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为科技来的人不少,有两个技术骨干打扮的人。
但负责讲解设备应用的却是荆寒屿。
雁椿的身份不可能像没资历的小警察那样往后缩,叶究早给他安排好了座位,就在会议室第一排中间。
那里和讲台只隔着一条并不宽敞的过道。
他现在与荆寒屿的距离近到什么程度呢?荆寒屿那低沉的嗓音就像在他耳边开了个环绕低音炮。
他只需要抬头,就能看清荆寒屿随着说话而小幅度滚动的喉结。
荆寒屿今天是穿了外套的,一件条纹西装。
但它被脱了下来,现在正搭在椅背上。
荆寒屿的黑色衬衣扣到了最上一枚纽扣,就在喉结下方,好像一双手,正暧昧地摩挲着那突起的位置。
除了领带,衬衣上没有更多的装饰。
领带打得很完美,就像荆寒屿给他的一贯印象。
但有时候,简单与完美也是一种性感——尤其当它们出现在荆寒屿身上。
雁椿轻轻摇了下头,将视线从荆寒屿的喉结上移开。
作为研究心理的学者,他清楚眼神的作用,在任何场合,都习惯直视对方的眼睛。
但坐下后他几乎没有与荆寒屿对视过,视线最高时,也只到了那利落的下巴。
荆寒屿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忽然,荆寒屿却叫到他的名字。
“雁老师,你好像有疑问?”
雁椿像个上课时走神,被老师抓包的学生,猛然抬头,见荆寒屿正微笑看着自己。
记忆中的荆寒屿不怎么笑,天之骄子都是很冷漠的,总是雁椿傻不愣登地对他笑,他偶尔被惹烦了,也会弯一弯唇角。
那是不怎么情愿的笑,却特别好看。
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雁椿还是能一下子就想起来。
现在荆寒屿的笑从容却陌生,有种浮在职场上的虚假。
但荆寒屿的眼神却很深,让雁椿觉得那笑里还藏着什么。
可有什么是他一个心理专家看不出来的?
雁椿感受到来自整个会议室的目光。
荆寒屿为什么突然叫他?
“我……”
“你刚才摇了下头,是哪里没有听明白吗?”
雁椿张了张嘴,根本答不上来。
他连荆寒屿在讲什么都不知道。
一时间他甚至以为是荆寒屿故意捉弄他,可怎么会呢?
荆寒屿是个正直的人。
就算私底下会逗他,但当着很多人的面不会。
“没关系,有哪里没有听明白可以随时打断我,操作涉及不少细节,我可以多演示几遍。”
荆寒屿不再只盯着雁椿,“后续我们也会派员工常驻,随时更新数据,给大家提供最好的服务。”
叶究坐在雁椿旁边,“没听懂就问啊,害什么羞?”
“……”没有害羞,不要乱解读。
“我也没听明白,那我问了?”
叶究说问就问,荆寒屿耐心地重新演示了一回。
雁椿松一口气。
讲解继续进行,他却再次走神。
刚才的情形,其实出现过不止一回。
寰城一中是市重点,荆寒屿从初中部免试直升,开学摸底考直接拿下第一,是当之无愧的学神。
雁椿却是从桐梯镇的学校转过去的,成绩在桐梯二中鹤立鸡群,到了一中却徘徊在实验班的中下游。
考不过班上的尖子生还有很多别的原因,比如他无法像其他同学那样将精力集中在学习上。
荆寒屿有阵子给他补物理。
一中校园很大,有许多空置的教室,供学生上自习、休息。
荆寒屿找了一间,勒令他坐在第一排中间。
他承认自己低俗、龌龊,荆寒屿拿着粉笔,认真给他讲题,落了满袖子的粉笔灰。
他居然辜负荆老师的辛苦,不看黑板,反倒盯着荆老师尚且单薄的胸膛和修长的脖颈看。
“雁椿!”凉凉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
他暗道遭了。
他看得这般明目张胆,荆老师怎么会发现不了?
“我刚才在说什么?”
“你说……”
荆寒屿“啪”一声将习题本拍在桌上,“下次考试还想让物理拖后腿?”
