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南声调没什么起伏地“嗯”了一声。
直到关门声传来,付宇峥的身影消失在紧闭的门后,仉南脸上的放松才骤然不见——
卧槽,我又精分了?
事实上,这两天他一直过得云山雾罩,虽然思维逻辑上认定自己是《星辰海洋》这本漫画的主角,但是潜意识里一直有个模糊的概念的引导,他在现实与幻想之中反复横跳,就像脚面始终无法踩到实地一样,飘忽不定。
而就在刚才,付宇峥说出“画板”二个字时,不知道是触发了他那根跳动不安的神经线,理智在一瞬间回笼,人也霎时清醒过来。
仉南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坐到沙发上冷静灌下一口,心说,这次有点反常啊。
不再是完全陷入臆想之中无法自拔,而是现实与漫画的无缝转换啊!
所以,现在怎么办?
都已经“登堂入室”地顺利入住了,这个时候临时“退房”……不合适吧?
保不齐什么时候,他又迷糊了呢,那时候再不依不饶地重新住回来——会被付医生投入鱼缸喂“小银”吧?
而且——
仉南握着水杯,目光在付宇峥整洁的家中逡巡而过,最后回落到手中杯口的那一圈涟漪之上……扪心自问,他确实有点……舍不得走。
杯子放回茶几,仉南仰头靠在沙发软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混乱的时候怎么都好说,哪怕他做了再出格的事,付宇峥念及他的病情,大概都不会和他计较,所以才会有之前的捡他进门,替他上药包扎,以及……那一晚的相拥而眠。
但是现在这一时段神思清明,他自己却没办法忽视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为什么第一次犯病清醒过后,面对付宇峥时,除了感谢和歉意,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与心悸?
而此时,他又在独自纠结什么?
那些依赖和信任,真的只是出于“凌星”这个漫画人物的设定?在此之外,有没有他情不自禁地真情实感?
仉南单手无力地捂上眼睛,掩耳盗铃般,似是自嘲——
哥们儿,你这情况,有点危险啊。
午间时分算得上是医院里比较空闲的时段,付宇峥计算着时间,赶在下班前出现在林杰的办公室,把准备去食堂觅食的人堵在了办公桌后。
昨天下午林杰给仉南又做了一次全面测评,付宇峥不与他啰嗦,直接道:“结果出来了吧?”
“出来了。”林杰坐回椅子上,抢占去食堂排队打饭的先机被耽误,他一脸郁闷:“不过不能给你看。”
规定付宇峥当然知道,他说:“我只问一句,是好转还是恶化?”
“好转。”算起来付宇峥也是当事人之一,只要不违反规定和职业道德,林杰便没什么不能和他说的,“相较于上一次的评估,他的各项评分都有提升,而且测试状态很稳定。”
“那就好。”付宇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点头问:“第二阶段治疗需要多长时间?”
“这个真不确定,还是要看他的具体情况。”
这题等于白问,不过林杰还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应该不会长于第一阶段的时间。”
那就是不会长于两个月。
付宇峥眉目间稍有松动,林杰忽然恶从胆边生,不怀好意笑道:“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能问问我想知道的了吗?”
“不能。”付宇峥翻脸无情,转身就走,“今天食堂有卤鸡腿,晚了可就打不着了。”
“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呢!”
林杰追在他身后,两身白大褂的一角翻卷出一样的洁白弧度,“不是……就昨天他说的,又洗澡又上药、又吹头发又哄睡的,是个什么情况啊!哎你不是真的——”
面前的人脚步戛然而止,林杰跟着猛地一收步子,鼻梁差点撞上承重墙。
付宇峥转过身,目光深邃凝定,语调低缓平静:“真的什么?”
林杰:“呃……就、就那什么……”
付宇峥说:“他是病人,他有混乱不清醒的权利,但是我不是。”
林杰霎时语塞。
付宇峥结案陈词:“尤其是在对方没有现实自主意识的情况下,如果我产生了其他想法,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对于他而言不仅不公平,更是不尊重。”
“你……”林杰失笑道:“这话严重了啊,你又不是心理医生,别把对于我们的职业要求强加在自己身上嘛……”
“都一样。”付宇峥走到电梯厢门前,按下降建,在等待的间隙回答:“哪怕没有身份约束,哪怕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正常交际往来,也应该遵循双方最真实的想法和意愿。”
电梯打开,他在林杰愣神的空档迈进厢门,扇门自动闭合的前一秒,林杰忽然问:“哎这个点了你还干什么去,不一起去食堂吗?”
