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峣大概觉得,喜欢一个人,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所以不喜欢一个人,可能也是一瞬间的事情。可人的脑袋毕竟不是电脑,鼠标轻轻点击“删除”,就可以把一切清理得干干净净。
他们从高一就在一起,做了三年同桌,然后上了不同的大学,却一直没有断了联系,到了现在,已经相识六年。
六年啊,他才二十,整个人生有几个六年?
就算乍闻纪峣不是什么好东西,私生活糜烂到令他感到痛苦、焦虑,甚至屈辱恶心,可持续了那么久的感情和记忆,又是哪里能那么轻易抹去的?甚至温霖现在只要一闭眼,就能轻松地回忆起关于纪峣的种种来。
好的。坏的。哭的。笑的。一幕幕一桩桩,全是,纪峣。
在刚刚见到纪峣的那一刻,他无比悲哀地明白了一件事——只要纪峣肯向他伸出手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跟过去,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哪怕纪峣毫不在乎。
他就是犯贱,他认了。
可更悲哀的是,纪峣,不愿意伸手。
纪峣还在喋喋不休:“我从高一起就有了男朋友,谈到第二个还是第三个就上了床,厌了以后就找下一个,有时候觉得无聊,就一边谈着一边追着,最多的时候,我好像同时有四个男朋友……有好几次我都想,要不我对你下手吧,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哎呀,我给你讲,你还是感情经历得太少,嫩了点,小孩子家家,女孩子小手都没牵过,懂什么叫爱啊。等你以后见多了,就知道自己现在简直幼稚到令人发指——卧槽!你别哭啊!”
纪峣说着说着,抬头一看,就见温霖按着胸口的位置,微微蹙着眉,他斯文俊美的面庞上,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纪峣慌了,手忙脚乱地想给他擦泪,他却挥开了他,低头自己把眼泪抹掉了。
温霖闭了闭眼,似乎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尤其是在纪峣刚刚做了这么一个让人心口发冷的自我剖析之后。他感觉自己那一腔情意被人毫不留情地摔到地上,还被当面,用力碾碎。
他像是被扒了衣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踩在泥里,让那个他最珍视看重的人评头论足。
羞耻而愤怒,绝望又狼狈。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因为接到纪峣电话就欢欣鼓舞的自己是个傻子,看到纪峣在门口等就满心荡漾的自己是个傻子,听说纪峣要谈谈,居然心怀期待的自己,更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想要怒吼,想要拂袖而去,然而良好的教养,却让他把这些情绪都压了下去。千言万语横亘在胸口,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是轻轻的一句话。
“……纪峣,你是真的觉得,你在用刀子捅人的时候……别人都是不会疼的……么?”
他仿佛是痛极了,按在胸口上的手背隐隐浮出了青筋,声音也带了点微不可查的颤抖。
“对啊,我爱上的不是你,而是我想象中的你,记忆中被洗白的你,是我的付出和执念,甚至我爱不爱你都不好说,毕竟我还这么年轻,哪里懂什么叫爱呢?”
“……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吧?”
纪峣抿了抿唇,沉默了。他本来想说是不是都关我屁事,然而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奇怪,他明明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现在看到温霖的眼泪,却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那么难过。
他甚至都想,算了吧,别刺激他了。然而没道理话说到一半打住,事做到一半停手。他既然决定做,就不会后悔。
“……”
两人沉默了好久,纪峣坐在温霖对面,愁眉苦脸地看了他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要不……我们当个炮友?——我从来没有过炮友,这个对我真的很有诚意了。”
如果刚才温霖是悲伤大于愤怒的话,那纪峣的这句话,就彻彻底底地摧垮了他。
温霖满心悲凉,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也确实笑了。只见他捂着脸,仿佛疲惫至极,连背都弓了下去,最后却“哈”地惨笑一声:“纪峣,你真的知道,什么叫‘爱’么?”
“你真的知道,‘我爱你’是什么意思么?”
“你真的知道,我是把你放在心尖尖上,连碰都不舍得碰一下么?”
