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寒屿并没有因为这迟来的父爱而动容,只觉得可笑。不禁想,如果十年前的案子发生时,爷爷还在,发现面具的是爷爷,爷爷会怎么做?
不管藏在暗处的人有多可怕,爷爷一定会将面具交给警方,而不是像荆重言这样以爱的名义隐瞒真相。
十年后,荆重言老了,不中用了,才来展示自己的用心良苦。这算什么爱?不过是浅薄的自我感动。
荆寒屿说:“那你现在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荆重言抬起松弛的眼皮,“是万尘一。”
“是他?”荆寒屿语气平平,没什么惊讶的样子。能够让他情绪激烈起伏的只有雁椿,其他人其他事都无足轻重。
倒是荆重言说:“我很意外,我以为他只是你姑姑养着的小情人。没想到……呵呵……”
荆重言的笑声十分难听,干哑沉重,“他居然也是我荆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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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找不到万尘一,荆彩芝作为万尘一最亲近的人,被带到市局。
荆彩芝这几十年什么风雨没经历过,起初根本没当回事,“小万有他的自由,我从来不过多干涉他的生活。他出什么事了吗?”
警察告知万尘一可能是两起命案的嫌疑人,荆彩芝淡定地笑了笑,“怎么可能?你们肯定搞错了,小万单纯善良,胆子也小,没道理去杀人。”
直到警察对两人的关系提出质疑时,荆彩芝脸色才改变,眼神躲闪,好一会儿说:“我比小万年长许多,但我们真心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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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尘一根本不是你姑姑的情人,他是她在国外躲着所有人生下来的孩子。”荆重言目光越过荆寒屿,带着苍老和沧桑,“你姑姑和我斗了一辈子,她从来没有信任过我,也没有信任过你爷爷,她认为我一旦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就一定会做掉他。荒唐吗?她为了在我眼皮底下保护万尘一,居然对外声称万尘一是她的情人!”
即便是荆寒屿,在这样的真相下也流露出几分讶异。
除了爷爷,他和荆家其他人都不亲,也从未去打听过上一辈的纷争。小时候,从爷爷那里听说过荆彩芝从小要强,恨自己不是个男孩,总是和兄弟打架争执,还未成年就只身出国念书,二十多岁回国,成熟温婉不少,不再和荆重言争抢,渐渐成为集团中仅次于荆重言的人物。
荆家那一辈,荆彩芝是唯一没有结婚的。每每被问及婚姻,她总是笑着说,比起婚姻,事业对她来说更加重要。
万尘一以情人的身份被荆彩芝带到荆家时还未成年。不管放在哪里,这都是一件令人诟病的事,但当时荆彩芝早已是荆家的实权派,没人敢质疑她的做法,更没有人能想到,万尘一是她的骨肉。
万尘一低调少言,不争不抢,存在感极弱,在荆家就像一个佣人。荆寒屿见过他几回,他报以淡然的微笑。
任谁都觉得,这是个被圈养的,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的存在。
“年轻时,我和你姑姑争权,她争不过我。我没想到,这居然成了她一辈子的心结,她唯恐我伤害她的孩子,又想将孩子带在身边,最后瞒天过海,做出这种事。”荆重言摇头,“万尘一在她畸形的爱和保护下长大,已经成了我对付不了的人。”
荆寒屿更加觉得可笑,荆重言也知道那是畸形的爱和保护,荆重言自己的感情难道不是畸形的?
“万尘一和雁椿都是怪物,万尘一见不得你幸福,你明白吗?”荆重言说:“只要你不和雁椿在一起,你们就都是安全的。”
说着,荆重言语气又重了几分,“我上次逼雁椿离开你,也是这个原因。但我老了,管不动了。你们为什么还执迷不悟?”
荆寒屿冷漠道:“原来你也知道,只有和雁椿在一起时,我才能感到幸福。失去雁椿,我什么都不是,一无所有,连万尘一都不稀罕来对付我。”
荆重言半张开嘴。
“不要再扮演慈父的角色了,荆先生,你不配。”荆寒屿将面具狠狠砸在桌上,“如果你真的将我当做儿子来疼爱,你早就将这面具交给警察!你和万尘一一样,都见不得我幸福!”
说完,荆寒屿拿起面具,大步向门口走去。
荆重言喊道:“你站住!你去哪?”
