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明羡从澳门赶回来的,早就得了商陆的消息,怕今晚上气氛不对她这个知情不报的长姐得挨打,看见柯屿只当是第一次见面,浮夸地拿了一张蓝光碟请他签名:“柯老师,久仰了。”
商檠业问:“剧组在澳门绮逦拍了三个月,你一次都没去探过班吗?”
商明羡:“……”
商明卓更绝了,是从波士顿飞过来的,下了飞机先去洗了个澡。她不知道今晚上是什么场合,只知道母上有命不得不从。进门先跟商陆抱了一下:“瘦了。”然后跟明羡抱了一下:“也瘦了。”接着是明宝,“胖了。”
商明宝气得吱儿哇乱叫,商明卓端起冰水猛灌了一口,“今天在飞机上刚好碰到清华的教授,本来想睡觉的,聊了一路,你们知道吗……”
全家都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怎么了?”商明卓愣了一下,狐疑地看杯子:“我喝了陆陆的水?嗯?有客人?”她这才眯了眯眼,看向柯屿。
“柯屿。”商陆介绍。
商明卓伸出手:“幸会,明卓。”
柯屿与她握手,商明卓问:“你是陆陆的同事?编剧?摄影?美术指导?”
全家:“……”
柯屿:“其实是演员。”
“哦,演员。”商明卓点点头,两秒后猛地抬头:“——是你!”
柯屿还没来得及回,明卓说:“昨天出实验室隔壁系geek当众给我送了束花说我们亚裔女就是贤妻良母最适合娶回家给他做饭所以他很中意我,我接过他的花反手追着他砸了一公里——”
她看着柯屿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那个鲜花牌子是你代言的。”
商陆:“……”这是重点吗?
柯屿:“我回去就解约。”
商邵最忙,临近餐点才姗姗来迟,西装革履的,纵使处理公务一整天也还是精神奕奕。应隐那句“其貌不扬”有毛病一样环绕在耳边,赶都赶不走,令柯屿一见他就想起这句话。商邵的确是普通长相,尤其是在商檠业和商陆的对比下,不过商陆对这个大哥极其敬重,商邵对他也很爱护,是兄友弟恭的典范。
柯屿是在场唯一一名明星,商家给足了他众星拱月的排场,席间的话题都围绕着他聊。商檠业不苟言笑,话很少,但每当柯屿说话时,他便听得认真。
温有宜知道他的德性,便多多开口帮他问。
“柯老师今年二十六还是二十七?”她问。
商陆不得不低头压下唇角,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听到柯屿回:“三十三了。”
“哦……”温有宜装作刚知道,“但你看着好年轻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陆陆一样大。”
明羡问:“娱乐圈那么多美女,柯老师有没有交往过圈内人?”
柯屿说没有。
商陆不知道在骄傲个什么东西,“柯老师之前没谈过恋爱。”
商明宝阴阳怪气“咦”一声,被她小哥哥给肉麻了一下。
氛围这样好,商陆在一片笑谈中听到了自己胸腔内的心跳声。
攥着银色刀叉的手都出了汗。
温有宜他已经搞定了,明羡明宝早就知情,明卓直觉起来不像话,看两眼两人的互动就猜个八九不离十,商邵根本不关心这些小情小爱,迟钝得一心只想让弟弟带回来的合作伙伴宾至如归。
就看商檠业。
温有宜没告诉他,商檠业其实早就看透了一切,也已经对柯屿有了提前的了解。今天这顿饭,要是他真的就此公开了,商檠业不会为难他。
商陆端起红酒杯,银色小叉在上面敲了数下,发出几声清脆。
席面上安静了下来。
商明卓两手交叠搭着下巴,微笑着看着商陆:“我们家上一次聚这么齐,还是过农历年的时候呢,我猜今天是不是比过年还要重要的日子?”
商陆看上去不动声色,却是很艰难地深呼吸了一下。
柯屿比他更难,天地良心,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商檠业会发火吗?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对他砸烟灰缸吗?会气得血压升高瘫倒在椅子上吗?他控制不住想象,一颗心高高地悬着,像一盏虚空中的灯,要等着一双大手将它轻巧地托住。
从商明宝的角度看,她小哥哥和柯屿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两人原本一个冷傲一个从容,一个万事游刃有余一个诸事漫不经心,现在却是并排两个好学生见校长,各有各一目了然的紧张。
“我有件事要宣布一下——”商陆撑住桌沿准备起身——
手机一连串地嗡声震动。
太多了,好像有人给他一连发了十数条信息。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阵嗡声,商邵有即时回复强迫症,问:“你要不要先看消息?”
