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大利————白衣

作者:白衣  录入:12-20

这一刻,伊万心里的怒火再也不能克制,他只想找到一种武器,来击碎阿兰多脸上的满不在乎和冷酷的幸灾乐祸。有些话他本来不准备说的,但这时却突然脱口而出:"其实,那个死掉的孩子,是你的吧?"他说。
他看到阿兰多的脸色突然变了,心里就感到一阵残忍的豁出去的愉快,但阿兰多紧接着又恢复了平静,他似乎一点也不动摇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伊万的脑子里飞速地掠过许多记忆的残片:阿兰多的初访,索非亚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她不时会出现的情绪波动和自暴自弃的行为,他瞒着索非亚在做爱前给她服的避孕药,在他们的婚礼上,那个陌生人送给索非亚的钻石项链------每一片记忆经过时,都给他的神经带来微微的刺痛。
"只是感觉。"伊万淡淡地说,然后站了起来。该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再待在这儿了。这儿的空气很糜烂,他已经吸了这么长时间,觉得自己身体内部的某处似乎也开始腐烂了,他要尽快离开这儿。
阿兰多并没有阻止他,然而到了书房门口时,他忽然站住了。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和追求死亡的本能抓住了他,他回过身问阿兰多:"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阿兰多耸耸肩,他身后的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紧密排列的长条黑影,从现在这个角度伊万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记得他的声音十分的奇特,不知道是高兴、是悲伤、还是嘲弄。他缓缓地对他说:"很简单,因为你并不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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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是晚上九点回到公寓的。
公寓里很安静,只听见空调丝丝的抽动声。伊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从走进房间的第一秒起,他就嗅出空气中一股腐烂的味道,极像他在阿兰多的书房中闻到的那种味道,开的过大的空调,更让他有种仿佛进了停尸房的感觉。
他打开灯,先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所在。
家具还是在原来的位置,家具上薄薄的灰尘使房间看上去显得有些陈旧。桌子上有一只咖啡杯,里面还残留着小半杯咖啡,伊万盯着它看了半天,然后把它拿到厨房,倒掉咖啡,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杯子,擦干杯身,再将它放回原位。
重新回到大厅时,他注意到索非亚的房间里亮着灯,她的门半开着,既像是邀请,又像是抗拒。
他没有去推她的门,而是直接走过她的房间,进了自己的房间。从利奥受枪伤的那天起,他们就这样分房而睡了。
伊万回到自己房间后,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就从壁橱里拖出最大的行李箱,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他刚将箱子填满一小半,就听到隔壁房间的门被重重推开的声音,索非亚穿着一身蕾丝睡袍,大步冲进他的房间。她的脸显得苍老而疲倦,头发蓬乱地披在肩头:"你要去哪儿?"她说,声音异常沙哑,又带着一点哭泣的意思,她连忙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
"就像你看到的,我准备离开这儿了。"伊万说,他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稳定,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不过收拾行李准备去参加在另一个城市的比赛。
可是索非亚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她急急地跑到他面前,盯住他眼睛,逼迫似地说:"我不准。"伊万自顾自理着行李,没有理睬她。她更急了:"你今天去看他了,对么?你一定看到他了?他一定对你说他这次受枪伤是我指使人干的。我知道他肯定会这样诬陷我。不过你不要相信他,伊万,他只是妒忌我。伊万,伊万,你别走。"
伊万将装得满满的箱子合上,那"喀"的一下响声惊吓了索非亚,她不由自主地跳了一跳。她近乎绝望地伸手拉住自己的丈夫。
伊万侧头看了看她,他和自己做了一番斗争,这才若无其事地将那哭泣的脸庞搂进怀中,他异常温柔地对她说:"索非亚,你别这样,看见你这样难过我的心里只会比你更难过。我们是肯定不能再在一起了,你又为什么不能让我们的分离变得轻松一点呢?"
索非亚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迷惑:"我不懂,伊万,你不生气么?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伊万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索非亚,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你一定想不到,我又见到他了,又见到阿兰多了,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索非亚突然僵住了,她本能地离开他的身体,倒退了几步,有些恐惧地看着他。
"他对你说了什么?"她的声音像被大风吹着似地不断地发抖。
"他说你们彼此相爱。"
"不!"索非亚眼中再次露出绝望的神色,然而伊万不肯就这样放过她。
他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在自己的床上,他像一个好脾气的兄长一样不断抚摸着她的背,让她放松,然后又极尽温柔地对她说话:"你冷静一点,索非亚。你怕什么呢?这是我,是伊万,以前你不是最信任我、最听我的话的么?如果你是怕我瞧不起你,这大可不必,你知道的,在感情上,我并不比你高明到哪里去。"
索非亚稍微冷静了一点,然而她还是睁圆了眼睛,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伊万,你真的不觉得,这------很恶心么?"
"怎么会?我妈妈对我说过,不管是什么样的感情,只要是认真的就值得尊重,所以我会尊重你的。你太傻了,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我们就能够更早地达成共识了。"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不爱他了?"
