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再次沉沉睡去的吴耀俊秀的脸庞,医生打开了病房的门,朝警长道:“你们再麻烦,可也得帮我们解释一下为什么醒了的病人又晕了,他们一家人,爸爸妈妈弟弟几个才刚回家休息没多久,听见哥哥的消息全赶来了,就晚了你们一步,现在可好,一句话说不上,又只能等了。”
门外眼巴巴等候的,赫然是吴玫和王建国,身后的王帆还不知自己被当作弟弟,只是站在父亲的身后,打着哈欠、麻木地跟着大人,医生警员们一出来,吴玫和王建国便礼貌着送别他们,难以等待地冲进去。不出医护人员的意外,又该是一张张失望的脸。
一旁的长椅,坐着背脊挺得修长的男生。走在最后女警员认出他,这人前天报警说自己遭到了母亲的非法囚禁,出警后才知道,这人看见网上自己朋友被绑架的信息,无法忍耐自己母亲的禁足,只能用了极端的方式出了家门。此后他便陪着吴耀的家人,一直等候在警局,听那边传来的最新消息。他母亲来劝他回家,拗不过男生,最后只勒令这位据说已经被报送国外知名大学的全市联考第三的学生,一定要参加高考。
知名富家最受疼爱的乖巧小孙女、见过他都觉得他将来会在电视上大放异彩的男生,再想想另一位幸免遇难的也有明显应激创伤的受害者秦耐,听说也是学校里面刻苦读书成绩拔尖的学生,都是最好的年华、最关键的时刻。女警官在心中悠悠叹息,许愿这些尚在人间的人,能够在高考时发挥好,毕竟只有三天了。
胥泺看着自己手里吴玫落下的保温杯,吴耀在医院昏迷的这三天,吴玫每天三餐都会熬煮最新鲜的猪肝粥,就等着吴耀苏醒的那一刻。王建国每天下班都会来医院和吴玫换班守着孩子,而他,除了等待便不知能做什么。
而此刻,他又不敢看见吴耀苏醒时的眼睛。又或者是说,他无时无刻都在害怕着。
想到刚刚吴耀有苏醒迹象时他紧皱的脸,以及泛白的嘴微张着,抖动着张开一次次,那样的形状,是压抑的“救命”。胥泺重重闭眼,下一刻,双腿撑着他站了起来,身边的倒好的热水明明余温合适,却因为他突然的动作,倒向一旁。
胥泺青着脸,看着这一切。王帆没心没肺地走出来,嘴里通知吴耀又睡了的话还没说完,看到水洒了,明明那摊水渍已经干涸,他还是一脸紧张地问他有没有烫伤。
胥泺心底有一个声音,冷冷的响起来——你怎么会有事呢?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吴耀一家人并不知道他的胆怯,当天傍晚,吴耀再一次苏醒过来,吴玫热情地招呼他进来看吴耀。
吴耀脸色苍白,因为身上没有力气,他进来的时候,吴耀只是看了他一眼,疲惫地眨了一下眼睛,轻轻喊了他一声。那声音嘶哑而又生涩。
吴玫一拍手,高兴道:“儿子,你可吓死我了,我还担心你只认得你叔和我了!”
吴耀收回视线,困难地挤了个虚弱的笑,“就...王帆哥,站太远了,我还以为是别的病房跑来的小孩...”
王帆头顶冒火地看着他,“......要不要检查一下视力。”
“行了!”王建国难得用严厉的口吻和王帆说话,“你一个当哥哥的人能不能不要这么小家子气!”
