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看了他后背一眼,薄被遮着部分,但也能瞧见沾了血,确实挺狠。
白明禹红了眼圈,问他:“你爹也打你吗?”
谢璟顿了下,道:“我没有爹。”
白明禹:“……”
白家小霸王悻悻转头,趴在软枕上嘟囔一句。
谢璟留下来值夜,白明禹身体好,打了十几板子下去也没见发烧,第二天一早还吃了两笼烧麦,又开始生龙活虎了。
这次白家老爷没再纵容,白明禹伤着不能去学堂,就找了先生来家里站在床边上念。
谢璟立在一旁安静听,好些都是他以前跟在九爷身边学过的东西,青河县的先生学问一般,书里还有一两句解析说错了,谢璟听到眨眨眼,也没吭声。
白明禹还在怄气,堵起耳朵不肯听。
先生道:“少爷,你要是这样,我就请戒尺了——”
白明禹:“你打,打得我十天半月下不来床才好!”正好不用去给东院那位爷爷磕头,他宁可继续躺着。
先生拿了戒尺,却转身冲谢璟道:“寇沛丰,伸手!”
谢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缓缓伸手,戒尺毫不留情落在他手心。
白明禹骂道:“你打他干什么!”
先生唬着脸道:“少爷不好好读书,定是身旁的人督促不够,您伤着打不得,陪读先挨三戒尺!”
说着“啪啪”又是两下。
白明禹躺在床上又要吵闹,谢璟却先一步蹲下身来,半跪在他床边捧了书去给他看,堵他道:“少爷,看书。”
白明禹这人平日里霸道,但也最护短,先生打了他身边的人,简直像打了他的脸,此刻面色铁青咬牙去看书。
好歹一下午没出什么岔子。
等先生走了,白明禹又开始折腾事,不想抄书。
白家小霸王扔了毛笔,挑眉怒瞪:“趴着怎么写,我身上还疼得厉害,一个字也写不出!”
谢璟抬眼见房里没人,低声道:“我能写。”
白明禹惊讶:“你识字?”
谢璟点头,捡起笔来写了两个,白明禹眼睛亮了,对他道:“再写潦草些,对,就这样,写得好!”
谢璟替白明禹抄书,挑灯连夜把先生留的作业写完。
烛光跳动,谢璟坐在桌边提笔沉默抄写,左右的光把笔影拉得老长,让他多了几分熟悉感。
他经过战乱,当时物资紧缺,别说电灯就是煤油灯都常有供应不上的时候,他揣着怀里的牌位跟着人群四处躲蹿,偶尔会得到几根蜡烛,就在夜里就着唯一的那点烛光抄写佛经。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但总想为九爷做点什么,这一写,就是多年。
第二日先生检查的时候,就出了事。
谢璟写多了。
白明禹别说受伤,就算平日好好儿的时候,也从未按时完成过作业,先生早已习惯,这回厚厚一叠写满字的纸交上来,虽然字迹依旧潦草,但一看就知道绝不可能是白家这位小霸王能做出的事。
先生冷脸请出戒尺:“寇沛丰,伸手——”
谢璟:“……”
谢璟又挨了十戒尺。
白明禹在床上不能起身,躺在那破口大骂:“你敢打他,等少爷好了你等着,非一把火烧了你的学堂不可!”
先生打完,收了戒尺:“学堂挨着白家祠堂,少爷要是不怕,尽管烧了就是。”
替写作业的事儿闹得有点大,白家老爷听说之后也气的不轻,专门把儿子身边这位识字的跟班调出院子,关在柴房严令饿他三天,不许人给饭吃。
谢璟也就饿了半天,白明禹身边的小厮就偷偷来给送了半只烧鸡。
谢璟睡过环境更差的地方,柴房能挡风寒,算不上太糟。
他吃饱睡了一觉,等到天黑,睁开眼起来拿一根铁丝开了柴房的门。他上一世在戏班待过几年,三教九流学了许多小伎俩,开这种锁不在话下。
这两日他一直跟在白明禹身边,也听人提起东院那位省府来的贵客数次,之前没机会,现在夜里安静,他想亲自去确认一下,或许是爷身边的人,找机会看一眼也好。
府里晚上有巡夜的,谢璟在这里几天已经摸清情况,小心避开,但是他没想到东院还有人守在外面,穿着打扮都不是府里的样式,清一色黑皮袄的壮汉,两个时辰换一班岗,守备严密。
谢璟在寒风中等了半夜,牙齿都咬紧了,最后也没瞧出能溜进去的空隙,眼见天色将明,只能摸去了马房。
省府来的那位贵客不好接近,但他们的马匹、车辆都还是和府里其他马养在一起,或许能看到车上标记。
谢璟摸到那边,他脚步轻,走近了马厩那边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草料里翻找什么,谢璟不小心踩断一根枯枝,还未躲,就见那人受惊似的一蹦老高,慌不择路地要跑,大约是路不熟,一头碰在木柱上!