索非亚一下子闭了嘴,她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眼神越来越茫然,可当她的眼睛再度落到伊万身上时,那些茫然就像被阳光驱散的雾气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我不知道我对他抱着什么感情,也许只是一种从小养成的习惯。但是我知道,我爱你,伊万,"她坚定地说,眼中逐渐露出光彩,"从我在电视里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就对我自己说:他就是那个能够拯救你的人。是的,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你一定知道了我对那个人做了些什么吧,但你不能怪我,我有什么办法呢?人人都有追求生存的权利,他没有你照样可以活得很好,但我没有你,却要下地狱。伊万------"
"嘘,嘘。"伊万用一根食指抵住了她丰满的嘴唇,"你错了,索非亚,你对我的这种感情不是爱情,你只是想借我来逃开阿兰多。"他看见她的眼里又起了迷茫,便接着说,"这正像我不爱你,却借着你逃开利奥一样。"
索非亚似乎受了重重一击,她张大着嘴、看着他,伊万尽量使自己显得温和而具有说服力:"我爱利奥,这你也知道,所以你才不择手段伤害他,你以为你这么做是在努力夺回我的爱,其实你不过是在努力夺回你的盾牌,好再次借它来躲避阿兰多,躲避你对他的爱。我和阿兰多,我们比任何其他人都了解你,他是你的父亲,而我和你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而且我也和你有着同样的心结,我们都知道你真正爱的是谁,为什么你不肯正视自己的感情呢?"
索非亚混乱地看着他:"是这样么?你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可我不知道------"
伊万微笑着摸了摸她丰厚的头发:"不要逃避自己的真心,不要害怕别人的责难。你看,我已经决定离开你这面盾牌,去找我的利奥了,你也要加油啊。"他说完这些,就再次抛下索非亚,找出第二只箱子,继续整理他的行李。
索非亚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他整理行李,直等他收拾完毕,准备出门了,她才突然跳了起来,从背后狠狠抱住他:"伊万,伊万,你别走。我难道真的不爱你么?那为什么我现在感觉这样痛苦?"
伊万很干脆地推开她:"我也很痛苦,但我不愿再继续这个双重的谎言了。索非亚,别再糊涂了,去找那个最爱你的人吧。"他不再给她纠缠他的机会,直接走出了大门。
在他公寓的楼下,早有一辆出租车在等候着了,车子里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一直盯着伊万公寓的大门。
看见伊万出来,他打开车门,走了下来,微风吹过,露出他右脸上细细的刀疤。伊万将行李搬进出租车后,自己也坐了进去。他们谁也没有看谁一眼,谁也没有和谁交换一句话。
伊万在M城附近的C湖有一幢别墅,他对司机报了那幢别墅的地址。
车子开动后,他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了,那是一种疲倦到极点后放弃一切般的平静。他想,索非亚现在一定很伤心,她说的没错,不管她对她父亲曾有过什么样的感情,还有什么样的感情,她始终是很爱他的。他明白,她就是因为爱他,所以才想从他的身上寻求解脱,他只要对她好一点,完全可以将她从那段肮脏不堪的堕落关系中拯救出来。他对她有很强的控制力。所以他才故意误导了她。
他可以想像,今天后,索非亚会伤心一段时间,然后他对她说的话和她自己心理的保护力量会起作用,她会再次靠近那个"最爱"她的人,寻求安慰,而这次,他不会再轻易放走她。然后,她马上会醒悟过来,她会后悔、会痛苦、会绝望,但她恐怕再也无法逃离了。
她将长时间生活在痛苦中,爱她的阿兰多也不会好受。而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M城的夜色还是一样的迷离而美丽,伊万躺在车座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在他疲惫的梦中,出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场,有一个头发微卷、背影纤瘦的人正抱膝坐在青青的草地中央,他的身边,停靠着一只黑白色的、尚未遭到污染的皮球。当他的意识慢慢靠近那个坐着的人时,那个人忽然向他这边转过了头。
"嗨,伊万,欢迎回来。"那个人说,他的嘴唇绽放出他独有的笑容,那么纯洁,那么甜美。
伊万的心忽然抽紧了,他问自己:难道时间从来就没有流动过么?为什么那个人的笑容,还是和他初次见到他时的一模一样呢?为什么挫折给了他自己一身的脏污,让他和同样被玷污的人丑恶地互相争咬,互相报复,却始终侵毁不了一个简单笑容的神圣呢?
他安静地坐到那个人的身边,他的笑容让他的心灵充满了平静,那是受到净化后喜悦的、又能诞生希望的平静。
然后,他怀抱着久违的热忱,又开始向上帝祈祷:让他的时间,也在这一刻凝固吧,他愿意,就这样死在他心爱的人的笑容中。
他的祈祷并没有灵验,几乎就在他祈祷的同时,他醒了过来。
他有些迷糊,一时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机正在发狂一样地震动,利奥最喜欢的垃圾乐队的音乐声也随着震动响个不停。
他接起手机,有些疲倦地问:"谁?"
