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我喝醉了,”柯屿放下餐具,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如果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我的确不记得。”顿了顿,非常真诚地、紧张地问:“我不会强吻你了吧?”
商陆的眼神平静淡漠,柯屿被他看得浑身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直到他眼中的失落一寸一寸,像日落西山般很得体地藏到了山的后面。长久的沉默后,商陆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模样,笑了笑:“没有,你醉了,是我骗你。”
藏在桌底的手凌乱地翻折着餐巾一角,喉结吞咽,柯屿跟着很短促地笑了一下,“这样很过分。”
商陆“嗯”一声,“下次不骗了。”
商明宝从小憩中苏醒,只觉得世界怎么如此安静,还以为阳台上只剩下自己,再转头看,原来商陆和柯屿都好端端地坐着,只是一个看海一个看花,都不说话。
手机震动的动静来得及时,救命一样。
柯屿划开屏幕,视频自动接起,传来一道上了年纪的女声:“岛岛。”普通话不标准,带着浓重的口音,听着像“叨叨”。
商陆下意识地看过去,见柯屿从桌子上捡起手机,脸上已经收拾好了非常高兴的笑。他跟柯屿认识时间不久,却也知道他不是那种会大笑的人。柯屿的笑是有忧郁在里面的,就好像海上的小岛总弥漫着白色透明的雾气。
“失陪。”商陆低声一句,主动起身走了开去。
“奶奶,”柯屿盯着屏幕,笑得灿烂,小时候一样天真,用粤语问:“今天好吗?”
奶奶笑起来时与他不怎么相像,一口牙齿掉得干净,上下两瓣嘴唇便如包子般瘪着,“岛岛。”
柯屿支着腮,奶奶叫一声,他就笑着点一下头。三次以后,他察觉到一些不对劲:“奶奶,你在哪里?阿华姐呢?”轮椅在户外推着,颠簸的镜头偶一漏出身后推轮椅之人,挺括的条纹西装裤。
他问出这句话,镜头里的风景停住不再移动,奶奶穿着花衬衫的肩膀上搭上了一双手,一双……右手食指上戴着一圈戒指的手。
脑子嗡得一声,柯屿捏紧了手机,看到汤野的脸出现在屏幕里。他握着奶奶的双肩,俯下身,脸贴在奶奶的耳侧:“小岛,阿华姐回老家带孩子,我今天亲自来陪奶奶。”
奶奶讲话漏风,“嗨呀嗨呀”地应着。
“汤总。”侧脸绷如石刻,又缓缓松弛,换上平静的神情。
汤野云淡风轻地笑:“今天天气不错,云归的海应该很漂亮。”
柯屿心里一沉:“你跟踪我。”
“怎么会?”汤野笑着,手在奶奶花白蓬松的头发上轻柔地抚着,手法娴熟,与他抚摸别墅里那头高加索猎犬的动作别无二致,像抚弄玩物。“你看,你的身后有缆车,有海,除了云归还会是什么地方?”
柯屿低声说:“你不要乱来。”
“我怎么会乱来?”汤野在奶奶的头发上亲了亲,“你为公司赚了这么多钱,我想,是时候给奶奶换一个疗养院了。”
“汤野!”椅子被猛然起身的动作撞翻,引来商家兄妹二人的回顾。商陆单膝蹲在泳池边,正与商明宝说着什么,见状就要起身过来。柯屿心里一空,手忙脚乱地按掉视频。
“怎么了?”商陆垂眸观察着他,手虚虚扶着手臂,但并不用力。
“没事,没什么,”柯屿摇摇头,躲过了商陆堪称绅士的动作,“临时有工作,我该走了。”
“我送你。”
“不用。”柯屿推开他,“你不是有很多工作要做吗?我打扰了你这么久……”
“那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谢谢,真的不用……”柯屿乱糟糟地回着,直到被商陆一把拉住,抬起的眼神茫然:“怎么了?”
