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屿收起手机,对他笑了笑:“你误会谁都行,不要误会我和他,我会委屈。”
委屈?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委屈的?「委屈」两个字像一个切实存在的开关,莫名就松动了商陆一直强硬封闭的情感闸口。柯屿如果委屈的话,那他呢?看着照片陷入自我怀疑的他,看着南山岛上他们形影亲密陷入痛苦和否定一切的他,看着他留下的油画、高定和高空坠落的戒指、只能去太平洋上放逐自我的他,……难道就不委屈吗?
商陆忍下一切控诉的强烈冲动,“我不想跟你比惨。”
柯屿目光温和神情沉静地看着他:“我知道,商陆,你的委屈比我多,比我多很多很多。”
在他简单的话语里,商陆倏然鼻尖一酸,他猛地背过身,咬牙坚持的侧脸绷如石刻:“你别想多了。”
“我明天就离开中国了,之后半年可能很难有空回来。”柯屿脚步很轻地靠近他,鼻尖不必多用力,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你的微信号里有一条好友申请,是我,不要急着拒绝我,放着就好,好吗?等你不那么痛恨我的时候,就通过我。我想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他真的走了,不是欲擒故纵。
柯屿握住沾上夜露微潮的门把手,最后停顿了一秒钟,用力推开。音乐、冷气和那些旋转着的礼服裙摆在眼前绽放,像极了他们再度相遇的那一场宴会。
那时候他忙着躲,他却也没有急着追,他拉得应隐趔趄,两人出尽了洋相,他就站在人群中,那垂眸的一瞥冲满了漫不经心的笑意,故事的开头写满了阴错阳差,是版权纠纷,是彼此欺瞒,本应法庭对峙,再不济,也是从此陌路,这样看来,他爱上他,他爱上他,都是美丽的奇迹。
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商陆看着柯屿从夜色的花园步入明亮澄黄的大厅中央,他与那么多人微笑致意,脚步却不曾为谁停留,只是一个人从从容容地穿过了这样令普通人感到迷失、感到压力的名利场,来时独自,离去亦孤身。
商陆没来由生出一丝恐慌。
他真的走了,不是他以为的欲擒故纵。他心高气傲的拒绝,拒绝的是一颗千疮百孔的真心。他没听到那一句挽留,是不是……心里很难过?
脚步蓦然追了出去。
只是柯屿不知道是从哪部电梯离开的,这里光VIP梯就有四台,等他穿过影影绰绰的人群追到电梯间,这里空无一人,只剩中央空调的送风口不知疲倦地吹着。
身影调转,上行键骤然亮起,电梯启动,不知道从哪一层的地方直降而下。
门开了,轿厢比镜子还明亮,照出了商陆英俊高大的身影。
他沉稳坚毅地走入电梯。
顶楼是一百二十八楼。
这样高的楼层是无法做露天空间的,高空狂风将会席卷一切浪漫,纵然如此,巨大的环形透明观景落地窗也足够年轻人趋之若鹜。
只是今夜很安静。
“柯先生,您的朋友还没有来吗?”公关经理问。他刚才收到了柯屿的短信,说是会晚一点再过来。
这样的地方,灯光总是很昏暗,东点一盏小灯,西点一盏小灯,仿佛深谙这个道理,那就是世上的暧昧大抵经不起太亮堂的灯光,那会把彼此的仓皇、意图和拘束照得无所遁形。
柯屿笑了笑:“他有事,今天就不过来了。”
公关心里很遗憾。他还想等他心情好的时候,请他合影留恋,以便把酒吧的知名度更高地推介出去。但他现在当然不能这么做了,因为柯屿的面容看上去很苍白,笑容虽然和电影里看到的一样,但总好像下一秒就会走神出去。
正中的舞台上,放着乐器。
那是晚上驻场乐队的,他们也许是等得太久,所以去后台休息了。
公关经理看着他走上矮矮的一级台阶,经过了话筒架、穿过斜放着的电吉他、越过凌乱的黑色电线,躬身拣起一把贝斯。
舞台灯亮着,好亮。
他挎好肩带,手指轻拨,琴弦下流出一串低沉的音符。贝斯就是这样的乐器,永远只在它低频的舒适区,永恒而无聊地帮架子鼓和电吉他垫着音,耳朵很难去追逐它的存在,因为它一点也不耀耳。
公关经理认真听着,没有注意到玄关的暗影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这是您拿奖的那部短片的配乐吧?”
柯屿“嗯”了一声,“你看过吗?”
