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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里,江南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气温渐渐回暖,人们终于从臃肿的衣物中解脱出来,轻装上阵,连走路都带着轻快。
陆宇舟站在墓碑前,深深凝望碑上的照片,这还是那人刚入职时拍的警服照,浓眉星目,眼神里透着无限正义,当时他还嫌照片拍丑了,没拍出真人的十分之一帅。
陆宇舟把带来的吃食和菊花摆放到碑前,“我来看你了。”
他席地而坐,用指腹将墓碑仔仔细细摸了一遍,心甘情愿地做着糊涂事,好似真能触到死人,内心却越发凄凉,脸上有泪划过,他终于清醒了过来,对着照片露出些许苦涩微笑。
“我跟那姓顾的分手了,之前在信里说的那些话不算数,他不是什么好人,小过,你托梦给我吧,我最近挺想你的……”
“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儿就是上大学认识了你,还有甜妹和林成,我现在做梦都想回到那个时候……是不是挺没出息的?我也觉得我这人特没出息……”
“我好像特别容易被你们这种男人吸引,长得高高帅帅的,话不多,温柔的时候能把人溺死,你和他挺像的对吧,我一直觉得你俩属于一类人,可他比你坏多了……”
“还有件事儿忘说了,甜妹来北市上班了,我现在老去她家蹭饭,她还跟以前一样,咋咋呼呼的,反正跟她在一块,挺热闹的,有天晚上我俩跟林成视频聊天,他们聊起以前的事儿,我就想,要是你在,咱们四个现在该多好啊……”
陆宇舟擦掉不停涌出来的眼泪,深吸口气站了起来,苍白的面容在阳光上略显疲惫,“我走了,如果运气好,下次我带我先生一块过来,你要开心点,咱俩都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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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梅园公墓,陆宇舟坐车去了小过家,敲门时,屋内没人,他在门口拨通过妈妈的电话,那边说还在医院排队等着做血透,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他把东西放在门口,自己则拾了级台阶坐下,静静等待,无聊的时间里,他把所有理由都想好了,哪怕胡搅蛮缠,这次一定要把人接到北市去。
有邻居下楼倒垃圾,往他身上投过去两眼,只觉得模样清婉秀丽,不知跟302的独居女人是什么关系。其实他们见过面的,早在五六年前,陆宇舟经常从这栋房子里走进走出,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跟女人家的儿子搂在一块。
这栋房子里已经没人记得他了,时光有多可怕,他们这些左邻右舍再说起302的时候,“那个女人也真是可怜啊,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成了警察,都快要结婚了,命不好,突然就死在了国外。”
看,没人会再提到陆宇舟,他已然在时光的缝隙里自生自灭了,灭得干干净净。
陆宇舟埋头盯着自己的鞋看,看上面荧光绿的鞋带,他伸手解开了,重新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再换到另一只脚,重复如此。
邻居倒完垃圾上楼,路过他,不禁再次露出疑惑的打量目光,小伙子看着不像坏人,可实在是面生,再说怎么闷不吭声地坐台阶上啊。
“家里没人啊。”邻居终于开了口。
陆宇舟抬头:“她出去有事,一会儿回来。”
邻居热心肠地说:“下次走亲戚,一定得事先说好了,省得白来一趟,给她打过电话没?”
陆宇舟这回没搭腔,那邻居看他不怎么热情,便扭身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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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妈妈回来之后,陆宇舟非让她歇着,自己动手淘米择菜,简单做了顿饭,吃完他系着围裙收拾起锅碗瓢盆,一边聊着天:“这次跟我回去吧,我住的那地方楼下有家江南菜馆,离不远还有家无锡小笼包,你肯定吃得惯。”
过妈妈还是推辞:“那也是北方啊,就怕水土不服。”
陆宇舟冲洗好一只碗,放到大理石台上,准备洗下一只,“北方的冬天可比南方好过多了,屋里有暖气,在家穿件针织衫就够了,然后咱在地板上再垫个软垫子,在上面还能打扑克。有个好消息一直没跟你说,我买房子了,嘿嘿,一百多平,正在装修呢。”
过妈妈笑,依旧是推说不去。
陆宇舟这回没再顺着她,洗好水槽里的碗筷,甩甩手往围裙尚擦了擦,走出厨房,“去嘛,我带你去北市的各大景点转转,住一阵要是不习惯,咱再回来。”
“我要去了,你男朋友怎么说啊?”
