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句疑问,而是陈述,付宇峥缄默顷刻,坦言说:“没有‘和我一起’这个限定条件。”
“哦……”仉南勾了勾嘴角,却问:“那儿我睡哪儿?”
付宇峥:“有客房。”
仉南:“你家的客房?”
付宇峥:“……”
空气再次陷入不尴不尬的凝固中,两人都不再说话,那些漂浮于周遭的空气中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微尘在此时却像是传到细小电流的媒介,将暗涌的、蛰伏的、欲说不说的言外之音在心中无限量放大后再自动消音。
半晌,仉南强行压抑中心中的波动,尽量平缓着声音,径直问道:“陆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逃无可逃,付宇峥只好实话实说:“你自己走,我不放心。”
“这样啊……”仉南向前靠近他两步,直到身前,“可是你这样过度的关心,也让我有了一点不安。”
付宇峥自认这是他作为一个医疗从业者,对于一个病人照顾的正常范围值,虽然他并不是他的医生,但此时,这份“职业素养”却被对方解读为“关心过度”,他不愿深究这两者之间的细微差别,他生的疑问却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安?”
仉南又靠近半步,两人相距咫尺,他笑得柔和而温润:“会让我怀疑,上一次我表白的时候,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眼前的那双眼睛太过清亮,付宇峥有一刹那的恍惚:“比如?”
仉南说:“你的真心话。”
这样细枝末节处都起到好处的照拂,是陆医生从未轻易示人的温柔,但是他见到了,不仅如此,这些不动声色的悉心和呵护,竟然都是给他一个人的。
所以,他是不是有理由可以质疑一下,那夜那场无疾而终的告白,实际上不只是他一个人心动却潦草的收场?
是不是有人同样心悸却不自知,或者,当时的失语,只是某些难以言喻的默认?
客厅的复古落地座钟报时,铜质钟摆与钟石相撞,发出清脆而绵恒的一声嗡响,下午一点了。
付宇峥垂眸,在钟声之后回神,面前那双眼睛中蕴藏的期待无法忽视,他却只是问:“那你怎么样才能安心,我——”
话音未落,自动消音。
眼前的人迈出最后一步,忽然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这不是他们之间第一个拥抱。
但相较于上次仉南突然发病,这却是在双方情绪都极其平稳的情况下,一次发生在理所应当之时的贴近。
付宇峥垂下双臂,惊讶之际,反应先一步快于意识,在下一秒,卸掉周身力道。
仉南比付宇峥略矮了半个头,但此时身高差距显得微不足道,他双臂先是收紧,而后又轻轻收力,一紧一松之间,这个拥抱便充满了复杂心意。
他抬手,手掌拍了一下付宇峥后心的位置,温润带笑的声音在付宇峥耳边传来:“要我心安太容易了,这样就行。”
付宇峥张张嘴,但眼下的仉南思维逻辑简直快得逆天,依旧不给他回应的机会,又说道:“但是这么简单的事,对于你而言,是不是就太难了?”
时间分秒溜走,付宇峥后知后觉,在对方安静地等待中,忽而慢慢抬起手臂环住怀里的人,让这个拥抱名副其实。
“还可以,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相拥而立的人似乎短促轻巧地笑了一声,这一刻付宇峥心中忽然弥漫起某种巨大的惶然,像是一颗卵石被滞入一泓静谧深邃的深潭,茫然无法触底,但在这样飘忽的情绪中,他又敏锐捕捉到内心那股晦涩难明但却类似于“平静”的情绪。
这太矛盾了,简直不可思议。
付宇峥缓缓呼出一口气,尝试着慢慢放开怀里的人,问道:“所以,你还要自己回家吗?”