他看向纪峣,那眼神失望至极,于是凝成了浓到化不开的绝望。
“你也太轻贱我,太轻贱你自己,也太轻贱这份感情了。”
“爱一个人,是不会这么对他的。”
在纪峣的印象中,温霖一直是个很含蓄的人。笑很含蓄,眼神很含蓄,说话很含蓄,唯一一次放纵,也在半途中停手了。他像是从古书里走出来的谦谦君子,言行举止像是被尺子量过,每个表情动作都从容内敛。
纪峣一直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然而直到温霖这些话说出口,他才恍惚发觉,这是温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说,我喜欢你。
……不对,是“我爱你”。
温霖说完,就站起来,打算走人。现在跟纪峣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几乎感觉,自己下一刻就会窒息而死。然而在经过纪峣的时候,衣角却被轻轻拽住了。那力道不大,温霖却还是停下了脚步,低头看向仍旧坐在座位上的纪峣。
……他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在他死寂的心中,还是隐隐有一丝期待的。
纪峣冲他弯起眉眼,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没心没肺,无忧无虑:“没事儿,我就是想问你,既然说开了,那以后咱们还是兄弟吧?”
“……………………”
有大概一两秒的时间,温霖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想。不是想不到什么,而是没有思考的能力了。
纪峣的话像是最锋利的刀,一瞬间,他以为已经已经被杀死了。
回过神来以后,他甚至有些茫然——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把另一个人,作贱到这个程度啊。
他忽然平静了下来,伸出手,一根、一根、一根地掰开纪峣的手指,然后端起自己那杯没喝完的咖啡,冲纪峣兜头浇下。
在整个咖啡店震惊的目光中,温霖淡淡道:“你让我觉得恶心。”说完,再没有看满身狼狈的纪峣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现在虽然已经到了寒冬,可今天的阳光却意外的明媚。温霖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与纪峣的过往纷至沓来,它们密密麻麻挤在脑海里,无穷无尽。
他走在金灿灿的大街上,一路走一路回忆。记忆里的纪峣笑嘻嘻地瞧着他,用汗津津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一叠声地叫着他的名字,那声音仿佛就在他耳边,仿佛他们还俱是少年。
“温霖。”
“温霖?”
“温霖!”
“温霖~”
“温霖……”
“……嗯。”他忍不住,像以往每一次那样,低低应了一声。
泪水却迎着灿烂的阳光,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咖啡馆里,纪峣被一杯咖啡泼得愣了愣,它们顺着他的头发,淌过脸颊、下巴、颈项,最后渗到了衣服里,凉得钻心。他木木地擦了一下脸上的污渍,电话忽然响了,是张鹤打来的。
“你怎么样了?”
纪峣抽出一张纸巾,往眼睛上一盖,然后他仰起脖子,轻笑道:“张鹤,我他妈活到现在,终于做了件大好事。”
“你成功跟温霖断了?少做了一桩孽,恭喜。”
“对啊。”纪峣颤抖着用手按着眼睛上的餐巾纸,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大了点,“但是,做好事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挂了张鹤的电话,纪峣懵了一会,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拿起手机,拔了一个号码,是于思远。
于思远正在工作,一看到来电显示就笑了,他接了电话,那头纪峣的声音传过来,一贯的活力满满,让于思远听着,就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纪峣,张牙舞爪,精神充沛的样子。
“怎么,你搞完了?出什么问题没有?”
“……天呢,我纪峣出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已经全部搞定了,是不是很六?”
于思远忍不住弯起了唇角,笑意从眼角眉梢荡开:“嗯,六极了。”
脑洞。
世人皆道温侍读乃谦谦君子,温雅如玉,行事最稳重规矩不过,绝不会有差错。
然而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圣人君子,他温霖,自然也是孟浪过的。
那时他们还俱是少年,皇上还不是皇上,只是皇子;温侍读还不是金科探花、翰林院侍读,而是他的伴读。
那时他已心怀满腔情思,偏偏碍于身份,不能吐露丁点,心爱之人就在身侧,日日同进同出,他熬得难受,却又甘之如饴。
某次他们一同做功课时,皇上困极,不知不觉间枕着手臂睡了过去。他痴痴看了一会,中了邪般,俯下身子,轻轻碰了碰那两片柔软的唇瓣。
那一刹的感觉,如登临仙境,又如坠落深渊,他胸口滚烫,手脚酥麻,明明几乎心痛如绞,却又欢喜得落下泪来。
圣人云,发乎情止乎礼。他给自己套了一层又一层规矩礼法,以为心意能半点痕迹不露,却还是没有忍住。
然而在双唇相触的那一刻……
竟是如此欢喜。
又是如此满足。
第27章 Chap.29
蒋秋桐课正上到一半,一个人忙慌慌地闯了进来:“报告!”