商陆蹙眉:“这里打不到车,走下山要半个小时——你真的不要紧?”顿了顿,“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
柯屿紧紧咬着内唇,脸色的神情却是柔和地笑着的,眼里的茫然飞速退去,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真的没事,突然有工作安排,车子已经在等了。你让司机送我下山吧,司机就可以,不要你……不是,是不用你亲自送,你忙你的……”
他推开商陆,闷头往前走,顺着白色的旋转楼梯下楼,动静急得连正在看报的明叔都摘下老花镜探出头。昨天上楼时觉得那扇四米高落地窗框着的景致是天下第一的好,这一次却连头都没抬。商陆跟在身后,言简意赅语气深沉:“明叔,你亲自送。”
玛莎拉蒂SUV从车库中倒出,十几秒的工夫,柯屿等得脸色苍白。商陆握住他双肩:“柯屿。”
柯屿把眼神聚焦在他脸上,听到他说:“我不送你,是因为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勉强你,明叔是我信任的人,你如果改变主意,任何话都可以跟他说——明白吗?”
柯屿点点头,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商陆看进他的眼里:“我可不可以抱你?”
这次柯屿听懂了,迟疑着,只是点了一下而已,就被商陆抱进了怀里。他的怀抱如他想象的暖,暖到炙热热烈,风雪夜中在纳西小院抱过一次而已,就让他紧紧地、牢牢地记住。注定要失去的东西记得那么紧有什么用?柯屿呼吸着,每一次的嗅觉都在把记忆更深地镌刻。
“柯老师,我就在这里。”
第45章
“柯老师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SUV还在盘山路上,明叔就已经接到了商陆的电话。
“什么都没说。”
在下山十几分钟的路程中,柯屿一言未发,明叔从后视镜抬眸瞥他一眼,发现他始终盯着手里的手机,连头都没抬。对话框里的命令简单明确不容置疑。到山脚下,柯屿终于出声:“明叔,在第一个公交站台停就好。”嗓音疲惫,闭着的眼帘苍白。
这里人迹罕至,唯一一个公交站只有两班公交车经过,交替半小时间隔。车子徐徐停靠,明叔回头:“确定是这里?这里不好打车。”
柯屿已经拉开车门:“就是这里。”
在他下车前,明叔为他家少爷叫住了他:“柯先生——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托我转达?”
柯屿静了静,“没有。”
玛莎拉蒂驶远,渐渐消失在沿海公路的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宾利缓缓靠近。柯屿收回目光,看到阿州从驾驶座下来,亲自为他拉开后座门:“请。”
在柯屿上车前,他伸出手:“手机。”
柯屿当着他的面关机,又慵懒地拍进他掌心:“怎么样,是不是还要搜身?”
阿州对他的讽刺无动于衷,反而点点头:“谢谢提醒。”
靠近他,手像机场安检一样细致地从肩膀、两臂摸索至胸膛,下滑至腰,柯屿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问:“你不怕我安排了人拍照?”
手果然停顿住,阿州抬眸看了他一眼。
“你老板看到你碰我,会不会剁了你的手?”
阿州沉默寡言,只说:“你不会。”
搜过身才准上车。手机被阿州看管起来,柯屿微讽:“你来得倒是快。”
阿州知道他在套话,但不戒备,答道:“一早就在了。”平淡的视线从后视镜里观察柯屿,“柯先生在这里春风一度,老板几乎发了一夜的疯。”
柯屿听了,沉默——或者说哑口无言两秒,继而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是演员,笑和哭都信手拈来,笑得几乎都喘不上气了,但说停就停,残忍地抿起唇角:“是吗,那他怎么还没被关进去。”
阿州沉稳开着车:“老板对你是真心的。”
柯屿搭着后座中控的手支着腮,以闭目的姿态轻轻问:“凭什么?就凭我这么多年还没被他玩死?”
阿州无话可说。
窗外景致变换,从滨海变成街景,又从街景变成寥落的村庄,村庄换为河道,河道成了密集的芦苇荡。柯屿一夜没有安睡,长时间维持警觉的意识逐渐消沉倦怠,终究抵抗不住睡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已经分辨不出自己在哪里。
“不是去丽兹?”汤野在那里长期包有顶套,几年未曾更改,只要柯屿忤逆了他,就会被带到那里去。他对人像训狗,高兴时才会带回住宅,作为长时间听话或讨好他的奖赏。柯屿对他只有忤逆,对他的住宅印象已经模糊不清了。
“不是。”
阿州说完这两个字便不再开口。蔓延的河道从波涛转为静波,又倏然狭窄,似乎在顺着上游走。冬日雨稀,灰白色的河滩裸露,沿岸停泊小舟,浣衣妇提着水桶赤足涉水,柯屿后知后觉:“你究竟带我去哪里?”