“要吧。”仉南后撤一步,在他完全放开自己之前,率先从他怀里退开:“好运气不能一下子全部用完,我得给自己留点余额。”
说完,他眼尾倏然轻弯,笑意从内勾外翘的眼窝溢出来,清隽中竟裹着一丝潇洒的艳色,留下一个别样的笑脸,他径直走向玄关,换好鞋子,说:“陆语行,明天见。”
不是简单而称的“你”,不是客气有礼的“陆医生”。
虽然依旧身在臆想之中,但这却是仉南第一次喊他的名字,陆语行。
防盗门开合有声,仉南离开的身影透着不言而喻的势在必得。
人离开,付宇峥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
仉南从付宇峥公寓楼出来,到路边打车回家,回程很长,午后的街道空旷而安静,只有浓金色的阳光填满街道每一处角落,宛如他此时的内心,被巨大的无形的情绪充斥着,几乎要从喉咙满溢而出。
出租车在自家小区门口停下,仉南付钱下车,几乎小跑着回到家中,进门,他脱掉鞋子,草草到浴室冲了个澡,而后随手拽下墙上的黑色的真丝浴袍披上,有一阵风似的刮进那间小画室中。
来不及吹干头发,半湿的发梢还挂着水珠,颗颗滴落在浴袍领口处,泅湿一小片更深的黑色,像是氤氲潮湿的墨汁,衬着仉南素白干净的侧脸,他站在画板前,深吸一口气,克制着轻微发颤的指尖,拿起一旁的软炭笔。
上一次站在这里,他经历了一次彻头彻尾的崩溃,像是一直顺途的旅人,突然行至深渊断崖,尽目四顾,看不见曾经那些瑰丽奇景,只有戛然而止的恐惧和无措,而此时,他重新站在悬崖边上,却像是忽然凭空生出一双翅膀,那种隐约想要飞跃天堑鸿沟的冲动自心底再度滋生,这种感觉他陌生而熟悉,是灵感回归时,灵魂深处的颤抖。
瘦白的指尖捏着炭笔,指腹因用力而浸出丁点的红,仉南垂眸定睛,抬手在雪白的画纸上落下第一笔。
炭色浓重铺开,黑白纯色相映,他用最质朴的原色,画心里的那道影子。
仉南画画时的神情与平时判若两人,那些肆意与不羁全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少见的端肃沉静,他垂眸凝定,脸上淡得几乎没有表情,但是手下的动作却一挥而就,静谧的午后画室,只有笔尖摩擦画纸时发出的“沙沙”声。
窗外的阳光由浓转淡,最终消失在厚重绵软的云团背后,夕阳西沉,橘色的晚霞悄然漫过天边,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站在画板前画了多久,直到一张张完成的手稿从画架上飘落,画中的那个男人的眉眼被艳霞浸染,仉南终于放下酸麻到失去知觉的手臂,原地缓了半晌后,慢慢蹲下,将一地的画稿一张张的,妥帖拾起,悉心整理。
时间超过六个小时,半个画室的内设轮廓渐渐隐匿在昏暗的微弱天光之中,仉南手握着厚厚一叠画纸,双腿支撑不住,直接坐在画室的地板上。
画稿中,装潢考究陈设复古的客厅中,陆语行拥抱他的那个姿势自然而从容。
另一张,陆语行坐在植物园米兰墙边的四角亭里,手握着一瓶纯净水,望向他的那双眼睛里,噙着淡然的浅笑。
再一张,又一张……时间向前回溯,像是电影镜头的慢放,回忆被无限期拉长延伸,每一帧,都是他们这段日子相处的点滴写意。
果然如梦似画。
天色完全黑沉,仉南却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画纸。
微光幽暗,他心中却腾起烈火。
他沉溺在画中人冷太阳一般温柔的眼眸里,沦陷中重生。
第15章
仉南将橙子切成小瓣,分块码进保鲜盒中,扣上盖子四角,将最后一块装不进去的捏进嘴里,橙味香甜,味蕾甜蜜,他把水果盒放进便当包,一转身,对上的就是江河一双情绪复杂的双眼。
“你那什么眼神啊?”
江河朝他手里的便当袋抬抬下巴,心酸道:“这么热的天,我大老远跑过来看你,以为你被感动的特意切水果招待……合着我干坐半天,连块橙子片都没我的份呗?”
“说的什么话……”仉南拎起便当袋,从厨房走到客厅,笑道,“橙子皮有的是,管饱。”
“啊……”江河仰天长叹,欲哭无泪:“爱情与友情的博弈啊,后者再次满盘皆输。”
“打住。”仉南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直接到玄关换鞋,“你动机不纯,别拿友情当挡箭牌啊。”
“哎?”江河怒了,“我怎么就动机不纯了!”
“不过是一起拼桌喝了次酒,你这三番两次的都找上门多少回了,揣着什么心思,自己没点谱啊?”
江河:“……”
突然想起自己的人物设定——司泽涵偶遇的“酒友”。
好的呢,是我唐突了。
“哎这大中午的,你干什么去啊?”
