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5号,四川省第一批援助湖北医疗队正式赶赴湖北,曾琦得知这个消息时,他们人已经走了。曾琦这几天忙得天昏地暗,完全住在了检验中心的会议室里,胡子都没时间刮一下,得知已经派了人去支援湖北,他顿时一激灵,认为自己对这事的消息太不灵通了,一想到在武汉不理他近乎没有音信的程越溪,就给朱主任打了电话询问他可不可以去武汉,朱主任忙得焦头烂额,接到他这个电话,沉着气说:“暂时没有安排检验的去。”
曾琦说:“要是有这个机会,您记下第一个安排我去。”
朱主任说:“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我们这边也缺不了你。”
医院已经检测出几份阳性了,和病毒最接近的暂时是负责的感染科和检验科,虽然大家都在有条不紊地认真工作,但暗流之下也是人心惶惶,因为至今为止,就网上能看到的消息,医务人员感染人数很多,据说已经接近总感染人数的30%,在如此沉重的现实下,害怕自己感染倒在其次,更多是害怕回家。还有工作人员因接触过阳性患者后回过家而崩溃地躲着哭。
曾琦说:“你就安排我去。”
朱主任被他强硬的态度说得有点懵,“这是组织决定,我最多能给你报名。之后怎么安排还不确定,说不定这个疫情很快就控制住了。”
曾琦道:“嗯,谢谢你。”
因为检测样本日益增多,检验中心组成新冠核酸检测专班,因医院检验人员完全不足,检验、病原方向留在学校或者S城本地甚至附近的博后和博士研究生也都被召回,加入了检验团队。
时间过得非常快,又十足地慢,曾琦因为忙碌,几乎难以有时间观念。
他只匆匆回了一趟家,花了十几分钟收拾了些衣服和日用品,住进了专门给他们住的宿舍里。
疫情改变了很多人和事。
曾琦每天会给程越溪发几次信息,都是世界范围内发的最新的新冠研究成果、国家政策、他们制定的程越溪可能用得到的生物安全方向的方案等。
程越溪大多数时候不回他,有时候回一两句。
曾琦每天都担心他会感染,因为在程越溪有时候回复他的三言两语里,会包含程越溪所见的沉重情景。那些情景,对其他人来说,可能不啻于巨大灾难,在曾琦这种一直从事病原研究的人眼里,那就是严重疫情里的常事,不过,即使能用科学解释,曾琦依然觉得难过和恐惧。
只是,不管是难过还是恐惧,他都不能表现出来,所以,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似乎很麻木。
这天晚上,已过十二点,曾琦回宿舍的路上,给程越溪发了信息,询问他这天的情况。
之前很少及时回曾琦信息的程越溪,这次却在他发完信息的第一时间就回了信息。
“你方便视频吗?”
曾琦很久没有和程越溪视频了,他要求过,但程越溪不愿意。
这次程越溪这样问,曾琦马上应了,然后一边往宿舍跑一边给程越溪发了视频邀请过去。
程越溪马上就接了。
在近十天之后,两人总算见到了对方。
曾琦此时才想到,他总觉得似乎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但其实从他从北京回S城,才过了十天。但这十天,实在太忙太苦了。
程越溪不是在酒店,他早就给曾琦说了,因为他的工作性质,酒店不愿意再招待他和他的同事,他们就搬去了他们公司第三方检验的员工临时宿舍住了。
他们的第三方检验的部门,如今不只是每天24小时时时刻刻都在做新冠检测,这里也是他们如今的研发第一线。
程越溪所在的背景就是很简易的洗手间,他应该就是站在那里的,曾琦还能看到里面的一面镜子。
程越溪面色很憔悴,头发也有点长了,看着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曾琦一面觉得心疼,一面又很紧张,“是什么事啊?”