他没什么诚意地低下头。
这态度惹恼了荆寒屿,荆老师转身就走。
他赶紧追上去,好说歹说,把人给哄了回来。
之后他又走神了几次——物理题没有荆寒屿吸引他,好在学神亲自给补课,他那丢人的物理总算给拉了回去。
离开一中时,他不会想到当年的情形会以这种方式重现。
荆寒屿和以前不一样了,那时一道题讲过一遍,他如果还没有听懂,荆寒屿就会皱眉,虽然还是会继续给他讲,态度上也没有问题,但是他能察觉到荆寒屿的烦躁。
如果第二遍他仍然没听懂,荆寒屿就会生气了。
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面带笑容,耐心周到。
这让“重现”有种微妙的错位感。
这错位感又让雁椿感到某种岌岌可危。
当年的老师和同学以为他是因为那起命案才黯然离开一中,但其实不是。
他只是不得不远离荆寒屿,才让自己消失。
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筑起一座自认为安稳的堡垒,堡垒关住了他的邪恶,他从里面走出来,能浅浅为社会出一份力。
但荆寒屿居然来到了他的堡垒下。
他头一次怀疑,自己的堡垒真的坚固吗?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居然是他选中了屿为科技。
那天撞了荆寒屿的车是个意外,但选择屿为科技绝不是意外。
三家企业各有优势,与谁合作都没问题,他最后是被屿为科技的“屿”字吸引,给出身为顾问的重要意见。
雁椿心中很不太平,整场会都心不在焉。
结束后他站起来,不巧又与荆寒屿视线相对。
叶究直来直去,要给荆寒屿隆重介绍雁椿。
“荆总,这位就是我之前给你说的雁椿,雁老师!我们这次合作,主要是研究中心那边在出力,我们成天跑现场,是雁老师对比了很多资料,向我建议和屿为合作。”
叶究逢人便显摆支队的外挂雁老师,雁椿几次想打断他,无奈他嗓门大气势足,雁椿只得作罢,恨不能挖个地洞躲起来。
荆寒屿很给面子地听着,态度既不亲近也不冷漠,有种职场惯来的距离感。
最后荆寒屿也没有故意提到两人是高中同学,向雁椿伸手,“雁老师,合作愉快。”
雁椿握住那只手时,其实有些犹豫。
但他猜自己的表情应当管理得不错。
荆寒屿一握即放,和一般的商业握手没有区别。
之后就是安装调试设备,更新数据,荆寒屿没亲自做,似乎是和市局的领导们沟通去了。
雁椿回到自己在刑侦支队的独立办公室,放了会儿空,才渐渐冷静,自言自语道:“我在担心什么?”
十年前他还是个疯狂邪恶又情窦初开的少年,都能生生将恶意压下去,收回伸向荆寒屿的手。
现在他的病已经治好了——起码被控制住了,而他们都已是稳重的成年人,荆寒屿看上去也没有刻意接近他的意思,他又怎么会犯错?
他们只是普通的合作者,就像他与支队合作一样。
想通这一层,雁椿心绪平息,脸颊也退了热。
他情绪起伏的时候,脸会发烫,但不会变红,看上去始终淡定从容。
但要揭穿他也容易,只要碰碰他的脸颊就感知得到那份温度。
这是他的秘密,迄今为止只有一个人知道。
“怎么躲在这?吃饭了去不去?”叶究推开门,“吃食堂。”
雁椿这阵子都待在研究中心,一听吃食堂,立即站起来。
刑警们个个都是热血干饭人,食堂热闹非凡。
刚和屿为科技打了交道,话题自然围绕这合作伙伴。
技侦组用到设备的机会最多,副组长蒋慧慧早就做了功课,“屿为在追踪这一块特别有东西,他们有个技术负责人以前就干刑警的,老板要做警用,把他给挖过去了。”
雁椿边吃边听。
唐薛发他的资料只有产品介绍,没有各路八卦,也没有老板档案,否则他也不至于今天才知道荆寒屿是老板。
“屿为是家新企业,没做多少年,但手头有核心技术,就今天演讲那个荆总,听说就是技术员出身,几个专利投进去,屿为马上就起来了。”
蒋慧慧继续说:“人还是个青年才俊,海归创业,凭技术拿到投资,白手起家,牛人啊!”
技侦一小孩儿说:“慧慧姐看到长得帅的就使劲夸,我不牛吗,也夸夸我啊。”
大家哄笑,雁椿却在想,荆寒屿竟然是自己创业的吗?
他原本以为屿为科技背靠荆氏索尚集团,毕竟荆寒屿是荆家这一辈中的翘楚,但听蒋慧慧的意思,荆寒屿似乎完全没有依靠家庭?
