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盛钊来说,他只觉得时间像是忽然从他的眼前化成了一条轴线,时间的流速变得极其缓慢,身体上的感官反而愈加清晰起来。
他几乎能感受到自己四肢和躯体逐渐变得僵硬而冰凉,他动了动指尖,有一种自己正在被缓慢冰冻起来的错觉。
恐惧到达了临界值之后,好像莫名其妙地被他从身体里抽离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身体现在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作出激动的反应了,盛钊只觉得浑身发软,脑子里也像是被搅成了一堆浆糊,奇妙版地冒出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想法。
人死了之后会有感觉吗,盛钊忽然想,我要是咽气之后被人冻在殡仪馆,是不是也就是现在这个感觉。
盛钊脑子里充斥着这样天马行空的念头,人却已经变得昏昏沉沉了,他能感觉到胸腔里泛起绵密的剧痛,仿佛被人无端塞了团火种进去,几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烧成灰烬。
疼痛和麻木将盛钊左右拉扯着,仿佛将他置于水火之中,随时都可能把他脆弱的身躯碎成碎片。
——我会死吗,盛钊忽然想。
还不等他对这个问题追根究底,他就忽然觉得整个人从飞速下坠的状态里猛然一顿,短暂地停住了。
他下意识睁开眼睛,在冰凉的水里忍着污水冲进眼睛的刺痛,一眼先是看到了铁链的源头。
跟他想象的不一样,那东西并不是来自地下河的河底,而是来自于更远的河流上方。铁链的尽头没入了浓郁而黏稠的黑暗中,有那么一瞬间,盛钊只觉得那黑暗尽头里,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一闪而过了。
“喘气。”
刑应烛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耳边响起,盛钊跟本没来得及深究他到底是怎么在水里开口讲话的,下意识听从吩咐,深深地吸了口气。
紧接着……他就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能呼吸了。
他猛然转过头去,才发现刑应烛就“漂浮”在他身边,一只手死死按在他的肩膀上,一只手正从背后环过他的身子,正准备弯腰去够他身上缠着的铁链。
我操——
盛钊震惊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和“他为啥跳下来救我”这两件事哪个更离谱。
两口气缓过来,盛钊终于从那种濒死的窒息感中回落了些许,他这才发现,他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膜”,那东西薄如蝉翼,散发着淡淡的荧光,严丝合缝地蒙在他全身上下,像是平白把他包成了一个木乃伊。
他的眼神顺着荧光往下瞥了一眼,才发现那光源尽头似乎来自他自己的衣服兜里。
刑应烛脸色很差,从表情上来看,知道的是他见义勇为,不知道的还以为盛钊欠了他千八百万正要畏罪自杀。
那古怪的铁链似乎很忌惮他,刑应烛刚伸出手去,还没等摸到那东西,那铁链便像是平白有了生命一般,嗖地一声从盛钊腰上离开,哗啦啦地退回了河流深处。
拽着盛钊的力道猛然一松,他在水里再保持不了平衡,咕咚咚地被水流冲了个转,落在了刑应烛手上。
“老板——”
盛钊脑子宕机,下意识想开口问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可是一开口就咕噜噜地吐出了一堆泡泡,活像是在演小鲤鱼历险记,什么气氛都没了。
倒是刑应烛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开口想说些什么。
盛钊木愣愣地盯着他瞧,脑袋里已经下意识地冒出了刑应烛说话时的语气。
只可惜,他能没听到刑应烛的声音——方才退走的锁链突然诡异般地又窜了出来,一把缠住盛钊的脚踝,飞速地将他向后拽去。
它就像是一直藏匿在黑暗中,只等着刑应烛放下警惕,便要冲上来偷袭一样。
这次随着铁链一起而来的还有铁链尽头拴着的那只庞然大物,那东西豁然从河底站起身,迎着铁链的方向冲了过来。
直到这时,盛钊才猛然间看清了它的样貌。
那东西长着两只长长的角,眼睛贼亮贼亮的,瞳孔狭长,眼珠子泛着一股浑浊的黄。他浑身长满灰扑扑的黑色鳞片,尖利的爪子陷在河底的流沙里,长长的身体卷曲着,看起来蓄势待发。
以唯物主义盛钊那贫瘠的玄学知识来看——这玩意居然是条长相不怎么英俊的龙。