"伊万,是伊万么?这是玛丽亚。"对面传来玛丽亚哭泣的声音。 出租车快速地滑行在公路上,汽车吵杂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伊万想:其实时间一直在流动,很多东西不断地在得到,也有很多东西不断地在失去。
"你说什么?"他问玛丽亚。
她说:"妈妈死了。"


20
六月的S岛,十分的炎热,空气中一股阳光、海水和懒散的味道。
伊万下了飞机后,就直接叫了出租去旅馆。
五月中下旬时,他接到了玛丽亚的电话后立刻赶回家乡,他的母亲已经死了。玛丽亚断断续续地告诉他,伊莲娜在伊万的婚礼后不久,就去医院做了检查,胃镜病理切片检查的结果证实她得了晚期胃癌。她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而且胃癌也已经转移,所以没有办法手术,只能用保守治疗法尽量延长生命。伊莲娜没有将这一情况告诉她的任何一个孩子,一直一个人默默地与疾病做着斗争。
玛丽亚曾察觉了一些异样,但她还来不及求证自己的猜测,伊莲娜便死了。
玛丽亚说,她是因为转移性肺癌,癌细胞堵塞了支气管,呼吸不通,然后突然间死掉的。她死的时候正在做晚祷,玛丽亚发现她的时候,她双手捂着喉咙跪在床边,上半身倒在床上,脸上有着不可思议的安详表情,<<圣经>>就在她脚边的地毯上摊开着。
伊万和玛丽亚一起筹备了葬礼,然后又听取她的意见,对他们的弟弟妹妹们做了安排。由于意大利的联赛还没有完,伊万不得不两边奔波,在短短的半个月内,人就瘦了一圈。
他和索非亚的离婚本来是媒体最感兴趣的事,但因为阿兰多和奥斯瓦多的关系,出他意料之外地平静地过去了。
他在正式签订离婚协议书时,又见到了索非亚一次。她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多岁,往日的凌厉的性感完全不见了,伊万甚至还在她的头发中见到了几绺白发。他们遵照律师的话,默默做完自己该做的事,然后就分道扬镳了,谁也没和谁多说一句话,仿佛两个突然间失去记忆的人。
利奥没有参加最后的几轮联赛,他手术后就拖了雄鹰的训练师陪着他,没日没夜地训练着,希望意大利国家队的主教练能够看在他以往的功勋上收他入队,即使打替补也好。他的愿望自然没能实现,主教练的理由是他必须以意大利的利益为最高利益。讽刺的是:意大利队在欧锦赛上的表现极为糟糕,连小组赛也没有突围,就打道回府了。
利奥因为训练过度,又拉伤了肌腱,由雄鹰的队医陪同,去了美国治疗。
伊万本来在与索非亚决裂的那晚,就打算找时间向利奥道歉,求他再度回到自己身边,但突然发生的种种事件,让他一直耽搁到现在。
旅馆到了,出租车司机一定不肯收伊万的钱,向他要了几个签名,就满面春风地开着车走了。
伊万等不及去前台办理登记手续,先坐电梯到了三楼。
他的心跳得很快,温暖的空气让他的血液也流动得快了。他在那扇事先打听好的、想像了无数次的木板门前停住了,深呼吸了几下,才举手敲门。
门几乎是立刻就被拉开了,门里探出一个熟悉的大脑袋,是乔万尼。
他显然刚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滴着水,胡乱翘在头上,上半身赤裸着,看见伊万,他本来欣喜的目光一瞬间变为惊奇,紧接着又有些不满:"是你啊,"他看了看伊万身边的箱子,判断出他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只好不情愿地说,"你等一下。"
乔万尼关上门,隔了一分多钟,才又拉开了门。伊万看见他下身围了一条白浴巾。
"你来找利奥?"乔万尼的态度很不友好。
伊万点点头,心里有些微的刺痛。
"他不在。他一早就去沙滩了,现在还野在那儿呢。"乔万尼边说边走进房间里面。伊万一犹豫,也跟了进去。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他问。
"谁知道?"乔万尼耸了耸肩。
旅馆的房间很乱,两张并排的单人床上扔满了乔万尼的衬衫和内衣裤。乔万尼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弄干自己,然后对着镜子试穿衣服,看也不看伊万一眼,仿佛他是个隐形人。
不久,有人打电话进来,乔万尼接起电话,亲热又夸张地叫了声"宝贝",就开始了他足足长达两个半小时的聊天。
这期间,怕错过利奥的伊万一直站在半打开的窗户旁边,透过采光很好的玻璃窗,俯视着下面金黄的海滩和碧蓝的海水。不知不觉间,天空的蓝色变得浓郁了,蓝天中那个刺眼的金球一点点收敛起自己的光芒,泛出柔和的夕阳红,夕阳下,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欢闹,有打沙滩排球的,有堆沙的,有躺着晒日光浴的,也有在小摊上买冷饮吃的,像鱼鳞片一样闪着红光的大海上,还可以看见几艘汽艇,和游泳人一起一伏的人头。
傍晚的风变得有些清凉了,伊万盲目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但他找不到。
乔万尼不知什么时候终于结束了电话,站到了伊万身后。
伊万想:"他要对我说什么呢?他要赶我走么?"但乔万尼站了会儿后,只是说:"听说你离婚了?"伊万一愣,"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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