仉南低头换鞋,语气中带了一点难藏的笑意:“和陆医生吃午饭。”
自从上次在陆语行家里那一个拥抱之后,他们之间又恢复了原有的“爱心午餐”惯例,这段时间,只要是工作日,仉南每天都会准时准点的到清海医院神内二科报道,而其余的空闲时间,他拾起失而复得的灵感,基本都在家里的那间小画室里度过,像是一个自由的行者,他用画稿记录着和陆语行之间发生过的每一个片段,将那些发生在普通日子里的每一个笑容,都用自己的方式复刻下来。
“卧槽你……”江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夸一句他“爱得深沉”,还是愁一句他“病得不轻”?最后只好默默伸出大拇指,由衷点赞,“你牛逼。”
“不说了。”仉南拿起放在隔断上的手机,回头笑笑,“有时间再一起喝酒。”
得,这就是下了逐客令了,江河心累地叹口气,不敢耽误干饭人将爱情进行到底的伟大目标,更不敢耽误仉南的正常治疗,只好和他一起出了门,小区门口两人分手,一个社畜回单位继续996,一个步行去医院享受惬意午餐时光。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六月份的阳光已经有了灼人的毒辣温度,仉南走进病房楼时,背上已经浸出薄汗,冷不丁被中央空调一吹,冷热交替,无端打了个寒颤。
到了神外二科病区,迎面遇见付宇峥带的学生小梁,小梁笑眯眯地告诉他:“老师上午有手术,还没结束,先到办公室等他吧。”
仉南道了声谢,这样的情况已经遇到不止一次,也习以为常,好在天气暖和,就算等待的时间久了一些,饭菜的温度也能保持住。
另一边的手术室里,付宇峥一身湖绿色手术服,手术专用口罩敷在脸上,只留一双神色冷质的双眸,和额上的点点汗痕。
一台颅内动脉瘤夹闭手术,患者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由于动脉瘤破裂,出血量较大,瘤体生长位置诡秘,且与脑组织周围粘连严重,剥离和分离组织血管便耗时不少,最后血肿清理完成,付宇峥紧绷喑哑的嗓音才有了些许松弛,对一助说:“闭颅,缝合。”
手术结束,患者生命体征平稳,直接被推进手术专用电梯,到隔离病房进行术后观察,付宇峥走出手术室,等候在外面的家属蜂拥而至,他没什么过多的精神应付,只是点了点头,对孩子的父母说了声:“一切顺利,放心。”
脱下手术衣,付宇峥在休息室喝了助手递上来的半杯温水,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后,拎起自己的白大褂,绕过相通的弧形长廊,回到病房楼。
午间时分,病区安静,值班医生见他回来,先道了声“辛苦”,又说:“那个……谁,等您半天了。”
自从仉南身任“送饭人”,付宇峥就再也没去过医院的职工食堂,这件事在神内二科甚至整个B楼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但今天付宇峥却停下脚步,难得的,对于这个“谁”的称呼,给了一句定义补充:“我朋友。”
值班医生有点懵,木讷地点了个头:“哦,关系……真好。”
付宇峥直径路过值班室门口,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大手术最耗费心力,主刀医生全程精神高度集中,可推门的那一刹那,看见桌前的人闻声抬头,随即眼睛里荡开的清浅笑意,他心中尚未收缩的那根弦,忽然就有莫名的松弛。
仉南从椅子上起身,不等付宇峥自己动手,先他一步将单片酒精湿巾递了过来:“擦手,吃饭。”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留心观察的结论——陆医生有轻微洁癖,对于医用酒精湿巾情有独钟。
付宇峥撕开包装袋,坐下后问:“久等着急了吧?”
“不久。”仉南揭开保温盒的盖子,将餐盒一层层拿下来码好:“温度正好,多巧。”
木须肉,一品豆腐,芙蓉鸡片,还有一小盒丸子汤和一盒切好的鲜橙块,付宇峥看着小桌上的菜品微微挑眉:“今天这菜……地域风格很明显啊。”
仉南在他对面坐下,笑容带了几分得意:“哟,看出来了?”他将装着馒头的餐盒递过来一个,“上次你不是说自己算半个‘舶来品’?今天突然想让你尝尝地道的家乡的味道——哦,不过馒头是我家楼下的面食店买的,蒸馒头我确实不会。”
付宇峥目光从这几样地道的北方菜上扫过,色香味俱全,拿起一个蒸得瓷实暄腾的白馒头,笑道:“已经厉害到让我刮目相看了。”
大手术之后的疲乏悄然消退,半个中午的等待也算是值得,两人之间偶尔交谈,曾经是多半是仉南在说,付宇峥时不时地“嗯”上一声,而现在他们之间的互动似乎变得更为熟稔自然,角色的转换也浑然天成,与其说像“饭友”倒不如说更像“好友”,很多时候,仉南变成了倾听者,听付宇峥偶然间聊起的病患也会觉得嘘唏或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