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卷三个时代背景,美指纪南一边兴奋一边愁得头都秃了。长镜头的精密度是史诗级的,一点错都出不了,如何设计动线、如何平衡画面空间和表演空间,到了第二卷 ,又如何呈现出商陆想要的歌剧鬼魅感,是从技术到美学层面的全面挑战。
柯屿看到建模概念图,是一座废土感很强的废墟。
“以圆明园为原型的,你觉得怎么样?”
柯屿被震撼到,“有一种崇高又渺小的悲壮美。”
他的形容总是精准得不能再精准,商陆笑了一笑:“跟我想得一样。之后会做出来,进行沙盘演练,我想的是,灯光这样走……”他在纸上点出一条动线:“像着了火的地狱,配合照明弹和远处前线交锋的火光,忽明忽暗,你在里面跑,很渺小,远景摇过,你就像史诗里的一个逗号,一只老鼠。”
柯屿眼睛很亮地看着他。
商陆被他看得受不了,掌心在他眼睛上盖了一下:“沙盘推演时叫你,只要你不嫌烦。”
“不烦。”
“最起码要推演一百次,你确定你不会烦?”
“不烦,”柯屿握住他的掌心,“我永远喜欢和你一起工作。”
他这么说,商陆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在GC年度发布会上遇到了叶瑾,“上次碰到叶瑾,她问我你是不是想退圈了。”
“退圈?”柯屿怔愣地失笑,“怎么可能?”
商陆收起概念图和分镜,“我也是这么回答她的,不过她好像还是没放心。”
“她怎么不自己来问我?”
“以她的风格,她会找你的,上次可能只是顺便问。”
“没有退电影圈的打算,但有退娱乐圈的打算。”
商陆停下动作,一贯波澜不惊的眼眸里流露难以置信的色彩:“退娱乐圈?”
“嗯,你教我的,”柯屿似笑非笑:“演员和明星是一个跷跷板,明星这端高高翘起,演员这端就会沉底。我想谨遵老师你的教诲,好不好?”
商陆被他突如其来的决定弄得有些乱,笑了一下:“你一直平衡得很好,不用退圈。”
柯屿抿了抿唇,继而略摇了下头:“过去半年在欧洲,我觉得是我最想要的状态,只考虑演戏,演完戏就是下班了,可以跟朋友喝酒,逛街,四处走走,想看电影就去,想你了就来看你,度假就是度假,不用担心粉丝堵我,也不用在乎今天谁骂了我,明天跟谁的粉丝又结仇了。”
还有一层理由没有说。他跟商陆的绯闻被人设计闹成了这样,看昨天探班的情况就能感觉出来,不管信不信,大家都玩笑似地调侃。以他和商陆的地位,未来会有很多狗仔和粉丝不厌其烦地蹲点偷拍,就为了能偷到一张确凿无疑的亲密照。
他过了七年被粉丝撵着躲的日子,不想商陆也被迫沾上这个圈子里的风尘气。
就让他们安安静静心无旁骛地为了电影这份信念努力,至于聚光灯,那本就不是他们留恋之处。
商陆把他拉进怀里,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
他其实都懂。
“我也不想再上综艺了,虽然常驻一季综艺比演戏还赚,但我从小节约惯了,好像不太会花钱。”他仰着下巴,跟他正大光明地耍赖:“再说还有你养我,没钱了我就讹你离婚。”
商陆勾住他垂在身侧的手:“真的想清楚了?”
“嗯,以后我们就一起拍电影,到点下班,每年休假两个月,好不好?”
商陆宠他胡作非为:“三个月也可以。”
柯屿偷偷翘起唇:“叶瑾那边,综艺和演出邀约的抽成她会少赚,但是商务不会断,偶尔的站台我还是会履行的。其实她没有损失,流量大了维持正面热度的成本是很高的,我好烦每天在热搜看见自己养了几只猫吃了几碗饭。”
商陆的确看过这样的热搜,跟着笑了一下,继而说:“你的粉丝会很伤心。”
“只要不辜负影迷就够了,”柯屿一边思考着,一边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说:“我还会拍电影,你的,栗老师的,其他人的,好的本子好的角色我就尝试,国外的也可以,他们要是喜欢我,可以一直在荧幕上看到我,如果粉我是为了一份热度的虚荣感,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顶流,每年都会有新人出现,我没热度了,他们自然而然就去追别人了。”
他想得这么通透,商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疼:“不会觉得可惜,或者舍不得吗?”
