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桌上,砂锅炖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是日式火锅的温馨感。
耐煮时蔬、海鲜和木棉豆腐在滚烫的白色骨汤中可爱地抖动着,更多随烫随吃的食材整齐地码在一个个瓷碟中,数目众多。
伊集院坐在矮桌边,正看着他。
迎着伊集院的视线,慈郎硬着头皮走到矮桌边,一样在无腿扶手椅上坐下,抓起筷子,努力不心虚地说:“我饿了。我们开动吧。”
“原来如此,”伊集院故意道,“所以,你这两天总是看着我,是因为你饿了?”
慈郎也知道自己转移话题太差劲,却没想到被伊集院强行连起来,扭曲成了这么引人遐想的意思,急忙道:“我没这么说。”
伊集院一本正经地驳回:“你刚说的,‘我饿了’。”
慈郎只得反驳:“那不是回答啊!”
猎物自己撞到了树上,伊集院慢悠悠给自己倒酒:“哦?那回答是什么?”
话题跳回原点,慈郎说不出话。
“没有其他回答?所以还是‘饿了’?”伊集院的声线还是那么冷漠,却带着说不出的戏弄感,“饿了就吃吧,请。”
又是这种被坏心眼的猫全面压制的感觉。
慈郎郁闷地看伊集院一眼,做了个深呼吸。
这是六千万日元的债主,这是他答应风早婆婆要照顾好的少爷,不生气,不生气。
慈郎挟了筷木棉豆腐,吹凉入口,真材实料熬出的骨汤已经足够鲜美,微甜的白味增增加了风味,而浸满如此汤汁的木棉豆腐简直是让人欲罢不能。
“好吃。”
听到慈郎诚实的感慨,伊集院也拿起筷子,挟了一片白笋。
容易料理却又很美味,可以一边聊天一边随意往锅里丢入食材,适合一家人围在被炉边度过悠闲时光,这就是火锅的魅力吧。
反过来说,一个人吃火锅,就有种孤独的感觉,不是说不可以,而是按照常识来讲,日式火锅通常就是会出现在家族团圆的冬日画面中,所以潜意识里就会那样觉得。
已经很久没吃过火锅的慈郎,本来只是拿饿了当说辞,结果吃起来,才感觉到是真的饿了,又或者是真的太怀念火锅的味道。
伊集院正好放下筷子,看了看慈郎,端起酒盏,看向纸门外。
慈郎顺着伊集院的视线看去。
纸门外,弦月如钩,微微冬风将细雪吹入檐下,落在屋廊边缘,被温泉散发的湿热气息融化,木地板潮了一大片。
因为有地暖和中央空调,欣赏着这样的景致,却丝毫不会受冻,真是奢侈。
慈郎将视线落回伊集院身上,身穿黑色浴衣,独酌着的伊集院,有种从容的落拓感,明明是个大财团的董事长,看上去却像个流离天涯的武士。
一个人喝酒,不会很落寞吗?
他的那副碗筷边,也有一个酒盏,于是慈郎拿起酒盏,向伊集院说:“我也想喝。”
伊集院却低笑一声:“不行。”
如果伊集院是严肃拒绝的,慈郎也不会厚颜继续,可伊集院是这样低笑着,好像慈郎说了什么好玩的话似的,于是慈郎不解追问:“为什么不行?”
“嗯,”伊集院挑眉看他,“因为你酒品不好。”
这就是污蔑了。
他在公司任职时,可是以酒品人品绝佳着称,就算喝醉了,也不会乱说话,而且回到家还能自己照顾自己,包括煮醒酒汤,简直堪称社畜典范。
慈郎不服气道:“我哪有酒品不好。”
“那你想起来,你手账里的契约书是怎么签的吗?”伊集院有理有据地问。
对了,还有这事。
完全想不起来。
慈郎无法反驳,只能无力的辩解:“那是意外情况。”
他不再说话,刚才一直拒绝他的伊集院,反而拿过他那边的酒盏,给他倒了一杯。
这人真是。
“就这一杯,”伊集院将酒盏递给他。
慈郎双手接过酒盏,古朴的陶杯中,是清冽如水的酒液。
他低头就闻到了米香,喝一小口,问伊集院:“是大吟酿?”