他生怕程越溪是告诉他,他是新冠检测阳性了。
曾琦他们的检验工作团队,每天都做所有工作人员的温度监测、核酸检测,以及实验室、办公室、宿舍的环境新冠核酸监测,还要求所有工作人员都不私下聚集,不再现场开会,开会交班及其他工作都在线上安排,且都要戴口罩,以免有人感染了导致其他人感染风险增加。
曾琦也要求程越溪如此要求他的团队要这样做,但即使这样,在武汉社区传播那么严重的情况下,程越溪依然有感染风险。
程越溪没有变成曾琦害怕的情况,说:“我们的新冠检测产品通过应急审批了。”
曾琦长长松了口气,他高兴起来,“这真是好事。”
他戴着医用口罩,黑眼圈却掩不住。
他很快进了宿舍,他们的宿舍都是单人住房,这样可以减少感染风险。
程越溪又说:“也有坏消息,我们有个同事过世了,他的老婆孩子也都确诊了,但还没有排到病床。我们也帮不上忙。只能等方舱建好。”
程越溪全程表情都很迷茫,好像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曾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站在宿舍门厅处,这里是属于污染区范围,他愣了一会儿,才僵着身体拿了酒精喷壶给自己喷了喷,又给手机消毒,再脱了外套,进了洗手间洗手。
程越溪一时也没讲话,只是看着曾琦这边镜头不断摇晃。
过了好一会儿,曾琦收拾妥当,问:“他是实验室感染吗?”
这是很敏感的事,实验室感染是重大生物安全事故,而且要是是的,程越溪他们肯定都是密接者。
程越溪说:“不是,他是销售人员,应该是社区感染。”
曾琦再次不知道该讲什么好,这些天,他一直很忙,太过繁忙,加上担忧、恐惧,让他似乎进入了某种应激状态,他有时候会想到死亡是很平常的事,人都要死,所以对生命很麻木,有时候又因为想到程越溪而生出非常蓬勃的爱,以至于就很悲伤恐惧和痛苦很怕死。
曾琦只好避开了这个话题,问了自己最想知道的,说:“你们拿到了获审证书,你是不是可以轻松一点了,你会回来吗?”
程越溪道:“还要做方法优化实验,现在的提取试剂盒费时太长,要做优化实验。而且我们要扩大检验团队,我必须在这里。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消毒液对设备损耗太大,我们收到的维修请求也变多了很多,装机也多,这么多事,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再说,回去了也要隔离的吧。”
曾琦虽然心知肚明会这样,但他还是很失落。
曾琦只得说:“你要保护好自己。”
程越溪难得笑了一下,说:“那是当然。你呢?”
曾琦:“嗯?我?”
程越溪:“你才刚回住处,你们的工作现在还顺利吗?”
曾琦之前告诉过他了,他在组织做新冠阳性样本的全基因组测序和分析工作,确定传播链和监控基因突变,这些是常规工作,除此他们还有新冠的研究项目要做。
就像打仗一样,是灾难,也是勇往直前的人的机遇。
对曾琦这个做新病原研究的人来说,现在的新冠研究,也是他的某种机遇。
曾琦把可以叫回来的学生都叫回来了,这些学生,根据他们的选择,有的加入了医院的检验团队,有的跟着他做新冠的研究项目。
这些都是在这几天里就建立起来的。
曾琦对程越溪简单描述了之后,又说:“这么多工作,居然短短时间就建立起来方案了,在以前可难以想象。”
程越溪神情和语气都带着疲惫,眼睛深处却有沉着又坚毅的光芒,他轻声道:“是啊。现在这个情况也算是国难当头了,这种时候,我们只能竭尽所能做事,除非死了,不然,难道可以停下来吗?只能希望疫情可以很快结束。”
曾琦忧虑地看着他,高强度的工作加上压力,曾琦脑子很钝,他爱程越溪,这种爱,也正是建立在两人一致的三观之上的,从高中时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和程越溪在国家大义和日常观点上是一致的,这些年,也不会有改变。程越溪在做出他的努力,曾琦也不会有自私的念头,但他也心疼程越溪,又安静地看了程越溪两眼,他强忍着想要拥抱他的念头,说:“唉,你早点睡吧,能休息的时候一定要休息,不要病了。”
两人挂了视频通话,在疫情之前,他们在通话的最后总会说起之后生活工作的安排,让对方心里有数,但如今,两人都不会讲。
作者有话要说:吱吱:曾老师不会去武汉,他要担负的工作还多呢。或者即使真去了,他也见不到程总。当时,即使是医务工作人员,也不允许到处乱跑,去各处都需要开证明和通行证,而且为防感染,实行工作地点和酒店房间两点一线的制度,日常也不允许和同事面对面交流,不然一个人感染了,其他人不是就危险了吗?新闻里不是也有,即使是夫妻一起去支援,除了排班到同一个时间段可能会三级防护的时候看到对方外,其他时候也见不到的。而且违反制度后果很严重,基本上就是违反军纪的后果,所以不要有什么幻想啦。