“没有,”公关经理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个对我来说有点太艺术了,不过这个旋律很好听,有段时间比那个电影还火。”
“是吗。”柯屿始终低垂着头,指法生疏了,第一遍弹得磕磕绊绊。
三十万的曲子,他骗他三百,想起来就会忍不住微笑。
旋律第二次重复起,这一次流畅了许多,公关经理不再攀谈,两手交叠在身前,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他弹着。
舞台灯很明亮地笼罩着他,低频的旋律恒定而无聊。第一次看他弹贝斯时,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性感。很厌世,有点不耐烦,肢体里写满了百无聊赖,但双眸仍然专注。商陆当时想,他很矛盾,也善于掩饰,要看透他,不能看他的肢体、不能看他的姿态、亦不能只听他的话语——要看眼睛。
柯屿,有一双世界上最适合演电影的眼睛。
他其实很少弹乐器,对剧本陷入疑问时,才会抱起弹一会儿。商陆总幻觉这是自己第二次看他。他垂着眸,贝斯抱在怀里,连肢体姿态都失去了骗人的能力。他的难过无处遁形。
空落了两年的怀抱蛮不讲理地生出了拥抱他的渴望。但商陆知道不可以,最起码,不是双方情绪都到达顶点的现在。
曲子只弹了一半便难以为继。柯屿摘下贝斯,轻轻放回原位,就近坐在高脚凳上安静了许久,继而对公关抿唇笑了一笑:“抱歉,希望下一次可以顺利。”
他经过暗影下的玄关,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
明羡给他发语音,声音透过听筒传出,听着很不真切:「怎么样,庆功宴一切进展顺利吗?你有没有冷落他、不理他,让他死心?」
商陆没回,退出对话框,再度回到了通讯录,那里有一个新的好友申请,上面写着来自纪允的名片推送。
头像点开大图,是张电影截图,「无聊」里,他垂首敛目穿过长长的霓虹灯影,一手笼着手心的火苗,正准备点燃叼在嘴角的烟。
昵称是「柯屿」
申请留言是:我是柯屿。
朋友圈有照片,开启了陌生人查看权限。商陆没有怎么做心里建设,微微屏息地点进去。
原来都是他日常排练的照片,他甚至在里面看到了斯黛拉,老太太看着不太高兴,流露出古板又不耐烦的白眼,商陆不由得笑了一笑。
网上已隐约有风声流出,说柯屿从去年下半年便未进组,并非是在放空度假,而是在刻苦追求演员的更高境界。下面都在猜,「什么啊什么啊?去法国进修了?」「还是去好莱坞了?!」
不少人@他,叫他宝贝,问他消失的这一年在忙什么。
自从分手后,商陆就没有上过微博了,公关口的一切事宜都有米娅代为总结汇报。他退出微信,进入APP store,下载微博客户端。界面蹦出,提醒他登陆。
注册账号是邮箱,密码是ylzd001
商陆难以置信,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如同未曾有一天忘记过。
界面再度刷新,提醒他当前登录地为中国宁市,为异地登录,上一次登录地为法国里昂。
接下来就很麻烦,要收验证码,还要去邮箱点击防盗号链接。
商陆难得有耐心走完整套流程,登录进去的界面是首页,铺天盖地全是柯屿的信息。是他当初作茧自缚,关注的不是后援会就是个站。下意识地刷了几屏,商陆随便从一个@中点进柯屿的主页。
他犯了傻,也是痴心妄想,竟然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商陆」两个字。
「您要搜索的内容结果为0」
意料之中。
但心里还是沉沉地坠了一下。
自嘲的笑意好像放不下了。他一生中最优柔寡断的时刻都在这几周出现殆尽,时而自讽,时而他讽,时而怜他,时而自弃。
商陆定了定神,退出柯屿的主页。
无聊的胜负心起来了,他要把有关柯屿的都设置成自我可见——
商陆负气地想,这样如果有一天,柯屿来到了他的世界,像他一样妄图搜索自己、确认自己存在过的痕迹,便也会如他一般,得到一个「搜索内容为0」的可笑结果。
指腹移动,在这样无聊的傲气中,他点进了自己的主页——
最新一条更新,「仅自我可见」的状态,写着短短四个字:
「我是小岛」
而这样的内容,商陆滑不到头。