“不了。”付宇峥的余音消失在电梯门后,“回家喂鱼。”
医院中午休息时间不长,虽然科室排表值班没有付宇峥这个副主任,但之前午间他也从未回过家,一般都是在食堂随便吃两口,回休息室简单小憩,自从帮助仉南治疗恢复开始,午间更是被小艺术家的“爱心午餐”所填满,而谁成想如今风水轮流转,换成他下班急忙忙地赶回家,只为投喂一条“人鱼”。
正午路况很好,付宇峥归途不过十分钟,出了电梯打开门,走进玄关的那一刻,人忽然一愣。
昨天傍晚仉墨文送来了不少仉南的衣物和日用品,行李箱和手袋原本只是堆放在了客厅一角,而现在,被占据的位置空空如也,付宇峥换过鞋走进屋子,听见厨房里传来油烟机的嗡鸣声,他在不远处驻足,看见一个沐浴在繁盛日光中的身影。
仉南背对着厨房门口,正举着铲子在燃气台前炒菜,家常菜的香味漏出一点,飘过来,竟还是熟悉的味道。
付宇峥默默舒了口气,心中忽然觉得有些满。
他没有惊动仉南,抬脚走进客卧,才发现在这半天里,仉南已经将自己的物品分门别类收拾整齐,拉开原本空置的衣柜门,里面就挂着他被送过来的外出衣物和家居服。
折返到客厅,付宇峥才发现,仉南身上穿的那件衣服,还是那天晚上自己的那一身。
听见脚步声,仉南脊背一顿,顺势关火转身,看见身后站着的人,脸上忽然绽出一个粲然的笑意:“哥,回来了。”
“回来了。”付宇峥走近,看向锅里,语气中带着几份惊讶:“你……会做饭?”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还记得怎么做饭?
“会的。”仉南点点头,回身从餐厨柜中拿出盘子,盛菜入盘,轻声说:“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项人类技能,但是就很神奇,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好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怎么做一样。”
——得,好在看家的本事还没丢。
付宇峥诧异过后又觉得有点好笑,接过他手里的盘铲,说:“我来。”
仉南也不与他争,自然而然地去拿碗筷摆上桌。
本以为是回家喂鱼,不料被鱼奶了一波,两人坐在餐桌前,各自吃饭,熟悉的菜式熟悉的味道,和之前相比,好像一切都不太一样,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不过“人鱼王子”进化成为“田螺少年”,起码在家里独处的时候可以照顾自己,付宇峥也终是放心了不少。
吃过午饭还有一点空余时间,付宇峥将餐碟放进洗碗机里清洗消毒,收拾好厨台后,听仉南在客厅喊他:“哥,有个事问你。”
付宇峥擦干手,走到他身边,“什么事?”
天气炎热,饮水机长期制冷,仉南倒来两杯冰水,一杯放进付宇峥手中,似询问似讨好:“下午能带我去你的……那个事务所看看吗?”
付宇峥当然知道,他说的“事务所”就是书中季辰工作的律所,他未置可否,只是起身拿走了仉南握在手里的那杯冰水,去饮水机前重新换了一杯温的过来,才问:“去干什么?”
掌心冰凉的触感渐渐被温热所驱散,仉南愣了愣,回答说:“我想看一看你说的那些案宗……看看……还有什么关键证据是我可以帮到你的。”
付宇峥:“……”
虽然一片好意,但其实……我办公室并没有那些东西。
“不方便啊?”得不到首肯,仉南稍显失落,“我就是为了帮你才留下来不肯跟我阿爸阿妈走的,结果现在却什么忙都帮不上,我……”
付宇峥沉默几秒,忽然问:“没什么不方便,只是——”
仉南:“只是什么?”
付宇峥:“你确定认识我们人类世界的文字?”
“……”仉南愣住,瞬间被问得半晌说不出话。
——大意了。
*************
仉南去律所勘察帮忙的心愿没能达成,人倒也消停下来。
医生的本职属性就是忙上加忙,付宇峥原来是“拼命三郎”的工作作风,这段时间因为家里突然多了一位“不速之客”,被倒逼着渐渐调整了工作节奏,只要没有突然的意外情况,基本上按点上下班,打卡回家。
而仉南在一开始消极了两天之后,心态也慢慢平静下来,付宇峥早出晚归时,他也懂得了在人类日常生活中自己找乐趣。
那段时间,他就像是一个初初懵懂的孩童,在付宇峥的指导下,重新学会了使用一切家用电器,而且让他惊喜的是,有一天在付宇峥的书房无意中翻开一本书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是能看得懂人类汉字符号的!