他眉头一蹙,见到来人以后,就蹙得更紧了。“进来。纪峣迟到超过十分钟,算旷课,学委把名字记上。”
纪峣听了眼前一黑,他就是为了不被记缺勤才拼死拼活赶过来,只借着咖啡店的水管洗了个头脸,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听到梁秋桐明显故意怼他的话,纪峣掉头就走。
他现在心情不太好,谁爱怎么就怎么样吧,他懒得理会了。
蒋秋桐眉头一挑,见纪峣还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脸一下子黑了。他把书往讲桌上一敲:“回来!”
这一下声音不算小,教室里因为刚才有点骚乱的学生瞬间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齐看向蒋秋桐。
纪峣没理他,径直走了。
台下的学生深觉纪峣简直是个神人,在心里有点暗爽的同时又有点尴尬,毕竟蒋秋桐高冷是出了名的,现在被当众下了面子,他们很有种会被灭口的感觉。
结果蒋秋桐还没完,他今天是跟纪峣杠上了。
“张鹤,你去把纪峣拽回来。他没回来你们俩期末都记零。”说完,他一抬手腕,看了看表,“五分钟之内,现在开始计时。去吧。”
张鹤:“………………?????”
这节课是大课,张鹤和纪峣是同专业的隔壁班,正好今天一起上课。他本来看戏看得兴高采烈,没想到忽然被纪峣的三儿点名,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然而蒋秋桐淫贼之下,他还是很干脆就屈服了,长腿一迈,只几个呼吸的功夫,人就没影了。
底下的学生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鼓掌起哄,拍案叫绝:“蒋哥,你这招绝了!以后还有谁敢旷课啊哈哈哈……”
蒋秋桐凉凉的视线往台下一扫:“闭嘴,平时成绩还想要么?”
学生们登时安静如鸡,同时大骂纪峣释放了蒋哥身体里的洪荒之力,他原来虽然高冷但还是挺好说话的,怎么今天被纪峣怼了一下以后,就成了个魔王啊!
没一会,张鹤就把纪峣拖回来了——真的是拖,张鹤一只手攥住纪峣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按着他的腰,以一个极其拧巴的姿势把人拽到了门口。看样子两个人刚才还有一番激烈地争斗,衣服都皱了,歪七扭八地挂在身上。
当即有个和他们关系不错的男生吹了个口哨,开了句黄腔:“张鹤挺快啊。”
男生都嘿嘿笑了起来,包括正在气头上的纪峣。张鹤没笑,他脸都黑了。
蒋秋桐也没笑,宁静如深潭般的双眸瞟了眼那个男生,视线意味深长。他抬腕看了眼手表:“三分钟,很好,进去吧。”
张鹤像押送犯人一样把人直接按到自己旁边,才松了手。纪峣刚刚被打岔,现在气已经消了不少,他揉了揉手腕:“你多管什么闲事——下手还那么重,嘶……”
张鹤懒得惯他的臭毛病:“要不是蒋姨太说不把你带回来记我零分,我管你去死。”
纪峣噗嗤乐了。张鹤的逻辑很好玩,凡是纪峣的小三小四小五,他一律取名叫x姨太,比如蒋秋桐就是蒋姨太,比如当年的卫澜,那是卫姨太。
因为跟于思远在一起的时候纪峣恰好空窗,所以是纪峣的正牌男朋友,很幸运的没有被按上姨太太的名头。
张鹤打量他这一身:“你这是怎么搞的,身上一股咖啡味,又被温霖强奸了?”
这句话把纪峣噎得不轻,他翻了个白眼,刚好的心情又低落了下去,没再理会纪峣,低头玩开了手机。
蒋秋桐在上面瞧着他们俩窃窃私语,心中不知名的邪火蹭蹭蹭往上窜。本来就没消气,现在看到两个头凑那么近,就更火大了。
其实他刚才发那么大的火,是有缘由的。
先开始,是元旦时纪峣冷淡的反应,他那时候刚刚动心,决定义无反顾迈进同志这条不归路,结果纪峣给他回了个“不约,滚”。
然后,蒋秋桐在机场撞见他跟张鹤勾勾搭搭就算了,那天晚上确定两人关系以后,纪峣晚上屁都没放一个不说,今天是他的课,纪峣居然旷了!!!
旷了就旷了,结果上到一半才来是什么意思?身上衣服不换一件是什么意思?眼圈鼻头都红红的什么意思?摆明了一副“我有问题我鬼混去了”的样子,真当他眼瞎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