谢璟上前把他按在地上,那人“呜呜”两声,就听得老远有人提着灯笼趿拉着鞋走过来,挑灯在马房照了一照,大声道:“谁在那?出来!”
马房安静,只有马匹偶尔走动和打喷嚏的声响,照管马房的人一来,倒是引得有一点小骚动,有匹白马嘶鸣了一声。
那人也不敢碰这几匹金贵白马,瞧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异样,提着灯笼走了。
喂马的水槽后,谢璟等到没动静了,这才松开手。
被他按着的人喘了几口气,扭头看他,低声惊讶道:“谢璟?”
谢璟刚在借着那一点微弱光线已经看清对方,认出是寇沛丰,要不然他也不会扑过去,点了点头道:“是我,你怎么在这?”
寇沛丰委屈道:“学徒房里欺生,管事还打人,我刚去,干粗活重活不说,那帮人还不给我饭吃,连着饿了几天晚上了今儿实在受不了,跑来想摸几把黄豆吃……”他吸了吸鼻子,又看向谢璟,“你大晚上的来这干啥?”
谢璟道:“跟你一样。”
寇沛丰奇怪:“你在内院,跟在少爷身边也没饭吃?”
谢璟露出胳膊给他看,刚好有先生今天拿戒尺打下的血印子,他皮肤白,缓了大半天将好未好的时候格外青紫可怖,淡声道:“有饭吃,但也不容易。”
寇沛丰原本以为他被少爷要走日子过得好,现在心里那一点酸意彻底散了,只剩同情。
学徒房管事的皮鞭也不是顿顿抽,少爷可是打从一睁眼就开始惹祸,这教训还少得了?
他心里不免几分可怜谢璟。
毕竟谢璟顶替了他的名儿,想着若是自己每天挨打还只能半夜偷黄豆吃,那日子可太惨了,现在不挨打就能偷黄豆,倒是也还能熬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被打得哭唧唧的白明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璟:隔辈亲。
白明禹:……你这已经不是占我便宜,你还占我爷爷便宜。
第7章 白九爷
寇沛丰从兜里掏出一小把黄豆给谢璟,“这个你拿去吃吧,我兜里还有,那边是贵人的车队,草料里加了不少黄豆……”
谢璟接过来,略微一掂,豆粒饱满发沉,是今年新打的黄豆,府里确实对东院那边住着的人照顾周全,连马匹草料供应都是最好的。
寇沛丰见他不说话,捂着自己口袋含糊道:“我找了好半天,就这么一捧,真不能再给了。”
谢璟道:“没事,我过去看看。”
“那边离着守夜的人太近,你自己小心点啊!”
“我知道。”
谢璟摸过去,猫儿似的身形灵敏,寇沛丰都没怎么看清人就已经溜到对面马厩那去了,那边停放着的清一色都是白马,还有一辆卸下来放在门口通风处的马车,被擦拭得光亮,静候主人前来。
谢璟装作在草料槽里翻找几下,很快就把视线转到马车上。
白马身上的鞍都卸了,不知拿到哪里去,也瞧不见什么印记。马车不同,家徽还在,借着浅淡的月光能看到刻着的字。谢璟认出是省府白家的标记,但具体是谁的马车却看不出,不甘心绕着马车走了一圈,急得斜对面的寇沛丰一个劲儿地给他打手势,还扔了一块小石子,这才原路返回。
寇沛丰压低声音急道:“你怎么敢靠马车那么近,不要命了啊!”
谢璟不答反问:“你知道这次来的是谁?”
“府里谁不知道,那是省城来的大老爷,专门来跟咱们老爷核查账目的,”寇沛丰坐在干草堆里嚼黄豆吃,“我听学徒房里那帮人说,有人跟着去东院请安了,那排场,跟微服出巡似的,比咱们这可强太多了,手边随便一个用的小玩意儿都了不得,拇指大的茶杯镶金带银的……”
“瞧见他长什么样了?”
“那倒没有,不过我听说是一位长辈,胡子花白,年岁挺大,咱们老爷见了都搀扶着他走,”寇沛丰把自己听到的传言全讲给他听,比划了一下胸前的位置,“眉毛跟老寿星一样,到这,有这么长!”