“你们要吵远点吵,别吵到我儿子。”
吴玫皱着眉说完,回头温柔地看着吴耀,才四十岁的漂亮女人,这些天竟也熬出了和他王叔一样的白发,鬓角泛白。医生和她交代了情况吴耀的情况,吴玫不懂医学方面的知识,也觉得这是好事。
不好的事情,不记得多好。她的孩子,就该不要困在那些黑暗和无助的情绪之中,要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
说了没两句,吴玫偷偷擦干眼角的泪,问吴耀饿不饿,便赶回家重新煲粥,王建国送他,留下一个王帆。
奈何吴耀醒不醒,王帆都只是一个被迫挂在他爸身边的人体挂件而已,一开始要不是听说胥泺也出了事,他根本不会回来,领了胥泺几天冷脸,现在也受够了。王建国让他跟胥泺留着,他不愿意进病房,转头就玩忽职守,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守在门口玩手机。
胥泺坐在床边,一年未见,他走进的时候,吴耀看他站在王叔旁边一对比,猛窜的个子似乎已经比他高出大半个脑袋了,五官日渐深邃,吴耀看着他更加深邃的鼻子和眼睛,更像一个大人了。吴耀想过很多次,成熟的胥泺变得更成熟该是什么样子,他在脑海刻画的模样,都不如眼前这个鲜活的人更让他心头颤动。
两人眼神碰撞在一起,吴耀眯了一下眼睛,嘴角一勾,想着,他果然是最镇定、最自信、最处变不惊的那一个。
吴耀用左手抵着胸口,轻轻咳嗽起来,护士赶紧进来检查,胥泺站起身,安抚地拍着他的胸口,想要让他好受些。
吴耀无力地推开他的手,努力平息着。
眼见此刻的胥泺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凑近了才发觉他嘴边有一圈淡淡的胡茬,身上没有他最熟悉的柠檬味,反倒教他闻到了闻到了他王叔的剃须膏和家里玫瑰味洗衣珠的味道。他看起来干干净净的,额头长长的发学着国外学生的那样,简单抓过,蓬松凌乱。不再咳嗽的吴耀,这才发现,胥泺身上穿着的,是玉湖普通生的春季校服,外套和裤子都有点短窄,工工整整的穿在他身上。
胥泺的手还虚放在他的被子上,吴耀蜡黄的脸却因为浮肿,看上去还比以前胖,但摸过他身上的人才会知道,他身上的瘦骨棱棱。他费力一笑,嘴角边凹下去两个月亮似的坑,一遍的酒窝反倒没了,嘶哑道:“你的衣服是?”
胥泺直直对上他的眼睛,声音放轻了道:“是你的,昨天晚上我陪着主任守夜,伯母借给我的。”
病房的窗户和窗帘紧闭着,吴耀对玉湖的了解促使着他,想到了玉湖这个时令连绵不绝又冰凉的雨滴。
这个熟悉的城市一场又一场的雨,来去从来都是来得那么措不及防。吴耀忽然觉得他先前只觉得钝疼的全身,又被那里刮来的风冻了一下。
他浑身颤抖了一下。病房里就剩他俩个,胥泺的注意力随之变得警惕,手已经摸上一旁的呼唤铃,他问:“不舒服吗?”
吴耀忽然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察觉到自己笑了的时候,他的嘴角已经放了下来,眼神惆怅,缓缓转动的眼眸、幽幽的眼睛显得瘆人。
于是胥泺看他的眼神,更加焦虑,就像他每次在关键时刻犯傻,他恨铁不成钢那样。
吴耀慢悠悠地说:“我没事,我们聊一下天好吗?”
胥泺颔首,放在呼唤铃上的手指跟着双手放回自己的腿上。
吴耀支起了身子,费力道:“这个事情我问我妈,他肯定不会告诉我,但是,吴耀你那么聪明,就告诉我吧!”
他的声音拖得绵软延长,像是在撒娇,胥泺却在严肃的状态里面,如临深渊。
“我为什么会和方缘去游乐场呢?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呀?”
胥泺退缩了,他借着帮吴耀拨开贴在脸上的监测器的线路,躲开了吴耀浅显直白的眼神。
“为什么我就和方缘两个人去了游乐场呢?”
胥泺被逼到了深渊边缘。怕他就和以前一样不搭理他,吴耀不顾手上的针,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手手臂,吴耀忍着疼痛,手连同全身微微发抖。胥泺顺从地回抓他的手,让他重新背靠立着的枕头。吴耀的手很冰,手心还有密密的一层虚汗。
胥泺开了口:“你忘了,那天还有秦耐跟你们一起,他有幸免于这次的人祸,受了一点伤已经出院了,你床头的抽屉里面放着他和同学送你的礼物和书信。”
吴耀平淡道:“嗯。”他握着胥泺掌心的手并未放开。
胥泺长时间一言不发,吴耀就那样平淡地等着。冷漠、安静、平缓......这些平静的对待往往最能使内心激荡的人逐渐崩塌掉自己维持的信念。
胥泺皱了一下眉,又慢慢松开,他道:“方缘死了。”
“......嗯...”
胥泺道:“对不起。我那天失约了。”
吴耀轻轻点头,“所以说,你是答应了我们,但是没有来吗?”
胥泺郑重道:“...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
“呵,怎么会是你的错呢?”吴耀轻笑的声音像一片充满倦意的羽毛,轻到不可捉摸,声音囚禁着复杂的种种情绪,它们互相争斗撕扯本体,让他变得语调怪异,“没有提前回国?没有同意我们去游乐园给你开欢迎会?还是,没有失约呢?”
“可是,”吴耀呆滞了片刻,躲开了胥泺焦灼的视线,“我想说,可是,你没有错啊。”
“欢迎会是我发起的。方缘是我约的。连没有保护好方缘的人,也是我啊!错的是我啊,如果我不贪玩,如果我细心一点,如果我再坚持一下,方缘就不会,咳咳、她就不会......”