荆寒屿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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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城警方和首都调查中心正在全力寻找万尘一,他最后一次被定位到是刘野青遇害的第二天,在凤秀镇西边的一个十字路口,之后彻底消失。
荆寒屿不声不响地赶到骊海,来到市局时已经是凌晨。
雁椿就睡在办公室,长时间没合眼,小憩片刻,也做着和案子有关的梦。
荆寒屿提着在巷口买的宵夜,没叫醒他,端来一张椅子,坐在他旁边安静地守着。
雁椿眉心紧紧皱着,中间的褶皱时不时被挤压得更深,一看就睡得很不安生。
荆寒屿伸出手指,想揉一揉,在半空悬了会儿,又收回去。
他并没有等太久。雁椿本就睡得浅,而他的注视大约很有力量,雁椿被拉扯着醒来,起初眼神还有些茫然,在确定是他后立即坐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荆寒屿的手这才没有顾忌地抚摸雁椿的脸,“不想我来?”
梦里是一个黢黑肮脏的泥潭,梦外却是依赖的温情,雁椿短暂地怔愣了下,捉住荆寒屿的手,轻轻蹭了蹭。
“寰城那边可能更需要你,索尚现在是不是很难控制?”
荆寒屿就势托住雁椿的下巴,“但我需要你。”
雁椿眼里的光凝住,旋即微微散开。
他知道,这时候用理智来讨论哪里更需要谁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他记挂荆寒屿,给荆寒屿申请了警方的保护,以荆寒屿对他的占有欲,又怎么可能让他独自留在骊海。
“黑影又来了。”雁椿抱住荆寒屿的腰,“我们查到的线索,黑影很可能是万尘一。”
这几天雁椿每一根弦都紧绷着,即便言叔已经赶到,他也没有放松过。见到荆寒屿的此刻,他才放任自己沉下来。记忆里有个地方忽然摇曳暗光,因为应激被他遗忘的片段一寸寸重现。
他看见自己失魂落魄地坐在血泊中,荆寒屿被警察带着走来,哄他不怕,哄他上车……
十年了,黑影再次给他布下天罗地网时,他不再是唯一一个被囚禁在里面的人。
“我知道,荆重言找到了他的面具。”荆寒屿说了面具和万尘一的身世。雁椿从惊讶中慢慢平复,头脑突然清明,那些分裂的线索终于被扣在一起。
许久,他低声道:“难怪他会那么做。”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万尘一,荆寒屿都难以理清其中的动机,但雁椿可以。
他压下与生俱来的邪恶,如正常人一般生活,可邪恶始终存在,这甚至是他成为刑侦顾问的先决条件。
他能够和怪物共情。
“荆彩芝害怕自己的孩子被荆重言伤害,如果万尘一的存在曝光,他必然和你争夺荆家的继承权。所以她宁可将他藏起来,实在忍受不住母子分别之苦,才将他接到身边,给他的名分却是情人。”
“荆彩芝想在她的有生之年取得索尚的绝对控制权,把荆重言彻底踩在脚下,当谁也威胁不了她和万尘一时,她才会公开真相。”
“但她忽略了一点——在她畸形的爱下,万尘一早就扭曲了。对了,荆重言有没说过万尘一的父亲是谁?”
荆寒屿摇头,“没有查到。”
“那就说明,万尘一打从出生,就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关爱,他被藏在黑暗里,荆彩芝使尽浑身解数,将他放在离光明、正常最远的地方。”
雁椿抱着手臂,用一种冷酷到没有感情的语气分析道:“如果荆彩芝从来没有接他回到荆家,而他又不是天生邪恶,他应该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顶多比普通人阴沉。坏就坏在荆彩芝把他接回来了,而且是在最敏感的青春期,而且对外宣称他是小情人!”
荆寒屿不由得道:“我觉得恶心。”
“对,就是恶心。”雁椿说:“万尘一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不得不接受母亲强加给自己的身份,他在荆家见到了很多同辈,就连李万冰之流,也比他幸运,更不用说你、荆飞雄。他想,我也是这个家的孩子,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们一样?我……”
“雁椿。”荆寒屿突然将雁椿抱住,“不要这样。”
雁椿回过神来,轻轻喘了两口气,“我吓着你了?”
荆寒屿摇头。
雁椿温声安抚,“不用担心,我控制得了自己,你不是我的锁吗?”
