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慢些说,出什么事儿了?”
“李元丢了!”
谢璟捏着豆子的手一顿,皱眉道:“丢了?什么时候的事,可求了东院的护院帮忙?”
“求了,不是之前来咱家吃过饭的俩小哥,我认得他们,昨天就帮着我找了一圈,可是一直找到现在满青河县也没找见,跟平地消失了一样。”姥姥心急如焚,“他没拿钱,箱子里的银元也好,外头小钱匣里的铜板也罢,一枚也没少,可急死我了,他若是拿点钱跑了也就跑了,怎么好端端一个人就没了呢?”
谢璟略想片刻,道:“我知道他在哪,姥姥你先回家去,我去找。”
谢璟解开马缰绳,起身上马,坐在马背上嘱咐老人道:“您这两天就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这院子里住着黄先生,九爷的护卫明里暗里都会多关照一些,我让人送些吃的过来,您在家等我。”
寇姥姥心口跳了一下,追出去两步问道:“璟儿,你去哪里找啊?”
谢璟道:“我先去趟东院,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谢璟去了东院,找了张虎威那班护卫。
之前在黑河遇匪的时候,谢璟就和那班人一同出生入死,和张虎威更是有过命的交情,平日里关系一直不错。再加上谢璟虽是九爷面前的红人,但丝毫没有骄纵的架子,接人待物细心周到,他只说需要人陪自己走一趟,就有不少轮值的护卫站出来,要陪他同去。
谢璟挑了两三人,换了一身衣裳,和他们一同骑马去了东郊。
东郊穷困,但并非毫无人烟。
恰恰相反,因为临河而居,码头上不少卸货工,这里有生意,便更是聚集了不少人,三教九流都有,看着脏乱又喧哗。
谢璟在这里住了多年,自然知道这里的环境,骑马前来,不过是做势。
他带人去了戏班。
程班主穿一身半旧的绸褂,天气刚热,解开了两颗扣子,正一只脚踩在太师椅上晃悠,另一只脚则踩扁了黑布鞋帮,趿拉着露出大半只脚。他一边吆喝周围半大孩子们练功,一边转着手上的两枚核桃,手边八仙桌上还有一把竹鞭子,已用得包浆发亮。
谢璟找上门来的时候,程班主微微坐起身,他驼背厉害,坐起来也并不直,只嘿嘿笑道:“哟,小谢这是发达了,衣锦还乡啊,来来,坐下聊聊,我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呢,你姥姥的病好些没有?如今没有再咳嗽了吧?”
谢璟道:“不劳烦您费心,这次来,是想跟您赎一个人。”
“谁?”
“小李子,李元。”
程班主吸一口烟,慢吞吞出了一口烟雾,脸上依旧笑着:“他是我们戏班的人,早些年他爹娘一纸契书卖进来,黑纸白字可写得清楚,也没想到那小没良心的私下就跑了,我这也找了许久……”他留神瞧了谢璟的神情,见他神色未变,也不多做争辩,心里已有数。“你既来了,那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人确实在我这里。只是戏班养了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出科登台,你这要买走一个大活人,可不是当初那半袋粮食的价儿了。”
谢璟点头:“一处有一处的规矩,您开。”
程班主掀掀眼皮,道:“三十块现大洋!”
谢璟从带着的白布袋里数出,放在他面前八仙桌上。
程班主手中核桃转了半圈,待他放下那一刻又道:“现在涨了,三百块大洋。”
谢璟手顿了下,又去怀里拿钞票,还未取出看清钞票面额是多少,对面的程班主又吆喝道:“现又涨了,三千现大洋。”
谢璟看向他。
程班主也抬眼瞧着他,皮笑肉不笑,他压根就没想做这场买卖。
第27章 砸戏楼
谢璟拿脚勾了一把凳子,坐在程班主对面,用手敲了敲八仙桌面:“班主既然想对价格不满意,那我们再多聊聊。”
“聊什么?”