“不会,如果不是你,我跟辰野解约后就该一黑到底了,可能现在正在哪个三流剧场当助演呢。”柯屿发呆般怔了一怔,继而笑开:“你觉得怎么样?不过这样我扛票房的能力可能会下降,说不定以后你用我都得谨慎……算了,路演和直播卖票我还是可以为你破例的。”
“这算家属特权吗?”商陆挑了挑眉。
“现在还不算。”柯屿推离他的怀抱。
商陆看着他的背影,悠悠地问:“那什么时候才算?”
柯屿没回,只是懒洋洋抬了下手。
·
既然叶瑾已经察觉,与其等着她来问,不如自己主动交代,也许还能换得一个“坦白从宽”的好下场。柯屿开车去昂叶,正是周一,又是年末,昂叶的签约艺人和所有经纪人都在,都等着见袁荔真和叶瑾述职,梳理梳理资源,聊一聊下一年的计划和想法。
柯屿是唯一的例外,公司对他的管理松散得不得了,因而大部分职员都很少见到他。他一进大办公室,此起彼伏“柯老师好”,都拘束地从工位上站起来点头鞠躬。
柯屿一路简单问好过去,会议室门关着,透过玻璃,袁荔真冲他扬了下下巴,意思是知道了。柯屿便去她办公室等。
“稀客啊。”过了会儿,叶瑾推开门进来,“我让荔真盯着那边,你今天要来谈的事,决策层应该到我这儿了吧?”
柯屿坐沙发上玩折纸,闻言笑着说:“什么都瞒不过你。”
叶瑾搭腿坐下:“你说吧,看看我能不能接受。”
柯屿便将与商陆的话又简明扼要地重复了一遍。
叶瑾估计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考虑得又这么成熟,一时之间没说话,只是咬着烟烦躁地按下打火机,“你都想到位了,好像也没给我挽留的余地。”
“我不值得挽留,这么多年一向是黑红体质,你还不够头痛?帮我解决多少次公关危机了。”
叶瑾挽了把头发:“黑红就是红,就是钱。不过有一点我比你庆幸,早就料到你有一天会退圈,所以签的商务看中的都是你的逼格而不是热度,你的曝光度对这方面是没有影响的——当然,前提是你可以一直保持电影圈的地位。”
柯屿折完一架纸飞机,才有些意外地抬眸问:“是吗?你什么时候料到的?”
“签你前你的每一段采访我和荔真都看过,我记得你有一次说,‘小岛这个名字不属于你,总有一天时会还回去的’,粉丝的解读是以为你在说艺人和粉丝之间的关系,但我一直记到了现在。”叶瑾吁了口烟,“你那时候一副下一秒就要遁入空门的感觉,挺让人着迷的。”
“我跟商陆刚认识的时候,什么联系方式都没有,只有一个邮箱,我给他发的第一封邮件是「我是小岛」。”
叶瑾:“然后呢?”
“其实是打招呼,他回我,「我是陆地」。”
叶瑾一下子笑出声,柯屿也跟着笑:“他当然也是打招呼,但是那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形容,觉得很可爱,冥冥中,好像也是一种默契,心跳得很快。”
“真浪漫,没想到你会和我分享这些。”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他有个微博小号,是我注册的,名字是我取的,密码也是我设置的,叫ylzd,他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是预料中的,其实是依陆之岛。”
叶瑾一下子怔住,竟然说不出话。
“分手的那两年,我很多次坚持不下去了,很多次想不顾一切地去找他,把一切都凭直觉搞得很糟糕,每一次要崩溃的时候,我就偷偷登上这个账号,发一条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动态,「我是小岛」。”他把纸飞机展开,纸上留着深刻的折痕,是刻入这张纸生命里的痕迹,继而又开始折第二次,“记不清发了多少条了,上百条吧。”
叶瑾静了静,声音温柔下来:“其实那时候这么难熬,可以和我们说,虽然我知道,我们能帮到你的很少。”
“嗯,你已经帮到我很多了。后来戛纳再遇到他,又去了伦敦首演,他对我很冷淡,那天我又鬼使神差地登了他的账号,多了一条不是我留的,也是仅自己可见。”
叶瑾猜出来了,迟疑地问:“……「我是陆地」?”
