黄的肉里露着一点儿骨头。
很难想象自己身上有镜子里这个伤,贺中鹤现在腿是软的。
“伤口深达骨面,”刘大夫见他脸都白了,拿开镜子,“缝两层,十天之后来拆线,里头那层慢慢就溶了。”
他看了一眼旁边那师弟,额头一层冷汗,眉头紧皱。
缝针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了,只能试着下巴上有东西穿来穿去,感觉到线被扯紧。
雁升一直盯着没挪开眼,这会儿贺中鹤有些担心他:“你出去吧?”
雁升摇了摇头,搓搓他手背。
清创加两层缝合一共持续了一个小时,下手术台的时候贺中鹤差点儿栽地上。
镜子里,骇人的伤口终于被缝合上了,口子倒是不长,也就三厘米,上头糊着一层褐色碘伏。
“行了,”刘大夫出了口气,摘下口罩和手套,坐回电脑前写病历,“别吃发物,忌辣忌生鲜,别使劲张合下巴,每天一换无菌贴,消两次毒。”
从诊室出来的时候,贺中鹤整个人都是软的。
雁升去洗手间干呕了一会儿,刚才那么长时间没晕过去也是很奇迹了。
两人坐到椅子上缓神,都一言不发,主要是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太激烈,光顾着紧张,还没反应过来。
贺中鹤手机在教室搁着,雁升掏出手机,刚才一直没顾上看,石宇杰二十多条消息,老郑三条外加一个未接来电。
给他们回过去正在医院处理,他把手机放回兜里,长长出了一口气。
“回去?”贺中鹤有气无力地问。
下午受的伤,这会儿天已经擦黑了。
雁升没说话,坐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头:“头还疼?”
“……疼。”贺中鹤幅度很小地转了转脑袋,其实不止头,左肩也疼。刚才左边肩是和下巴一起着地的,只不过下巴承重更多,这会儿才试出来肩膀疼。
他扯了扯衣服:“你看看我肩什么样。”
一片青紫,周围皮下出血,泛黄。
好在没骨折也没伤着韧带,还能动。
“毁灭吧。”贺中鹤从牙缝里口齿不清地飘出来一句。
然而雁升好像一直对他的头疼更在意:“头哪个位置疼?”
“后脑勺……”贺中鹤活动了一下脖子,“嘶”了一声,“有点儿发胀。”
然后发现雁升顿时更紧张了,他站起来:“去拍个CT。”
“啊?”贺中鹤看着他,“不用吧,脑震荡不是会晕吗?”
雁升没说话,直接跑去挂号了。
他担心的不是脑震荡,轻微脑震荡没什么大事儿,而且会头晕呕吐,贺中鹤不是这个症状。
他刚才是下巴着地的,也就是头着地,锉这一下力道非常大,平地都给下巴磕出骨头来了。
一直头疼,雁升怕的是他颅内出血。
第60章 “宝贝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雁升来医院的次数多, 贺中鹤觉得他非常轻车熟路。
路过耳鼻喉科的时候,还能想起来半年前夏天那时候,石宇杰躺病床上说, 你猜我在耳鼻喉科看见谁了。
挂完号坐上电梯到了四楼, 神经外科科室里只有三名医生坐着, 没病人。
这让贺中鹤放松了一些,在医院里最怕见到血赤糊拉的场景和病痛中的人。
简单说明情况后医生也建议做CT, 毕竟万一摔不巧真颅内出血非常可怕。
贺中鹤对颅内出血没什么概念:“大夫, 颅内出血严重吗?”
“这个得看情况了, ”医生斟酌用语, “先去拍个CT看看吧, 出诊断结果再说。”
贺中鹤没听出个所以然,谢了大夫出了诊室,雁升的心却一点点悬起来。
站在CT室外, 雁升脑子里一片空白。
之所以能比贺中鹤多想一层过来做CT,是因为他身边有过这样的事。
小时候朱玲有次被雁德强用相框抡了, 那时候他还小,朱玲在他身上发泄的怨气还不至于让他意识到“妈妈也是危险的”, 只能隔着玻璃在外头哭,好在虚惊一场, 只是脑震荡。
再就是他一个初中同学翻一楼栏杆摔了下来,不高, 但头侧着地,当时以为没事儿, 只觉得头疼,结果危险期第四天突然脑水肿,出血, 没救过来。
他现在站在CT室外,听着仪器平直而机械的滴滴声,胃紧张得攥成一团,喉咙干涩发紧。
不敢想,不敢把贺中鹤跟这个联系起来。
好像一下子回到小时候那个深夜,朱玲被抬到CT仪上,看着机器在她头上方轰轰运转,朱玲一动不动,他吓得说不出话,只是抖,只是哭。
现在是贺中鹤。
之前朱玲说他是灾星,自打他出生后家里没一天安生日子。
后来听多了他就当朱玲在跟空气说话,但现在他惶惶然,脑子一片空白的嗡鸣间,从小到大藏起的很多恐惧和无措都翻涌上来。
小时候梦想世界上没有争执吵闹,没有厮打,没有受伤和死亡。
可这些东西真的摆在面前发生的时候,所有人都是无助的。
世界上有很多不遂人愿的意外。
那次雁德强在朱玲的鼓动下割了他的脖子,让他想明白了,把这两脉血缘和情感剥离开了,那之后他以为再也不会有什么能让他提心吊胆,能让他感到毁天灭地的挣扎和痛苦。
是他不设防了,没想到除了在血缘之上,他还可以建立其他同等分量的情感,长出新生的软肋。
这根软肋平时看着挺硬铮的,但真出点儿什么意外,和任何人一样免不了躺上手术台,躺上冰冷的仪器。
眼泪淌出眼眶的一瞬间,贺中鹤刚好从CT仪上扶着脑袋慢慢坐起来,看向雁升,怔住了。
“怎么回事儿?”他从CT室里快步走出来,四楼空荡幽长的走廊里,雁升站在那儿特别无助。
他扳过雁升的肩,从他脸上看到了迷茫、痛苦和恐惧,还有另一些复杂的情绪:“雁升?怎么了?!”
雁升动作来得突然,贺中鹤被整个儿搂住的时候愣了愣,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感觉到他死死抱着自己,生怕化成烟飘走了一样。
“你好好的。”雁升在他耳边说,声音是颤抖的,“听见没,你得好好的。”
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但贺中鹤现在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又酸又软。他也紧紧抱住雁升,顺了顺他的背:“我好好的。”
这是他第一次见雁升流露出这种情绪,第一次在他连笑起来都是淡淡的脸上看见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和不断涌出的眼泪。
雁升脆弱的一面。
“别哭。”贺中鹤嘴唇碰了碰他耳垂,轻声说,“我这不没事儿吗。”
两人抱在无人的走廊里,沉默了一会儿。
好半天,雁升才松开他,声音已经恢复正常了,眼泪也在贺中鹤脸上蹭干了,就眼眶还是红的,说话带点儿鼻音:“走。”
站到CT打印机跟前,有个护工大爷刚好取完一摞片子的最后一张,看了他俩一眼:“等片子吗小同学?”
“CT片。”贺中鹤点点头。
“那你们得等会儿,这个至少得半个小时。”大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