陆宇舟愣了稍许,心里终归是有道疤,一时半会还好不了,不过他嘴上却很洒脱:“我和他家庭条件相差太多,三观和成长环境也不一样,谈不到一块去,已经分了,我现在一个人住,偶尔岑静文来我家来玩。岑静文还记得吧,以前来过无锡的,长得特可爱那个。”
“记得,她男朋友叫林成。”
“对,不过他们一毕业就分了。”陆宇舟看着她,祈求的眼神像只小动物,教人无法狠心拒绝,“去嘛去嘛,就当是去度个小长假。”
过妈妈确实没狠得下心,笑笑说:“那好吧,我去住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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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两人坐上飞往北市的飞机,陆宇舟把原先甜妹睡的那间屋重新腾出来给了过妈妈,当天晚上,他就领着她去楼下的江南菜馆搓了一顿,老板也是江浙人,口音方面略有点像,算是异乡逢客,最后结账还给他们打了88折。
隔日下午,陆宇舟从医院咨询回来,给郑昊发了条微信:「我以前好像听你提过,你是不是有个叔叔在北市肾病医院当副院长啊?」
郑昊很快答复:「对,是我堂叔,怎么了?」
「我有个阿姨患尿毒症好多年了,我刚把她接到这边来,想去那医院看看,在他们医院官网上一直挂不上刘曦日教授的号,您能不能帮我打个招呼?」
郑昊读着有点奇怪,陆宇舟是个地地道道的北市人,家庭关系相当简单,这些年有来往的也就他舅舅一家,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外地阿姨来,「好,我问问我叔叔。」
「谢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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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马上就要开会,郑昊收了手机没再聊下去。
他最近是一个头两个大,先前拟订的人员去留名单一变再变,景衡彻底把这事推到他头上,这些日子不少收购公司的被裁人员跑来找他,长篇大论阐述一番自己对原公司的贡献,都希望他能从各个方面综合考虑而把他们留下。
这么多号人,仅凭他这一月来的接触就把人的生死给定了,未免太草率了,他犹豫不定,特地去找顾景衡请示,那人心情不怎么好,简而言之就一句话:“你看着办吧。”
第47章
郑昊专程请假陪陆宇舟去了医院,他瞧过妈妈第一个眼,直觉这是个很和善的女人,性子温吞,讲话语速也慢,接下来半天的接触确实印证了他的想法。
“听阿姨口音,江南那一带的吧。”郑昊猜测道。
过妈妈笑了笑,点头:“是的呀。”
陆宇舟在一旁补充道:“我阿姨是无锡人。”
“无锡啊,我去那儿玩过。”郑昊主动打开话匣子,“挺干净一地方,绿化也好,就是吃的有点甜,肉包子里头的馅儿居然是咸甜口的,不太吃得惯,我爸妈倒觉得挺好吃的,人和人的口味还真不一样。”
陆宇舟先看了看过妈妈,发现她在抿着嘴笑,他这心里顿时感到久违的舒畅,再看向郑昊,语气是真心实意的:“这次麻烦你了。”
郑昊倒有点不习惯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见外了。”
“你去忙吧,这边我自己可以。”
“走吧,不差这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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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坐在专家诊室外面等,过妈妈跟郑昊谈起自己这场慢慢恶化的病,大概是八九年前吧,单位体检查出肾功能不好,吃了一阵护肾的药却不见好,第二年肌酐就飙到了大几百单位,医生确诊为尿毒症,当时孩子还在外头上大学,怕他担心,瞒了好久没敢说。
“孩子现在不在身边吗?”郑昊问出了心中疑惑。
过妈妈摇了摇头,脸上全是释然:“有一个儿子,走了好几年了。”
陆宇舟把手按在膝盖上,头深深地低着,看脚下的乳白色瓷砖,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抽根烟,于是撑着膝盖站起来,借口说要去上厕所。
郑昊把一切看在眼里,并不能对此做出明确判断,他看着陆宇舟的背影,某个可怕念头突然窜进了脑海,但是很快被他否掉了。
不可能,小陆是个乐天派,因此绝无可能。
他们接着聊天,陆宇舟在厕所里抽完了两根烟,他掐着时间,预测离他们的号还有一会儿,便去门诊大楼外面透了透气,被两个小护士认出来了,他赶紧戴上口罩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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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时,快九点半了,还没轮到他们,过妈妈身子困乏地靠在椅子上休息,郑昊低头把弄手机,看样子应该是在给谁发消息,他原先的位置被人占了,现在只能干站着。
郑昊抬头,发现他已回来,起身想给他让座。
陆宇舟按住他,说“不用”,声音很低,凑近点,郑昊还闻见了淡淡的烟味。
将近十点才叫到他们的号,陆宇舟陪同进了诊室,郑昊觉着这是人家的私密事,没跟着进去,索性就坐在外头继续等待。
坐诊的便是“一号难求”的刘曦日教授,这位老专家结合病史和检查结果,给出的建议是换肾,另外也说明了现在肾源紧张,即便找到合适的匹配上了,换肾之后有很大的概率会产生一些器官排斥反应,可重可轻,严重到一定程度可能会危及生命,具体选择权在家属手上。
过妈妈对于换肾的意愿不强,她觉着自己也没几年了,就这么做做透析凑活着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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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心事重重地走出诊室,郑昊看了下表,前后不到八分钟,“完事儿了?”