柯屿折纸的神情专注,只是在此刻垂着眸笑了起来:“嗯。”
“那一瞬间的你,一定很开心吧。”
“哭了,哭得控制不住,过呼吸。小岛这两个字其实是汤野取的,我长辈叫我叨叨,他觉得小岛很亲昵,很符合我,所以让麦安言把这两个字炒出去。从此以后,我就成了小岛。跟汤野解约后,如果没有商陆,我也许就走投无路,就真的退圈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个我,也就彻底消失了。”
“但是因为这一封邮件,这几百条微博……”
“嗯,我决定不丢掉了。”柯屿又折完了一次纸飞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可能是想告诉你,当时你签了我虽然是铤而走险,但我不是那时候就决定离开的,这不是你错误的决定,事实上,你对我的帮助难以表达。”
“难以表达所以干脆就不回报了?”叶瑾似笑非笑。
“经纪约和商务都还保留,以我的地位,”柯屿并不妄自谦虚,十分坦然地说,“只是作为头部艺人留在这里,就足够你源源不断地签新人了。”
叶瑾被他说破最大得益处,爽快又妩媚地笑了起来:“好,看来你真的已经考虑得很成熟。”她站起身,“那我就提前祝你在电影圈精益求精。”
柯屿握住她的手:“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玻璃门掩上,洁净的茶几上,空留一只折得笔挺的纸飞机。
·
从昂叶出来天还亮着,柯屿没什么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是上车后,扶着方向盘静静地发了会儿呆,而后便再度启动引擎离开了这里。
他没有回云归,而是去了市中心公寓。
在圣海伦纳回程的飞机上,商陆说有一份礼物要在回国后送给他,便是这栋公寓。
电子锁启动,柯屿推开门走了进去,弯腰换鞋,而后把门禁卡放在玄关上。
楼下的保安都换了一茬了,这里却什么都没变,一件东西都没丢,一件东西都没换,油画悬在走廊的墙上,衣柜里挂着所有的衣服,包括那套高定。空气里始终是佛手柑的香氛,中央空调永远是二十七度的轻风,地毯和床单仍是柯屿喜欢的湖蓝,他的书、杂志、唱片、影碟,他匆匆而走在床头随手留下的袖扣,都在。
该乱的都乱着,该齐整的都齐整着。
那本「电影人」杂志,他翻到第五十六页便停下了,从此一直等到了两年后。
两年后,杂志还在,那段阅读穿过时光里谁叹息轻呵的冷雾,再度出现在了柯屿眼前:
「『偏门』不负众望一举拿下本届星云奖后,在随之而来的多伦多电影节上也深获海外发行商青睐,未来是否有机会问鼎更多国际主流奖项,乃至获得选送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资格,影迷对比保持强势乐观。而对于对于柯屿和商陆这两个年轻人来说,他们未来的电影之路海阔天空,山高水长。」
配图是两人举着奖杯拥抱的画面,金片挥洒,水晶灯下,落了两人满身。
他那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只是站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水而已。这一页从未耽搁两年之久。
“一直有专人打扫,每星期一次除尘,东西都原封不动地留着,”商陆从背后抱着他。他总喜欢亲他的耳朵和脸,很亲昵,“别误会,我没有那么变态,两年里一次都没回来过。”
柯屿像哭也像笑:“我以为你早就把所有东西都扔了。”
“不保留前任信物一走了之的是你,不是我,”商陆静静地说:“还是会扔的,等我终于走出来的那天。”
手指轻轻触碰油画,凝结的颜料笔触分明。
“喜欢吗?”商陆问他,贴着他耳朵的声音又暖又沉:“欢迎回来。”
怎么会不喜欢?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想来,他在楼下找了一天的戒指,他保留了两年的记忆,都不过是想为彼此留下一丝微弱的喘息,氧气进来了,尘封的世界便又活了过来。
柯屿打开衣柜,取出防尘袋罩着的高定无尾礼服。
他是瘦了不少,以至于明叔吩咐了后厨,要天天给他炖补汤。高奢的尺寸比数学老师的卷子还严格,长一寸就紧,瘦一寸就空,也不知道现在穿还合不合身。柯屿在镜子前慢慢地换上,整理了下领口,又顺着衣襟寸寸抚平,继而后退一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男人是看不出年纪的,因为他拥有整个娱乐圈都羡慕的完美骨相,而他又是那么的自律,岁月的风霜在他那双眼睛前自觉停下,如同风不不忍吹皱湖水。
是的,他的眼睛那么澄澈、澄净、剔透,没有矫作的的忧郁,但令人觉得游离,也没有故作的热烈,但令人感受到一股让心灵安定的坚韧。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经受过如此多的折磨后,也依然摒弃了世故,保留了永远的向上、向美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