“嗯。”
大吟酿是完全用精米酿出的高品酒,选用上好精米,而且还要把每粒米削去60%以上,只用最内核的米心来酿造。
慈郎以前的上司喜欢喝酒,大二跟同学们去京都旅行时也体验过酿酒屋,母亲又是京都人,所以他对这方面有一些了解,虽然这种高品大吟酿是没有喝过。
这瓶大吟酿恰好产自京都,是那里享誉全国的名牌。
慈郎描述口感:“很清甜。”
“别喝醉了,”伊集院用那冷漠的声线,吓唬小孩一般说,“喝醉会被吃掉。”
对于伊集院时不时的坏心眼,慈郎也习惯了,他无可奈何道:“嗨,嗨,你不会还要告诉我这里有老虎?”
伊集院随意道:“谁知道呢,老虎、豹子、猫、大老鼠,反正走丢的狗很容易被吃掉就是了。”
“猫和老鼠才吃不了狗,狗比较厉害。”慈郎据理力争。
“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
这种常识,怎么可能会错。
伊集院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心,没再说话。
他们慢慢吃着火锅,到达时已经是晚上,晚餐过后就到十点了。
慈郎进浴室前,竹屋助理来了。
他不太记得那天离开伊集院大宅时,竹屋助理在不在车上,在今日见面前,慈郎对他只有通过邮件交流留下的印象,是个办事能力很强的助理。今日一见,慈郎才记住竹屋助理是个清瘦的眼镜男,而且似乎很爱笑。
竹屋助理笑容满面地跟慈郎打了招呼,然后走到伊集院身边,一脸为难地拿出一堆精致请帖,低声禀报。
好像是一些在轻井泽滑雪度假的大小姐们,想请伊集院到自家别墅说话。
伊集院冷冷看了竹屋助理一眼,竹屋助理就了然地离开了,似乎他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只是来走个过场。
说起来,伊集院这样的人,不急着结婚可以理解,为什么没女朋友?这个问题在慈郎脑海里一瞬而过,没有继续想。
从浴室出来时,慈郎穿的是白色浴袍。
旅馆当然也为慈郎准备了浴衣,那件是和伊集院身上同样的款,就是颜色不同,是深蓝色。
慈郎本打算克服心理阴影穿上,事到临头才发现还是不行。伸手拿起那件浴衣,他竟然手抖,被陌生女人换衣的羞耻和如货物般被送到歌舞伎町的经历,又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浮现。
因此挫败感再一次笼罩了他。
他还要软弱多久?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战胜那段经历?
慈郎失神地走出浴室,站在全然和风的房间里,却没看到伊集院。
他忽然一乱。
伊集院去了哪里?
此时,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冷漠声音:“过来。”
慈郎循声望去,纸门外的温泉中,伊集院正懒散地看着他。
伊集院没有离开,伊集院就在这里。
慈郎走出纸门,站在屋檐下的走廊上,温泉袅袅的水汽扑面而来,夹杂着必然的硫磺气息,除此外,还有一丝暗香。
他仔细看,才发现温泉另一岸那株枝条歪斜的老树,树上不是积满了雪,而是开满了梅花。
伊集院在温泉中,檐下铁皮风灯的暖黄光线,落在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身上,没能将他柔和半分,简直像是照在一尊冰雕上。
雪稍微变大了一些,雪粒却还是细细的,如从天空撒盐一般。
“到这里来。”
又是命令形。
慈郎褪去浴袍,从走廊尽头的木梯走到温泉里去,然后走到伊集院身边坐下。
在温泉池中走动,难免荡起一层层水波,圆圈层层荡开,将飘落池面的桃花推远。
温泉池底是有坡度的设计,远处要深一些,慈郎和伊集院就在屋檐下,他们坐下来,温泉刚好没过胸口。
伊集院看着他坐下,又命令一般道:“抬头看。”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慈郎并未思考,随意地抬起头。
视线直直撞入了漫天星辰之中,他瞪大双眼。
浩瀚广袤的无边星野,一眼望不到边际。
是视野逼仄的监狱,和人人低头忙碌、光污染严重的繁华都市,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广阔星空。
不受限制的视野,让慈郎真切地感受到了自由。
他紧盯着夜空,不肯移开片刻视线。
不知何时,可能是他对着过于广袤的星空看了太久,就像是看着东京那繁华的夜景一般,心底又悄然滋生出无所归依的恐惧。
孤独使人寒冷。
而温泉水是热的。
慈郎不知不觉向后倾倒,视野中的星空越来越开阔,越来越开阔,随后被泉水模糊,他整个人都落入温泉中,被温热的泉水包裹,就好像被拥抱着一样。
片刻后,他才又坐起来。
他发现伊集院正冷冷地看着他。
那眼神,让慈郎想起那天趴在起居室却给人蓄势待发感觉的俊太郎。
这才察觉自己这一番动作有些奇怪,慈郎反省起来,伊集院不会是以为他想轻生?可谁会在浅浅的温泉池里轻生啊……慈郎讪讪解释:“刚才,有点冷。”
伊集院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慈郎有些惭愧,他未经思考的举动好像惹伊集院生气了。
不过,如果伊集院是以为他想轻生,所以对他生气,这不就说明,伊集院其实很珍爱生命?