当然,要是曾老师真去了,他估计要做领导工作,带团队管一个部门,那肯定更忙,制定规范、管理团队、各方协调、物资保障、关注同事身心健康、工作汇报、责任重大,可能连和程总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现实就是这样,没什么浪漫的事哈。
之前还有人问我,夫妻一起去支援,是不是能住一间房?呃,想什么啊,都是军/事化管理,真住一间,不是害人害己?服从命令,不要乱想。
第四十一章
二月, 全国人民的目光都在武汉,曾琦却没什么时间去关注网上的各种新闻,每天工作就够他忙的。
他本来想去武汉支援, 之后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本院的工作就忙不完,而且他们团队申请了新冠研究项目要做, 这些事也非常重要, 他离不开。
在二月下旬, 疫情已经缓和了很多,甚至可说是胜利在望。
从疫情处理的角度来说, 曾琦认为这可说是中国完成的一件伟大事业,因为在历史上,还从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者文明,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控制住这样严重的疫情。
而且对一种新的病毒的了解,也有着前所未有的研究速度。
到三月,全国其他地方已经陆续解封, 学校本科已经恢复了网络授课, 研究生也陆续被召回学校做事了,人们的心态也开始松快了。
曾琦在S城完全解封后,才第一次想到回家去。
他本来头发就多到不正常,因为疫情工作繁忙加上没有理发店开门后,他的头发就长长了很多, 于是又多又长,加上他不会打理, 那头鸡窝头发简直灾难。
理发店里的理发师来医院做公益活动,在宿舍前面的平地上摆了一个剪头发的摊子, 想剪头发的人可以去免费剪。
其实之前群里也统计过理发的需求,让大家报名,曾琦一时忘记报名了,导致没能理成头发。
他这时候才好说歹说插队在前面排到了理发名额,坐在那里让理发师理头发。
理发师也挺不容易,有的人还是会担心接触医生有感染风险,因为医务人员是高危群体,所以会来帮忙理发的理发师,就让他们非常感激。
曾琦要求剪成板寸就行了,这样就可以两个月不用理发。
理发师说:“我之前剪的老师头发都很少,就老师您的真多。”
曾琦一时也不知道这算是赞扬还是这人认为他工作不努力。
曾琦说:“我妈头发很多。我最近已经掉很多头发了。”
理发师说:“你这发量真不错了。”
这天太阳真好,曾琦坐在阳光里,几乎要睡着。
理发师给别人剃头五分钟一个,到曾琦这里,十分钟才剪好。
曾琦起身道谢,去收拾了宿舍里的物品退宿回家,去停车场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蒋昕。
两人虽是师徒,又都在这里,却是这两个月来第一次见面。
蒋昕戴着口罩三两步跑到曾琦跟前,仅看眼睛,她看起来也憔悴了很多,此时一脸欣喜盯着曾琦,一时又反应迟钝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曾琦看了她好一阵后,她才憋出一句:“曾老师,您去哪里?”
曾琦状态比蒋昕还差,工作强度太大、睡眠不足加上脑子里全是新冠,他几乎都忘了蒋昕的名字,这可是他带了六年的学生。
这多么奇怪,曾琦在意识到自己记忆力差成这样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嘴张了张,又改成对她颔首,说:“我回家。你呢?”
蒋昕说:“我不是加入了检验排班嘛,我这周是夜班啊,现在去实验室。”
曾琦记得蒋昕在当初选择时,的确是第一时间选择了加入检验团队,所以曾琦之后的工作就没再叫她了。
曾琦问:“现在还有很多样本要检吗?不是都没有新确诊了吗?”
蒋昕说:“样本只会越来越多啊,因为出新政策了,所有入院的患者和陪护家属都要检测新冠。”
曾琦:“但是不是没有新冠患者了吗?新冠的患者,家属可以陪护?”
蒋昕一脸惊诧看着他:“曾老师,您说什么呢?我说的是其他病的病人。您脑子里只有新冠啊?”
曾琦:“……”
曾琦意识到自己太久没有关注新冠之外的事,连常识都缺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