商陆止住话,起了一半的身又落座回去,他拿起手机:“抱歉。”
他后来想,为什么世上仍没有时光机?如果谁能发明时光机,谁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他会回到这一刻,选择不看这一眼。
短信里一连十几封彩信,张张高清,都是同一个人的不雅照。
是柯屿的。
耳边嗡的一声,原来血气上涌时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刚才还甜蜜紧张的胸腔此刻一片发麻。眼前涌上阵阵黑气,弥漫着血色,令商陆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看不清他汗湿的脸,光裸的脊背,和被皮带束缚的双手,看不见鲜红的鞭痕,看不见青红的掌印,看不见他清醒、迷离又倔强的双眼。
怎么会?
柯老师说过他没有被潜规则,说过他没有谈过恋爱……他连性事上都那么生疏,一点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坦然和经验,被进入时会紧张害怕,脊背绷紧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弓,很性感。
他没想过,这种性感原来并非只有他看过。
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如同行尸走肉,血色退得干干净净,他的骄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遭重击尚未愈合的迷茫。
柯屿心里一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关切地低语:“怎么了?”
手机在他脸撇过来的一瞬间锁屏。
就连商檠业也微眯了眼问:“发生什么事?”
商陆在尖锐的耳鸣中张口,语气极力镇静:“没事。”
温有宜不放心:“陆陆,你脸色好差,是谁找你?”
商陆摇了摇头,脊背笔挺,神经质地捏紧了刀叉柄,“投资上的一点失误。”
商明宝看气氛凝重,故意幸灾乐祸道:“嘻嘻,是不是看走眼亏大钱啦!”
她说什么,商陆便抓到救命稻草般地承认是什么,“是,亏了几千万。”他不容分说地点头,转移注意力,“没关系。”
这一打岔,刚才的氛围荡然无存,也没人问他究竟要宣布什么。温有宜原本还想牵个头,但见他神色恍惚已经几近摇摇欲坠,什么话都消失了个干净。
餐后喝茶,商陆借故在偏厅独坐了半个小时。柯屿总是能把场面应对得很好,笑谈阵阵传入,听着温馨。
他电话拨过去,语音提醒是空号。
“明叔,帮我查这个号码。”
他交给郑时明,明叔说是即时卡,非实名,无法追踪来源。
商陆把彩信点开,忍着窒息,窒息手指的发抖,忍着太阳穴的嗡嗡叫嚣,再度仔仔细细地翻开。可以看出来的,他连最高级的仿画伪造画都可以辨别出来,怎么会看不出ps的痕迹?光影、透视、边缘的任意一点生硬、脸和身体的移花接木——商陆努力让自己目光聚焦——
看出来,看出来——你他妈的看出来啊!
操!
偏厅一声巨响,柯屿脸色一变,比温有宜更快地冲入,“商陆?”
商陆撞到了边柜,边柜上托着花瓶,花瓶里的花娇艳欲滴,它们一起被他仓促地撞倒,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人进来时,只看到他跪在地上,凌乱的碎发在眉眼间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双手撑在陶瓷碎片里,鲜血淋漓,指尖还试图捡起一瓣花瓣。
“陆陆!”温有宜心口一紧,看到他深深卷起的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伤口,声音都变了,“快!医药箱!”
“小哥哥!”商明宝跟着蹲下,眼泪划了下来。她小心托起他的手:“小哥哥你的手……”
碎片深深扎进他的掌心,但他看上去毫无痛觉。
小哥的手是画画的手,射箭的手,执镜头的手。这双手有太多精密的工作要做,一根神经的受损,就是谬之千里的参差。
温有宜就地给他处理,用镊子取出碎片,涂碘酒消毒,小心翼翼缠上绷带。
“疼不疼?”