胥泺面色铁青,用力地抓住他的手,大声喊了他一句:“启耀!”
吴耀愣愣看着他。
房门被护士打开,王帆一张死人脸,双手环抱着,也往里看。
胥泺回头说了一句没事,转头就看见吴耀疲惫地闭上了眼,脸上是未褪干净的痛苦神色。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安慰道:“你好好休息。”
吴耀睁开了眼,和站起身的胥泺说:“胥泺,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做朋友了吧。你还是好好听你妈的话,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连我自己的人生都负担不起,你还是不要理会我的那些豪言壮语了。和你做朋友,太难了。”
胥泺眉毛一皱,“你在说什么胡话......”察觉到这话过于冷厉,他缓和了语气,重新耐着性子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吴耀道:“对不起,看见你的时候,我脑子里面有一些不太好的画面冒出,你告诉我这些,我觉得够了。我不想再回忆起自己的痛苦。我还是不要见你了。”
胥泺伫立了片刻,开口时声音发紧,“你不但怪自己,也是怪我的,对吗?”
吴耀眼睛里有光,充盈的泪光,是胥泺从未看见,也是最后悔看见的,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说:“嗯”。
“......”十指捏攥着校服粗糙的衣角,胥泺此刻也未低头,看着他道了声“也好”,静静退出了房间。
吴耀怔怔地愣在床头,等到王帆拿着他的校服,翻着白眼走了进来,吴耀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王帆将校服甩在床尾地栏杆上,紧紧看着吴耀,他嫌弃而狐疑地问:“你该不会是就想起来了吧?失忆好了?”
“想起来什么?想起来你在我给吴耀带的粽子礼品袋里面,又塞了情书,抱歉,这个我出发前就发现了,粽子和里面的吃的都弄掉了,情书我放在你床头下了。”吴耀微笑着拭去脸上没有温度的泪水,想到一事,他有些后悔地对王帆说:“刚刚我忘了跟胥泺说了,哥你帮我转达一下,让胥泺好好考,我考不出的分数,就看他的了,就当他还我的一份情。作为陌生人,也就两清了。
“王帆哥,行不行啊,要不你还是喊胥泺回来吧,我再和他谈谈你那封情书的事情,哎,别走啊,哥...”
“你他妈有病,神经病!”王帆咬牙切齿,瞧着他的眼神像是想把他用牙齿一口一口地咬碎。但还是按照吴耀说的,转身追了出去。
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吴耀终于得到了身心的双重宁静,他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愿意睡去,不愿意再次跌入那一个个令他绝望、崩溃,让他疼得像是全身被卡车被碾过一般的梦里。
于是看着头顶发虚的白色日光灯,妄图汲取冰冷的光芒,让他做回那个妈妈眼中的小太阳。
☆、第 25 章
高考后,秦耐来见了吴耀。
他先前听吴玫说,秦耐这孩子也被这一次的事情吓得够呛,更多的则是自责。
秦耐看上去瘦了一圈,头发剪得短短的,原本厚重如西瓜皮的刘海也没了,露出洁白的额头,看上去比以前好看多了,奶乎乎的,五官小巧巴掌脸,摘下古板的黑框眼镜就是最受女生们喜欢得那种可爱。
他提着一个精致的花篮跟吴耀和吴玫打招呼时有点结巴,医生说这是应激,要修养一段时间才会好。
吴耀此时已经能够在人的搀扶下,下地走走了。他坐起身,吴玫帮他调整好背靠,留下两个孩子单独交谈。
吴耀接过花篮,使劲闻了闻花篮里的花香,心情愉快地说:“新鲜的气息,好漂亮啊,谢谢。”
秦耐点点头,坐在一边,“这是、万、万厉时先生送你的......很美的。”
吴耀抬起脸道:“他送的东西,怎么是你拿过来的?”
秦耐哆哆嗦嗦的,一段话说了半天,“那天是万先生帮了我们报警...我父母都在国外......家里就爷爷,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就是万先生派人在医院照顾我...我昨晚,去他那道谢,他知道我今天会来,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秦耐家里条件挺好的,只要接触他被他信任,这些东西哪怕吴耀不问,他自己也会在一言一行之间暴露出。因为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触胆小沉闷,一低头刘海一遮眼睛就显得阴暗的秦耐,所以连老师都不知道秦耐父母是研究所的成员,积年累月地在国外收不到信号的丛林中培育标本做实验。
秦耐被爷爷奶奶带大,这两年奶奶去世,爷爷身体也不行,常常在医院。秦耐有强调过,他的性格像文弱的爷爷,和奔放的父母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