它起身时,地下河原本正常的水流被它凭空搅乱,湍急的水流横冲直撞,几乎在瞬间就盘出了一个硕大的漩涡。
这条河比盛钊想象得还深还宽,水流中混杂着腥咸的味道,盛钊几乎觉得他们已经离开了市区,冲进了入海口。
刑应烛的脸色变了几变,反身追了上去。
就在被拽进漩涡的那一瞬间,盛钊借着萤火,清晰地看到了刑应烛身上发生的变化。
他漆黑的眼睛忽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光,瞳孔收缩拉长,血丝瞬间爬满了他的整个眼白。
原来我不是要死了,盛钊近乎木然地想,我是疯了。
不然他怎么会看到自己那脾气奇差,酷爱红豆椰果奶绿的美貌领导在转瞬间就变了模样,看起来竟然比他身后那个庞然大物还要渗人。
那条妖龙似乎想要速战速决,盛钊愣神间已经被他拖到了河底,他下意识蜷起身子护住脑袋,但还是觉得后背和肩膀被河底的石子划得生疼。
他几乎已经能察觉到身边水流的变化,那妖龙的血盆大口已经张开,盛钊甚至能从余光里看到它沾满血丝的獠牙。
血肉腐烂的腥臭近在咫尺,盛钊干呕了一声,居然没觉得害怕。
——因为那条妖龙的齿尖只停留在了他脸侧一掌宽的距离之外,就再也没法靠近分毫了。
一条足有几十米长的巨蛇敏捷地咬住了它的喉咙,而后骤然发力,将它狠狠地掼在了河底。
河底沉积的淤泥和碎石被溅起三尺高,河水登时就浑了,盛钊被这股大力反推出去,狠狠地撞在了一边的河床上,隔夜饭差点撞吐出来。
那龙发出一声似怒似怕的沉闷吼声,盛钊好容易从河床上爬起来,又差点被这一嗓子嚎晕过去。
那巨蛇打眼看过去,倒比那龙长得还顺眼一点,他通体漆黑,仅有脖颈处长了一圈扎眼的鳞片,被荧光一晃,显出一点流光溢彩的墨绿色来。
那龙生得威武,可惜是个花架子,白长了两只龙角,竟然跟一条巨蛇打得有来有回,艰难地在地上滚了两圈,试图把那黑蛇从它身上掀下去。
盛钊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他狼狈地伸手扒住一块地面凸起的石子,免得自己被水冲跑,努力张开嘴,吐着泡泡冲那条巨蛇颤巍巍地喊:“老板,是你吗?”
第19章 “暴击:30”
相比起面前那位正在跟恶龙搏斗的“勇士”,盛钊就活像是来凑数的。
他既没有在绝境中迸发出超乎寻常的勇气,也没有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激发什么潜能,光是扒着河底的石头让自己不被水流冲走就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菜得坦坦荡荡,就像个买一赠一的廉价赠品。
——当然,或许把“像”换成“是”也没有什么不对。
但某种意义上来说,盛钊也能算得上天赋异禀了。起码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在直面这种超乎他认知的玄学现场时,他居然出奇地冷静,不但没吓昏过去,甚至还有余力看个热闹。
八卦果然是人类的本质。
地下暗河里本来就黑得很,现在水又被搅混了,更是什么也看不清。
盛钊就算借着眼前的荧光,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一个大概。
方才他摔得七荤八素得没注意,现下仔细看时才发现,那长相抱歉的妖龙身上胡乱地缠着许多圈锈迹斑斑的铁链,其中有一节颜色格外浅,隐隐能泛出一点金色的光,已经断了一半,另一头正拴在那龙的脖子上。
盛钊本能地觉得那就是当初建筑工地里挖断的“封印”。
刑应烛不知道是懒得理他还是没法说话,一直没给个反应,但盛钊趴在旁边看了半天,几乎已经能确定,现在那条正“见义勇为”大蛇就是他老板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死关头的缘故,盛钊对这个设定接受得莫名良好,几乎毫无阻碍地将眼前那条黑色的巨蛇跟刑应烛划上了等号。
而且接受了这个设定之后,盛钊莫名觉得那条蛇看起来都顺眼多了。
可惜他还没欣赏够刑应烛“搏斗”的英姿,形势便开始隐隐出现了变化。
那妖龙虽然长相不怎么地,但到底比刑应烛多长了几只爪子,虽然方才冷不丁被偷袭成功吃了点亏,但现在重整旗鼓,居然也能跟刑应烛打个平手。
他两一龙一蛇,瞧着一个比一个道行高,偏偏打起来的时候像是同时缺根筋,丝毫不知道什么叫术法招式,只一味地缠在一起,凭蛮劲儿互相撕咬。
刑应烛动作敏捷,下手又狠,短短几息之间,那龙身上已经多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腥臭的血蔓延在水里,熏得盛钊几乎上不来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但那龙似乎也不是吃素的,它身上的铁链在动作间哗哗作响,盛钊看不大清战场的具体情境,但光听那声音都觉得牙酸心惊,生怕刑应烛吃了亏。