荆寒屿牢牢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嗯。”
雁椿也在这个空档歇了口气,“日复一日见不得光的折磨,万尘一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角落改变。青春期是最难以把控的年纪,你的优秀和自由把他灼伤了。他想,你是荆先生的独子,我是荆夫人的独子,为什么我和你的差距这么大?荆哥,你成为万尘一的眼中钉是必然。”
荆寒屿努力去理解雁椿,理解万尘一。在他的印象里,万尘一是出入荆家的人中,最特别的一个,像是什么都不在乎,清淡得像湖边的一株野草。原来都是表象。
“我们当年确实冤枉荆飞雄了,潜移默化影响李万冰的不是他,是万尘一。”雁椿说:“那是万尘一做的实验。”
真相越来越清晰,在雁椿冷静的分析下更加令人唏嘘。
“然后万尘一发现了我,他的同类。他的视线从你转移到我身上,他很聪明,也很有手段,荆彩芝给他的钱足够他做很多想做的事,他在关注我和我的家庭一段时间后,发现了雁盛平的秘密。”
“那一刻他一定很激动吧,他终于找到了对付你的方式,而那方式甚至不用直接对你下手。”雁椿看着荆寒屿:“他可以控制已经决定不再杀人的雁盛平,用雁盛平来刺激我,唤醒我心里的怪物,唆使我杀人,毁掉我,就等于毁掉你。”
很长一段沉默,空气仿佛都变得凝滞。荆寒屿几次张口,都没能说出话来。
雁椿长叹一声,“而且在这中途,还发生了对万尘一来说料想不到的‘好事’,许青成和小海分手了,我失控打伤许青成。在他眼中,恐怕没有比唆使我杀死小海更好的计划了。”
“他成功了,我虽然没有亲手杀死小海,但当时,我已经被他毁了,我离开之后,你……”
雁椿突然有点说不下去,他望着荆寒屿黑沉的眼,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你这十年过得很辛苦,如,如了他的愿。”
“所以当他发现,我找到你了,我们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他又开始行动。”荆寒屿咬牙,那眼神凶悍得要将万尘一碎尸万段。
“万尘一想再来一次,重现十年前的结局,他比当年更强大,以前还需要用面具,现在连面具都不用了。”雁椿在国外也接触过催眠,但并没有系统学习过,了解不深,因此无法判断万尘一是怎么催眠了淡文和刘野青,“按照他的计划,他要杀的不止两人,但我们回到寰城,你告诉媒体要插手索尚的事,打乱了他的计划,而他培养的第二个淡文还不成气候,于是他亲自杀了刘野青。”
第48章 善意和信任能够轻易击溃黑暗
“叶队!”韩明明冲入办公室,汗水晕开了脸上的妆,看见首都调查中心的几位专家也在,已到嘴边的话突然顿住了,“领,领导……”
万尘一行踪不明,随时可能有新的命案发生,叶究已经几十个小时没合眼了,支队能散出去的都散出去,他正在和专家们开会,手边的烟灰缸早就扎满烟头,烟灰都溢了出来。
“有事说事。”叶究捏着一把因为疲劳而沙哑的嗓子,抹了把脸看韩明明,“咋了?”
言朗昭也站起来,在观察人上,他比叶究专业得多,韩明明一闯进来,他就知道不是小事。
“万……尘一在直播!”
“什么直播?”
空荡荡的房间,墙壁是年岁积淀的灰黄斑驳,屋内没有什么家具,靠墙的凳子上绑着一个被蒙住双眼、堵住嘴巴的男人。
雁椿瞳孔在收紧之后轻轻颤动,他认出了对方,那是许青成!
许青成费力地挣扎,喉咙挤出低沉的声音,脚在地上滋出闷响。但他被绑得太紧了,根本挣扎不开。
这一画面通过境外直播平台飞速传播,观看人数不断上涨。
警方寻找多时的万尘一也出现在镜头里。
他平时多穿浅色衣物——纯白的运动鞋、奶白色的运动套装、灰白色的T恤和休闲裤,就连手机也用的白色系。
仿佛只有这一尘不染的颜色,才能配上他清淡的气质,就像他那非同凡响的名字。
但此时,他穿的却是纯黑的户外套装,上衣的拉链拉到下巴,连鞋子也是黑色的。
他挡在许青成面前,微笑凝视镜头,雁椿第一次发现,他的眸子黑得像是没有光彩。
由于直播平台在境外,想要立即关闭直播不现实,言朗昭马上联系首都调查中心,在境内屏蔽掉该网站。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二传视频在国内传播。
万尘一的笑容温和无害,言行举止却与恶魔无异,他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把玩着一把锋利雪亮的刀,“雁老师,你也在看直播吗?后面那个人,你还记得是谁吗?”
雁椿在显示屏前站得笔直,一滴汗水从额角滑了下来。
叶究在走廊上一边跑一边喊:“还没有找到万尘一?传播源全部截断!荆总,荆寒屿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