“嗯。”陆宇舟点头,“时间还早,咱们一块去吃个饭吧。”
郑昊想着没什么事,便一口答应了:“好啊。”
碰巧附近有一家在大众点评上排名靠前的中餐馆,他们从医院出来穿过一条街走到那家餐馆,按照菜单上的推荐点了七道菜,陆宇舟落落寡欢,没什么兴致似的,胃口也很小,郑昊就闲着跟过妈妈说话,掰扯起她和陆宇舟的亲戚关系。
过妈妈看了眼陆宇舟,“是远亲,一直有来往。”
“你问这么多干嘛?”久久沉默的陆宇舟突然开口,止住了可能的刨根究底。
这顿饭相当安静,半小时之后,陆宇舟买单走人,并跟郑昊道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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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昊直接去了公司,单身汉就这点好,没人管束无忧无虑,本打算随便去办公室对付一夜,没想到顾景衡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寻思片刻,伸手推开了门。
烟缸里的烟蒂燃着寥寥白烟,那人就阖眼靠在椅子上,指间还夹了只刚点燃的纸烟。
“咱俩想一块去了,我也正打算到这儿凑活一夜,省得明天还得赶早过来。”
顾景衡睁开眼,抬手吸了口烟,“怎么来了?”
“过来加班。”郑昊开玩笑道,“你怎么没回去?”
顾景衡倾身磕磕烟灰,“太远了,懒得折腾。”
郑昊笑了笑,没戳破,他心里清楚为什么没回去,更知道这人是故意留在公司等他的,背后的理由,显而易见,他状似无意地说:“陪小陆忙活了半天,晚上请我吃了顿饭。”
顾景衡没说话,拿起桌上的中性笔刷刷在废纸上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似乎只是为了试验这笔能不能出墨。
“他那阿姨病得不轻啊,脸色看着就不好,我跟她聊了会儿,说是得尿毒症好多年了。”郑昊往里走,“给我也来一根。”
顾景衡单手合上笔帽,并拿笔头点了下桌面,像是随手而带的一个动作,然后抓起烟盒扔过去,郑昊接到手上,拣了支出来点燃,慢悠悠地吸了一口,语调不急不缓:“他那阿姨也是可怜,儿子去世了,身边也没有什么亲人,现在就指着小陆一个人。”
顾景衡终于有了点反应,寒冷目光投向对方:“无锡人?”
“这你都知道。”郑昊表示惊叹。
顾景衡敛尽眼底的情绪,无所谓道:“猜的。”
郑昊笑笑:“你以前见过他这个阿姨啊?”
顾景衡没接这茬,转而提起了工作,“我把你拟的那名单看了一遍,把段瑞宏划掉吧,这人我之前跟他接触过,除了有些油腔滑调,做事还算谨慎,在百明这几年的销售业绩也不错。”
“他原先那些同事对他评价有点低啊。”
“树大招风,很正常。”顾景衡抽了口烟,“最近公司没什么事,你要是想休息,就趁现在吧。”
郑昊点头哈腰道:“谢谢老板,总算感受到资本家的温暖了。”说完自己先乐了,话题又被他绕回到陆宇舟身上,“我看小陆这段时间好像变了个人,是不是跟你分手心情抑郁了啊,没以前能嘚啵了。”
顾景衡不为所动,随手拽过方才写字的废纸,揉成一团投进垃圾桶,“不要在我跟前提他。”他抬眸,表情认真且狠绝,“他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你这么三番五次地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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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宇舟回来后思考许久,再跟过妈妈一商量,还是想让她动这个手术,一来还不到六十的年纪,每周三次透析太遭罪了,二来他上网查过,好多人换肾之后不光生活质量有所提高,生命年限也延长了,总之是利大于弊。
但过妈妈没有同意,她像有预感似的,面目温和地对他说:“我就在你这边住下了,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