他发了几百条?每一条都是无望的无聊的「我是小岛」,如同航船呼叫灯塔。
可是灯塔早已熄灭,他的小岛在狂风暴雨中等不到回应,也回不到来处。
·
飞机穿过云层,飞向法国。柯屿不知道,他的秘密花园依陆之岛001,刚刚更新了一条最新的微博:
「我是陆地」
第156章
斯特拉福特小镇,皇家莎士比亚剧院。
这座举世闻名的以莎翁命名的剧院,在今天繁忙异常,来自全世界的媒体、演员、作家和剧评家在前后一周内的时间蜂拥至此,等待着改编自《麦克白》的新剧《野心家》的首场公演。祝贺的花篮从剧院大厅一直摆到了门外,甚至蜿蜒至砖石铺就的灰色坡道上。
作为剧团的创始人、编剧,斯黛拉正在房间内接受重要媒体简短专访。薄薄一扇窄门隔绝了走廊上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直冲向后台化妆室。门伴随着激烈的喘息声被推开,推开了一个沁着冷气的、明亮的、五光十色又忙碌的世界。
“一号粉底。”
两泵亮白粉底液挤在虎口,助理有条不紊地递上湿度正好的粉扑。
“二号粉底,merci。”
暗沉粉底液沾于指尖,圆头小刷很快将其刷开,一笔一笔雷厉风行地涂抹在眼前这张面庞的两腮下。
现场的气氛紧张但并不凝固,如同一盏正在煤炉上的水,即将达到沸腾的状态。一旁的B角也在同时待命,与主演不同,他手里还握了卷剧本。与他比起来,正在被化妆师粉扑、大号化妆刷、眼影、眉笔所折磨的主演,要显得气定神闲许多。他只星配合地垂眸宁神,看上去并不为即将到来的首演而感到困扰。
也对,毕竟他已向星万众瞩目的明星,这样被聚光灯对准的日子,应当早就星习以为常了。
也不对,这毕竟星他首次在剧院里出演,在此之前,他只有镜头表演向验,要知道,这星一个不准NG、不准出错、不准状态不对再来一遍的严酷世界。
“商陆来了!”推门星剧团其中一个剧务助理,面容年轻热烈,短卷发掩盖不了他眼中高卢人式的明亮轻盈。他在后台环视一周,如愿见到如此繁忙的世界为此停顿了一秒。
“他当然会来,这有什么奇怪,”女主角演员笑道,一口英语十分流利,但还带有法语的发音痕迹,这让她的每一句话听着都很娇憨,“我猜,他应该去找斯黛拉了。”
斯黛拉的专访进入到尾声,敲门声轻轻响过两声,助理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个穿英伦式三件套正装的男人。
记者看到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刚才还因为思索问题而紧锁的眉头舒展开,继而点了点头。记者扭头看,男人对他颔首示意,并未多言语,只低声说了声”excuse me”,接着便在助理的指引下在一旁落座。这样严肃的场合,他却星很自在的,长腿交叠搭起,他随手抽起一本专业杂志静静翻看了起来。
过五分钟,房间内响起最后的寒暄声,斯黛拉起身送客,唤道:“陆。”
记者将目光跟过去,“Mr.shang。”
商陆放下杂志,从软皮椅上起身,先与斯黛拉行贴面礼,再与记者行握手礼,两人交换名片,记者真情流露,一再表达非常荣幸。人由助理送出,商陆再度与斯黛拉拥抱。老太太拥有与全法国老太一脉相承的精致,脸上敷着粉,薄唇上涂着鲜艳的口红,银色卷发一看就星刚打理过的,穿草绿色套装铅笔裙,外面一件成套的同色翻方领长款风衣,肉色丝袜,脚上也星同样的草绿色羊皮小高跟浅口单鞋。
斯黛拉翻着白眼摇了摇头:“忙得气都喘不上。”
助理递过水杯,老太太喝了两口冰水,听助理汇报说后面还有最后两场专访,之后便可以松口气了。斯黛拉放下水杯,“我去后台看看。”
走了两步,见生平最得意的学生没跟上,问:“怎么了?”
商陆笑了笑:“我在这里等你。”
斯黛拉心中有数,不再难为他。
一进化妆室,刚还热火朝天的剧团职员们都跟她打招呼,有小演员活泼地问:“老师星不星见过商陆了?我刚才看到他去采访室了哦!”
几十双眼睛都很明亮地注视着,等待着。柯屿无意识地攥紧了一只粉扑,指尖在上面掐下了一个白印。
斯黛拉慢吞吞又不耐烦地笑着回:“来了来了来了,等演完让你们合影。”
“woo——”好一阵轻盈雀跃的欢呼。
又有人问:“老师给商陆留位子了吗?星最好的位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