盛钊脑袋顶上似乎自带一个“乌鸦嘴”的光环,他这个念头刚在脑子一转了一圈,就听见淤泥深处那边传来砰得一声闷响,紧接着一阵龙吟怒吼而起,近得仿佛就在他脑仁里叫唤一样。
盛钊眼前直冒金星,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被声波攻击是个什么感觉。
然而更令盛钊担心的是,他居然一瞬间见不到刑应烛了。
他原本能勉勉强强地淤泥里看到对方的一点尾巴尖,结果刚才那一声过后,他再怎么着也找不到刑应烛的轮廓了。
盛钊的心忽而提到了嗓子眼,他咬了咬牙,伏低身子,强忍着头晕恶心艰难地迎着水流扒住了前方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头。
他像是个半身不遂的老年人,靠着摸石头往前蹚的方法前行了足有二十来米,才终于走过了那片淤泥最严重的区域,见到了“神仙打架”的高清现场版。
那妖龙身上覆着一层厚厚的龙鳞,鳞片边缘又薄又锋利,看着跟刀片一样渗人。刑应烛相比起它来,防御点数显然点得有些不够,每每伤敌一千自损五六百,身上也七零八落地挂了彩。
盛钊爬过来的时候,妖龙正巧找到了个机会,它借着刑应烛试图禁锢它的动作往河床上狠狠一撞,尖利的爪子几乎瞬间就在巨蛇的腹部撕开了道口子。
若不是刑应烛躲得快,怕是能被它这一爪子开膛破肚。
盛钊倒抽了一口凉气,觉得自己从尾椎骨窜起一阵寒气,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下意识吐着泡泡喊了一声刑应烛,只可惜面前这两位庞然大物酣战得正在兴头上,谁也没注意他这个小虾米。
盛钊猫在旁边,一边扒着石头往前挪,一边吐着泡泡喘气,场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看上去简直跟刑应烛两个画风,仿佛一边是仙侠玄幻剧,一边是小鲤鱼历险记。
但盛小鲤鱼自觉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受欺负,在刑应烛又一次被妖龙从身上甩脱之后,盛钊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脑子一热,就从手边的河床里掰出了一块足有五六个巴掌大的大石块。
他借着浮力将这块石头从淤泥里挖出来,然后举过头顶,靠着一瞬间的血性蹬着河床向前猛冲了十米,一把把石块砸向了妖龙的尾巴。
——如果这是一款网页游戏,那盛钊这个时候就应该看到妖龙脑袋顶上的boss条了,上书几个大字“暴击:30”。
这点伤害度当然不足以凿穿龙鳞,但好歹也终于让那只庞然大物想起了还有盛钊这么一号人的存在,它晃了晃脑袋,转过头盯住了盛钊,威胁似地冲他露出了一嘴獠牙。
盛钊:“……”
盛钊短暂的冲动唰地冷静了下来,他满身冷汗地跟那只浑浊的大眼睛对视着,心里百思不得其解地想:我刚才是被什么玩意夺舍了吗。
好在这么一折腾,除了那条龙以外,刑应烛也终于注意到了他。
盛钊发誓,就在那一瞬间,他清楚地从那双冰冷而诡异的蛇瞳里,看到了属于刑应烛的发火前兆。
盛钊在水中浮浮沉沉,手忙脚乱地扑腾着水试图往河床望向游,破罐子破摔地冲他喊道:“我知道我错了我应该听你的话离这地方远一点但是说什么都晚了老板救命——”
刑应烛:“……”
这么大一长串居然没喊断气,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盛钊十分没出息地被水流卷了个跟头,他咕嘟嘟地吐了半天泡泡,才忽然听见刑应烛纡尊降贵地开了口。
“快走。”刑应烛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冷漠,带着一点难以形容的微妙感,音调偏低,声音偏沉,虽然听起来很冷淡,但在这种时候下听起来简直有种令人热泪盈眶般的可靠。
但是——
“我能去哪啊老板这是河底啊!!!”
说话的功夫里,那条龙已经短暂地放弃了跟刑应烛肉搏,转而重新冲向了盛钊。
就在盛钊犹豫他是应该往刑应烛那边跑还是应该直接松开手里的支柱被水冲走时,就见原本身在妖龙身后的巨蛇忽然身子一翻,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向他冲过来。
紧接着,盛钊就觉得自己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大力骤然扯了出去。
他花了五秒钟的功夫才反应过来,缠在他腰上的不是那妖龙的铁链,而是刑应烛的尾巴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