“李元。”
程班主嗤笑一声,没接话。
谢璟道:“我听他说,他说错了话,又挨了罚,伤得太重怕是也唱不了旦角了。”
程班主揣起手,哼了一声道:“是,之前出了篓子,打算让他接着演猴戏。”
谢璟摇头:“他年纪大了,演不了。”
“演不演得了,那就轮不到你来说了,得先问问我手中的竹鞭,我这戏班虽小,但也有几个孩子颇不错,他们天生也不会这些,谁从娘肚子里蹦出来的时候就会翻跟头呀?”程班主咂嘴,“还不是调教出来的,天天挨打,等打够了的那天,就学会戏了。”
这话说的不错,但真要这么下去,别说戏如何,人肯定是废了。
戏班里吃不了苦“逃”了的孩子也有,有些活着走出去,有些死在这里,并不是新鲜事。
程班主一手办了这个戏班,二十多年来一直都一言堂,他这里的人逃走的最少,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
程班主看着谢璟,忽然咧嘴笑出一口黄牙,啧了一声道:“我真是好奇,小李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竟然舍得花这么多钱赎他?”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道,“我猜他准是说了自己被那位老太爷虐打的事儿罢,那他有没有跟你说,当初是他自己要去献的‘还元汤’?”
“还元汤?”
程班主大大咧咧拍了一下自己脐下三寸那,腰往前挺了挺,“就是男人都有的东西,早上撒的尿。”
谢璟皱眉。
“他去献汤,却没想到那位老太爷要用自己嘴巴接着喝,一时吓软了,不干了。”程班主不屑哼笑一声,手里两颗老核桃来回滚动地骨碌碌作响,“他不干了,谁顶着?既是跟着进了房,就要想清楚,要受哪遭罪。”
“他身上的伤——”
“那日弄得也有,往日的也有,那位老太爷那儿银针多,鞭子带倒刺,打得地方见不得人,那小子身子都快打烂了。只他背上那几棍是我打的,这小子一受疼就张口胡说八道,还说是我儿子,让我拿戏班赚的钱赔老太爷,他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想做我儿子,呸!”他说了一通,又对谢璟冷哼提点两句:“你别以为小李子就是好欺负的,他在戏班里也打别人,他欺负人的时候,不比他挨欺负的时候少哪,但凡他跟你诉的苦,我劝你别信太多,除了挨揍,都是假的。”
谢璟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现如今世道乱了,大家活的都艰难。”
程班主阴阳怪气,讽刺他:“你倒是心善。”
谢璟道:“不是心善,是我欠他。”
“他不过是一个穷小子,身上撑死能藏几枚铜板,欠他?你能欠他什么?”
“我欠他三枚铜板。”
程班主气笑了:“三枚铜板就能让你做到如此?小谢,你莫不是在寻我开心,这话简直荒唐!”
谢璟摇头:“不一样,那是救命钱。”
不管如何,那三枚铜钱圆了他上一世的一个心结,那天三枚铜板的芝麻烧饼,此生再也买不到了。
程班主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的变得难看起来:“我倒是没瞧错你,重情重义啊,小谢。”这一句几乎是磨牙说出来。
谢璟坐在那又伸出手指敲了敲八仙桌,肯定道:“班主要的不是钱。”
程班主手里核桃收拢,眼睛扫过谢璟身后自发站成左右的两个大汉,又抬起来瞧他:“小谢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我一个唱戏营生的,不要钱,要什么?我就算要出气可它也不当饭吃,你说对不对。”
谢璟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最后一句说得最轻,但也最重。
李元跑了有半年,现在被抓回去是个什么光景自不必说,两天过去,人是囫囵个的就已是万幸。
谢璟丝毫没有着恼,神色依旧平淡:“程班主既不要钱,总要划出条道来,让我明白明白你要什么,我近日跟在我家爷身边学了不少经商之道,我瞧着您这里,并不是正道。”
程班主冷笑:“不是又如何?”
“不是,就得改。”
东郊戏班被砸了。
没有一个人出去报官,因为没人敢从这栋戏楼踏出去。
老旧戏台连毯子带木板一起被掀起,摆台的旧家具也别砸了个稀巴烂,程班主被绑在台柱上,嘴里塞了帕子呜呜直叫,也不知是被口中的抹布巾子熏得还是哪里绑的太狠,叫嚷了半日,眼泪都流出两行,只眼睛瞪大着,满是愤怒。
戏班里都是些半大孩子,平日里被程班主那一根竹鞭子吓唬长大,早就没了血性,只余畏惧。
程班主被绑了,他们就挤挤挨挨所在一处半明半暗的墙角,小些的想哭,被稍大一点的连忙捂住嘴巴,生怕哭声会连累到他们身上来。
如今这些人砸了戏班,谁知道这沙包大的拳头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他们挨饿挨打,已变得极为胆怯。
有一个跟在程班主身边的跑腿,站在被砸了的戏班庭院里,他身边的一口养了莲花金鱼的水缸被一枪崩破了个大洞,此刻正半塌着半截残瓦碎缸汩汩往外流水。
那跑腿的被拎过来的时候,两腿抖得筛糠一般,裤子都湿了,拎他的大汉一松手,即刻“噗通”一下软了腿脚就跪下来,“爷爷饶命,饶命,我就是他雇来的,戏班的事儿我一概不知啊!”