商陆忍住倒抽的一口凉气,嘴唇不知为何颤抖,平静、致歉地说:“不疼,让你受惊了。”
柯屿就在他身边。如果是往常,他也会跟柯屿这样说,告诉他不疼的,没什么要紧,他又不是什么豌豆少爷,一点伤一点痛都受不了。因为他知道他痛的话,柯屿也会痛。
但他今天什么都没说。柯屿就蹲在他身边,两人之间一片沉默。可柯屿太疼了,心里慌乱的一片,眼睛只顾盯着温有宜的动作,生怕她的紧张让商陆更疼。
他都没察觉商陆的反常。
家里除了管家,并没有合适的男佣能伺候商陆的洗漱沐浴,温有宜打电话让家庭医生和护工一起上门来。
一场好好的家宴演变成这样,商陆哑声致歉:“柯老师,对不起,今天……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他垂目看着柯屿,无尽的温柔。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的。是他和商檠业和解——或干架的日子,是他孤注一掷公开,为他和柯屿的三年求一个正大光明的认可的日子。
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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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屿的客房被安排在商陆卧室旁边,一左一右两个套房由连廊连着。柯屿无声地叹了口气:“到底怎么了,值得你这么魂不守舍?”
几千万也就骗骗商明宝这小丫头,要真亏了几千万,商陆脸色都不会变。
商陆想不到答案去骗他。是的,他一贯克制万事笃定,谁都想不通,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如此。
“不方便说的话,就以后再说吧。”柯屿说,“让你撒谎也太难为你了。”
商陆勾了勾唇,注视进他黑色的双眼:“那你呢?对你来说,撒谎难吗?”
“不难,”柯屿眼也不眨,“祖师爷说,我每天最起码要对摄像机说够十个谎才能长红,说不够就要糊透。”
商陆笑了起来,因为唇色苍白的缘故,这个笑容看着虚弱而摇摇欲坠:“那对我呢?你有没有对我说过谎?”
柯屿怔了一怔,眸光沉静:“说过一些。”
“为什么?”商陆问,用包扎好的受了伤的手轻抚他的脸侧,语气沙哑亲昵:“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有。”柯屿无法再与他对视,轻轻垂下了眸。
视线向下,是人撒谎时,就连演技再入微的演员都无法避免的微表情。
商陆在他耳侧吻了吻:“早点休息,晚安。”
其实根本用不上护工,柯屿枕上枕头时想,他就可以代劳。不自觉笑了一下,他当然没有护工专业,只是不知道商陆会不会害羞。
商陆在入睡前又再次看了一遍照片。对方很谨慎,选的都是单人照,并不知道那个侵犯柯屿的人是谁。他打开电脑,挨张查看拍摄时间。每一张都不一样,遍布在过去五到七年间,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深夜。
商陆知道,镜头外的人是汤野。
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他对柯屿的占有欲,何况对方根本也没打算收敛。明宝为什么要和他说那个恶龙和青年的故事?当时听时虽然觉得蹊跷,但并没有往心里去。现在,它像一个魔咒,在深夜时从心头浮起了。
世人都以为恶龙伤害青年,王子要帮他打败恶龙,只有青年和恶龙知道,他们对彼此之间的,是爱。
恶龙是谁?那个捧着恶龙的珠宝在月光下哭泣的又是谁?那个傻乎乎横刀夺爱的王子骑士,又是谁?
商陆扶着电脑边缘,一阵晕眩攫取了他,等回过神来时,血从绷带渗透了出来。
是吗,原来柯屿曾经是爱过汤野的,所以他才会说的自己没有被潜规则过。如果是爱的话,就不是潜规则了。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柯屿谈起汤野的寥寥数次,想起南山岛上,台风天里,他和他情定,他却接了汤野的那一通电话。
一根线头扯起的话,后面便会牵出无数的秘密过往,在月光下如银鱼躬起脊背,浮现出一道又一道如刀光剑影般的邪恶。
想起鞭痕。
他骗他说是猫挠的,他也信了。一连消失数天,原来是和汤野在别墅里上床。
明宝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商陆定了定神,把电脑上的照片加密存档,又把短信连同发件人和时间、内容一起录屏,继而删除了记录。
商明宝正偷偷摸摸地跟钟屏视频,说他小哥哥手受伤了,不知道要不要紧。听到敲门声,她一个激灵,等听到商陆的声音隔着门传入,更是三魂七魄都吓飞了个干净。
“小哥哥?”明宝装作被吵醒的样子。
商陆缠着绷带的手弹她脑门:“别装了,演技稀烂。”
明宝撅了下嘴:“干嘛啦大晚上的。”
“上次那个恶龙的故事,是谁跟你说的?”
“啊?啊?——”明宝语气丰富地“啊”了两声,“怎么了?你不是看不上吗?”
“斯德哥尔摩的故事,我想了想也还可以,”商陆笑了笑,神色如常地说:“你这个朋友有点想法,他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来我公司,先从实习编辑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