仉南举着那本厚重的硬壳书,从书房跑到阳台,惊诧喊道:“哥,哥!”
付宇峥浇花的手被吓得一抖,放下喷壶,无语道:“怎么了?”
“这个,这个!”仉南站定脚步,还有些气喘吁吁,将手里的那厚本书举到他眼前,难以置信般惊喜道:“你们的字,我认识!”
付宇峥微微一愣。
“Broca is area……controls the production ……of intelligible speech……?”仉南一词一顿,语调艰难晦涩,一句之后抬起眼皮看向付宇峥,绝望道:“我……虽然好像是认识,但是……这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付宇峥忍着笑从他手中抽走那本能当板砖防身的专业书,《神经生物学——From Neuron to Brain》,神外科医生的基础类书籍了,付宇峥的这本是英文原版,别说小艺术家正处在精分时期,就算他正常状态,一个门外汉读这种医学专业书都会直接怀疑美好人生。
仉南喃喃道:“这些字……和咱们平时说话聊天也不一样啊。”
“是不一样。”付宇峥将喷壶拎起来塞到他手里,声音中还带着一点外泄的笑意,“我们人类语言博大精深,等你再老老实实的做几年人,大概就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手里的书莫名其妙被换成了喷壶,仉南只好浇花泄愤:“那你就找几本我现在能看懂的啊,等我了解了你们博大精深的语言文化,不就能看懂案宗了,到时候就可以帮你了,而且——”
付宇峥放书回来,淡然问:“而且什么?”
仉南微微垂下眼睫,侧脸被橙黄色的暖调晚霞染上一圈光晕,他忽然委屈,轻声道:“而且案子早办完,我就能回早一点回到族人身边,你也能……早点摆脱我这个大麻烦了。”
“你……”付宇峥一时语塞,半晌,低声道:“我没那么想过。”
仉南眼中映着窗外艳霞,闪出一点奇异的光芒。
付宇峥垂眸看向花盆,问:“很想回到爸妈身边?”
“也……也还好。”
“那就快一点把病养好,不过不用着急,就算这个过程有些漫长也没有关系,你在这里,我没觉得是个麻烦。”
仉南保持着浇花的动作呆住,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神:“我……我生什么病了?”
“……”果然不在同一频率,付宇峥叹息道:“尾巴突然消失不见,没办法回到海里,这还不算病吗?”
仉南:“!!!”
竟然好有道理!
“所以,你定期带我去找那位林医生,还要我按时吃药,都是为了我的尾巴?”
——其实是为了你的脑子。
付宇峥面不改色,镇定点头:“那当然——哎,这盆花要淹死了。”
仉南手上一顿,持续不断的水流戛然而止,喷壶被他“咚”的一声撇在脚边,付宇峥还未反应过来,人就被他用力抱住。
这是第几个拥抱?
付宇峥有刹那恍惚,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哥。”仉南将脸埋在付宇峥肩膀,闷闷的鼻音重带着无法忽视的感动:“谢谢你啊。”
斜阳从落地玻璃窗洒满阳台,在花架旁镌刻出两道依偎相拥的身影,暖色的,温馨的,安静的,付宇峥慢慢抬手,拍了拍仉南清瘦的脊背:“你好好的就行。”
“放心吧你!”仉南从他肩窝处扬起脸,明明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但这样一张被温柔夕阳晕染的脸颊上,眉眼间竟还有纯粹而清澈的少年感,他笑容干净明朗,说:“只要鱼尾找的早,我也好来你也好!”
付宇峥:“……”
晚上九点多,仉南被付生活作息提前老龄化的付宇峥勒令洗漱睡觉,他顶着吹得半干的头发,跪坐在床上耍赖:“哥,你真的只有二十八岁吗,以及你们人类的年轻人都睡这么早的吗?”
付宇峥将白天晒好的薄被从阳台收回来,一扬手,还沾着阳光松软气息的被子直接被盖到了仉南头上,仉南缩在阳光余韵中,听见付宇峥说:“跟你比不了,百岁高龄的人鱼族,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