谢璟收了枪,叫了一个戏班的学徒过来,问清这人确实无关,就让他走了。
戏班砸得差不多,谢璟站起身走到程班主面前,没有取出他嘴里的东西,没松绑,看着他道:“程班主,我也不想闹得这样,只是先礼后兵,我客气问了,您不卖,那我也只能再同您讲一讲道理。”
程班主在这一带纵横多年,地痞流氓都见过不少,但从未遇到这么横的主儿,也没吃过这样的瘪,一时气得身子直挺挺往上蹿了一下,眼泪都冒出来,呜呜咽咽喊个不住。
谢璟道:“我动手打你,是因为你也打了李元,你把人藏起来不说,那我就只找你。”
程班主瞪他。
谢璟眼睛眯起来,拿了一枚银元硬生生顺着程班主塞嘴的那团布又慢慢按了进去,程班主憋得脸色通红,谢璟道:“你打他,我就打你,很公平。”
“明日这个时辰,还是在这,我要见到人。”
“人若没了,我敢保证你永远出不了青河县。”
从戏班出来,谢璟留了一个护卫换了身儿衣服悄悄跟着,他熟知程班主的秉性,这人老狐狸一样,记仇,但胆子小。
方才他砸戏班,一半也是为了引他出洞。
按程班主的性子,又贪又狠,人不会放,钱也不会少要,最好是把李元扣住了一次次问谢璟要钱。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程班主再狠,也惜命。
白天受了如此惊吓,势必晚上要逃,只要跟着,就能找到一些线索。
这也是最快找到李元的办法。
入夜,戏班匆匆出来一行人,高矮各有一些,走到路口等了一辆马车,有些坐上去,另一些则跟在后面。
夜色黑,他们又披着戏服斗篷一样的东西,也瞧不真切,白家的护卫元远瞧见,一直跟到了桥头,把他们拦下来。他上了马车掀开布帘一看,却是一帮半大的孩子,有两个脖领子上支棱着纸幡,抖着身子瞧见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护卫扫了一眼,拨开几个孩子又看了一遍,脸色急变:“不好,给他跑了!”他拎起一个小孩问了程班主去向,对方只知道摇头,再问上几句,语气急躁了些,连着吓哭了两三个孩子也未能问出半点消息。
另一边,一个穿着黑色戏服斗篷的“矮个儿”走到巷子阴暗处,慢慢的,斗篷就被撑起来。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到骨头轻微“噼啪”爆开的声响,很快就变成了一个驼背的成年人身形。
程班主能一手带着戏班混上这么多年,手头也是有些功夫在的,他并不会所谓的缩骨功,但他天生骨头软,除了背上有个罗锅没有办法,其余的骨头都能缩得十来岁大小,再加上他披着斗篷屈膝快速蹲行,老远瞧着跟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出来之后,很是小心,绕了几次路又换了一身衣裳,去了东郊林中一座破庙。
破庙另有机关,入内之后有几处厢房外头看起来青苔遍布,残破久无人住,里头却拿破布帘子遮住了木床与桌椅,还放了不少粮食堆积在这里。
李元就在其中一间厢房。
他被绑来破庙已有两天,一直在这里关着,饿了几顿,倒还是有点力气,瞧见有人影从窗户那经过就呜呜喊人,他嘴里塞着破布巾子,胳膊腿细得没什么力气,但依旧使出吃奶得劲儿想求救。
外头的人推门进来,李元瞪大眼睛看着他,声音堵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程班主白天被谢璟教训了一通,对方有枪又有人,全都是练家子,不过三个人就把他们那砸了个稀巴烂,他反抗也不是,不反抗也不是,戏班里那帮半大孩子半点用处也不顶,耗子见了猫似的只知道抖。
程班主此次前来是收拾金银细软跑路,他白天时候是贪心,想着先出气,后勒索要些钱财,可谢璟他妈的不按套路出牌,上来就砸场子!
李元尽量缩起身子降低存在感,埋头不吭声,只垂下的一双眼睛和往日不同,不再是胆怯,而是乌沉沉的。
程班主捡了几样值钱些的东西放进包袱里,他今日受了伤,气不打一处来,正好一颗珍珠滚到李元脚边,他去捡的时候抬脚就踹了李元两脚,骂道:“你这个扫把星!一点好事都没给老子带来,招来的净是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