谢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省府白家有这么一位人物。
依稀记得九爷身边有位刁师爷,战乱的时候跟着大伙南迁,路上还走丢了,胡子倒是还对得上,可眉毛年纪又对不上了。谢璟想了半天,只能作罢。
天快亮了,谢璟跟寇沛丰分开,悄悄溜了回去。
他有回到柴房里,门锁跟他走的时候一样虚掩着,并没有人来这么偏僻的地方。他按原样进来,把门锁了,细铁丝贴身收好,裹着棉布长袍睡了一上午补觉。
一直到中午的时候,才有人过来砸了几下柴房门,叫嚷着让人把柴房门打开了喊道:“寇沛丰!”
谢璟眯着眼睛醒过来,哑声道:“在。”
“出来吧,少爷让我来接你回去了!”
门外来的是白明禹院子里的人,径直来了柴房开门带了他回去,谢璟没有犹豫,拍拍身站起来,能有个好去处,总比在柴房里睡来得好。
白明禹依旧是趴在床上静养,瞧见他进来,大约是心里有亏欠又为了自己的脸面,躺在那冲一旁的丫头努努嘴使唤道:“开右手边第二个架子上的钱匣子,从里头拿十块银元!”
丫头手上略有迟疑,又被白明禹骂了:“干什么呢,赶紧的啊!少爷躺着使唤不动你们了是不是?!”
那丫头拿了钱过来小心捧着递过去,白明禹碰都不碰,直接道:“给他吧,昨儿替少爷受苦了,赏你的。”
谢璟接了银元,瞧着白明禹一直得意瞧着自己,这才想起来谢赏。
白明禹大约是找回了几分面子,摆摆手道:“不碍事,你下去吧,少爷这几天不用你伺候了,机灵点躲着我爹和我大哥,他们还不知道我放你出来。”
谢璟:“……”
中午那阵声势浩大,他还以为白明禹拿到了圣旨,原来是私开柴房。
谢璟乐得躲在房里休养几日。
过了两天,寇沛丰带了一封信来给他,信封上只留了一个“寇”字。
寇沛丰在学徒房,每隔几日还能出府回家去探望一下,比他在内院要自由一些,自从俩人一起偷了一回黄豆吃,寇沛丰跟谢璟关系也亲近许多。
谢璟打开信很快看完,是寇姥姥写来的信,老太太不识字,找了街口的秀才写了一封信让人捎带进来,想要见他一面。信上写的简短,只说她会每隔一天就来府里东角门那等,让谢璟找时间去见见——远远瞧一眼也行,她也就放心了。
谢璟收到信,立刻就去了东角门。
路上不凑巧遇到了周管家,周管家见他穿着小厮的衣服乱跑,皱眉问起:“做什么去,没听说东院这边不能乱来吗!”
谢璟低头只推说是白明禹让他过去的,周管家再问,他就低眉顺眼道:“少爷让我在这里等一个卖蝈蝈儿的,听着响声,挑最大的那个。”
大冬天方圆百里白茫茫一片,上哪里找卖蝈蝈儿的?即便有人秋日养在葫芦里,这时节得卖什么价啊!
周管家心知家里那位小霸王估计又被人骗了银钱,心疼银元的同时也不敢多说什么,咂咂嘴放谢璟过去了,他虽然是管家,但也不敢真管到家里少爷身上去。
谢璟一直在东角门等着,下午的时候,等到了寇姥姥。
寇姥姥是来东角门洗衣房的衣服,老太太拿了老大一个包袱,放在一旁等谢璟,一老一少隔着一道角门瞧见彼此,都有些惊喜。谢璟一步跨出去,搀着她胳膊笑道:“姥姥!您怎么来了?”
寇姥姥喜得上下打量他,伸手仔细摸了胳膊腿,确定安好这才道:“姥姥想你啦,这不,接了点活计想着能过来看看你,瞧着你没事我这一颗心就踏实了。”摸着他身上棉袍厚实,询问道:“在府里吃得还好?有没有挨饿,有没有挨打?”
谢璟棉袍厚实,藏了手心里的戒尺伤痕:“都好,就是想您。”
寇姥姥也挂念他,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孩儿,几天没见心里空落落的,只一个劲儿地看他的小脸,都没发觉小孩藏起来的手心,摸了几下笑着道:“瞧着是胖了点,像是能吃饱的样。”
“我每天都吃三碗饭。”
“嗳,那就好。”
谢璟看了老太太身边的包袱,问道:“姥姥,您接洗衣裳的活了?冬天太冷,以后别做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几块用手帕包裹住的银元,塞到寇姥姥衣袖里,“姥姥,这是七块银元,您拿着。”
寇姥姥吃了一惊,“这是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