雁椿适时打住,告诫自己这些事听听就行了,不能过于关注荆寒屿。
傍晚,所有设备调试完毕,屿为一行人离开市局,正好赶上晚高峰,堵在跨江大桥上。
李江炀说:“邪门儿了,你别是来革我的职吧?我哪儿没让你放心,你居然亲自来跟这项目?”
屿为科技有两尊佛,一尊自然是老板荆寒屿,另一尊则是技术总监李江炀。
两人在国外认识,志同道合,一同打造了屿为。
屿为总部在寰城,这几年飞快发展,在很多城市都开了分部和工作室。
荆寒屿坐镇总部,李江炀四海为家,最近几个月待在骊海市。
市局这个项目不算小,但李江炀也没想到荆寒屿会亲自来,来了还不走了。
他与荆寒屿是同甘共苦的交情,当初没有投资,人员不齐,就他们两个技术大拿顶着,吃住都在实验室,明明是两个帅哥,出结果时都熬得胡子拉碴。
正因为这样,他才连试探都没有,直接跟荆寒屿“算账”。
“你回寰城,这里和南方的生意交给我。”
荆寒屿坐在后座,正在看窗外的江水。
夕阳将天空染成赤金,江水铺开金箔,他不由得眯起眼。
李江炀吃了一惊,“你开什么玩笑?我管不了总部!”
“我在骊海有些私人事务。”
荆寒屿淡淡道:“总部不交给你交给谁?”
“那也……”李江炀只是想问明白荆寒屿来插手他工作干嘛,没想跟荆寒屿互换工作,这一问把自己给套住了,又十分好奇荆寒屿有是什么私人事务,“我做不了你那些,你让何野给你守着总部。”
荆寒屿轻嗤,“你潇洒了这么多年,早该回去收收心了,还想何野替你?就这么说定了,我留在骊海,你明天就回去。”
李江炀无语,“你是个什么暴君?哪个妖精受得了你?”
荆寒屿没理他。
李江炀是话多的性子,越扯越远,“难怪你老婆跑了,我是你老婆我也跑,你太独裁了!唉,你那到底什么私事啊?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忙过什么私事。
咱们在骊海也就市局一个重点项目,其他都是小的……卧槽!”
荆寒屿挑了下眉尖。
李江炀终于反应过来,震惊地看着后视镜,“寒屿,你那私事不会是,不会是抓老婆吧?你找到他了?在骊海?不会在市局吧?卧槽是刑警啊?”
荆寒屿笑了声,“开你的车。”
李江炀吓完自己,还沉浸在兄弟跑掉的老婆是刑警的惊讶中,半天才挤出一句,“那,那你跟他好好说啊。”
也不怪李江炀这个反应。
几年前他和荆寒屿还没回国,当时他也不知道荆寒屿出身豪门,只知道这人强,还特别清高。
年轻的穷学生一无所有,做什么都只能拼命。
攻下一道关键技术难题时,他约荆寒屿去喝酒,趁着酒意天南海北地聊。
他问:“荆哥,等咱的公司开起来了,上市了,做成业内顶尖,咱发了财,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荆寒屿平时话就少,喝了酒更加沉默,眼神发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江炀自己也喝得舌头捋不直,就见他摩挲着手腕上的一根绳子。
绳子一看就不值几个钱,上面绑了个小石头,国内路边十块钱能买三条那种。
荆寒屿不理人,李江炀就自己说:“我要给我爸买套大别墅,对,还有车,他这辈子被那女人欺负惨了,我,我可怜他……”
李江炀没一会儿就把自己眼睛说红了,说不下去,就再不吱声,闷头喝酒。
好一会儿,他突然听见荆寒屿嘀咕,什么老婆不老婆的。
“你说啥?”他凑拢,在荆寒屿肩上推了下,“老婆怎么了?”
荆寒屿喝醉了,眼睛红得吓人,“我老婆跑了,我要把他抓回来。”
李江炀听蒙了,“你哪来的老婆?”
“我有,他跑了……”荆寒屿懊恼又愤怒,话说得颠三倒四,“不成功也要把他抓回来……”
李江炀半醉不醒的,“那,那抓回来你要怎样?”
荆寒屿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李江炀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喉结轻轻发抖。
“抓回来……惩罚他,把他手脚锁住……折磨他,关禁闭……看他再敢跑……”
“你,你犯法啊!”李江炀越听越觉得荆寒屿在说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