那么,伊集院每年都要写下遗书的原因,就不可能是出于对生命的厌倦,儿时创伤、失眠困扰这些猜测完全可以删掉了吧。
想到伊集院很可能并没有因为曾被父母抛弃而一直伤心,慈郎反而为伊集院高兴。
这个想法让慈郎精神起来。
“伊集院,”慈郎靠着池壁,把脖子以下的自己都缩在温泉里,找话题说,“这两天,我拿了你的书看,那本,就是那本,风早婆婆不喜欢你看的书。”
伊集院冷漠道:“你喝一杯都能醉?还是看几天都记不住书名?”
慈郎低声说:“不是啊,是因为遗稿什么的,大晚上说起来,有点那个啊。”
“哦?”伊集院一本正经的淡漠道,“原来狗能看见鬼的传说是真的。”
他才不是狗,慈郎咬牙:“你这人好烦。”
伊集院看他一眼,慈郎毫不心虚地看回去,见伊集院不乱说话了,才继续道:“我就是想说,我发现了,这间温泉旅馆叫‘时烟去’,是你起的名字,对吧?”
其实那本东行遗稿,也没有很厚,就是汉字看起来费力,一知半解的,翻看到一首简单的,而且还包括了[时烟去]的名字,就立刻被慈郎注意到了。
那首小诗就十六个字:诗酒可爱,美人可怜,时吃烟去,一息过天。
“是,”伊集院没否认,“所以呢?”
“没有所以,”慈郎这才意识到这个话题好像有些无聊,“我就是,报告一下发现?”
伊集院摇头低笑:“诗酒可爱,美人可怜。”
终于得到伊集院的回应,慈郎松了口气:“对对,就是这首。”
对对,又可怜又笨。
伊集院想。
*
第二天早晨,因为[时烟去]走的是传统和风路线,随早餐一起送来的,还有多份报纸。
在报刊都进入电子化的时代,手机能接收到更新更快的咨询,油墨印出的纸质报纸对普通人来说越来越少见。
伊集院只大概浏览了经济和时事版块,看得很快,慈郎随手拿过一份伊集院看完的报纸打开看。
娱乐版的头条,标题非常醒目:《“魔女”春日美怜曾是超级丑女?整容前初中学生照大公开!》
慈郎脸色一白。
伊集院:“怎么了?”
前女友曾经整容,慈郎虽不知情,惊讶是难免的,却不会给慈郎带来如此大的冲击。
让他惊愕到失态的原因,是刊登出的那张学生照,照片上女生所穿的初中校服。
那是他初中母校的校服。
第25章 这是一个吻
这篇报道的大部分内容,都在夸张地对比春日美怜整容前后的容貌,看上去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很难信这是通过手术能做到的。
剩下的内容也不知真假,能够得到的信息是:1,她自称初中时,曾因外貌遭受霸凌;2,她原名春日优,初三毕业后整容,同时改名,一进高中就伪装成了人气美女。
慈郎对春日优这个人名,完全没有印象。
报纸上提到她当时就读的班级,和慈郎不是同班,他不认识那个班的任何人,所以也无法判断真假。
而且他清楚地记得,前女友提到过的初中,并不是他们学校,而是附近另一所中学。
是报纸弄错了?
还是前女友为隐瞒整容的事撒了谎?
慈郎努力回想,却找不到太多回忆,前女友不喜欢提以前的事,她很早就对慈郎解释过,因为她是人气美女,从小到大都受男生追捧,结果被女生嫉妒,一直被女生们恶意排挤,小学到高中都没留下什么美好回忆,所以要慈郎别问。
听了这样心酸的往事,慈郎当然不可能再问。
只想到有一次,那时慈郎和她刚交往不久,她忽然笑得很厉害,慈郎问她笑什么,她说是因为想到有趣的经历。
“我啊,有次去参加初中同学会,因为我比初中时更漂亮了嘛,所以那些蠢货都没有认出我来,尤其是被那些排挤我的女生追捧的那个‘校草’啊,我随便说两句话,他就一副迷上我了的样子,呜啊,超恶心的。宝贝你说,这些人不是很失礼吗?都是些讨厌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