他从没有到过这里,附近只有村庄和芭蕉林,连路牌都没有一块,更别提任何可供参照的建筑和标志物。
“老板为你安排的。”阿州打转方向盘,车子驶入一段碎石路,“老板体谅你当明星没自由,一早安排了这里想给你惊喜。昨晚你住在云归,他的意思是既然你喜欢别墅,那么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柯屿拉起车门——锁了。想当然的、不出意外地锁了。
泥土路颠簸,倒也只是几百米而已。再度驶上公路,两侧芦苇荡飘扬,风中飘着苇絮,车子在一栋白色别墅的院内停下。在车门解锁前,两侧已经各围了两个山一般的彪悍保镖。阿州下车,问候一声“阿州哥”,他点点头,亲自拉开车门。保镖自动让出通道,从车到大门之间只十余步,柯屿走得绞尽脑汁,阿州没有情绪地说:“不要挣扎,柯先生,你会受伤。老板这次是动真格的。”
偌大的别墅华丽清冷,大门一闭,似乎阻隔了一切声音,只有后院的温泉池流着汩汩的水声。
“老板一小时后到,请稍安勿躁。”
柯屿心里一沉:“他不是在岛上?”
他的家乡是一座海岛小镇,从城市驱车前往,要过近六十公里的跨海大桥,离宁市更是近七百公里,不是一天能来回的。他原本以为,既然汤野早上视频时还在岛上疗养院,那么最起码今天不会出现在他眼前。
阿州微微一笑:“老板体谅你思亲心切,是动用私人飞机去接的。一个小时后,您就会看到奶奶了。”
柯屿扶着沙发缓缓坐下,良久,颤抖的手指插入垂落的黑发间。是他失策了,看到商陆的邮件,得到商陆买房子的承诺就贸然对汤野亮出了底牌,却不知道,汤野根本就不是一个会按规则出牌的人。
汤野有一台商务机湾流G550和旋翼机,虽然从宁市到岛上旋翼机完全够飞,但以他的个性,绝不可能只轻率地开一架旋翼机去接人。那么……商务机是不可以随意停靠的,只能从正规的民航机场起落。从上午视频结束到现在我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他应该即将、或已经落地,如果阿州所言属实,一个小时后汤野会到这里,也就是说,这里附近一小时车程内一定有机场。而他从云归到这里也不过是将近两小时,还不够出宁市……这个机场一定就是宁市的仙流机场。
靠近仙流机场、村庄种植产业为芭蕉、有河但没有码头和货运,有温泉……柯屿看着阿州:“我们在南连。”
阿州磕着烟的动作一顿,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知道自己在哪里,一颗心稍稍落了下来。阿州比汤野好交流得多,他还剩下一个小时……柯屿从阿州手里抢走烟,娴熟地叼进嘴里,同时命令道:“火机。”
阿州愣着,柯屿纤长的手指已经顺着裤兜摸了进去,笑得清浅慵懒:“你跟在汤野身边这么多年,敬烟都不会?”
手指将火机勾了出来。
察觉到对方紧绷僵硬的躯体,柯屿心里冷笑,把打火机塞进阿州手里。咬着烟的嘴唇含混,但声音清冷:“愣着干嘛,点。”
火机盖啪得打开,火苗燃起,柯屿低头凑近深深地抿一口,烟雾弥漫,他很轻地挥了挥,眯眼看向阿州:“喂,我给安言打个电话。”
“不行。”
“安言你也不信?”柯屿从嘴边取下烟,仍是挨得很近的距离,“他是你们汤总的得力干将,怎么,你嫉妒他?”
阿州垂下眼眸:“不会。”
柯屿笑了笑:“聊工作的事,你在旁边听也可以,录音也可以,都可以,随便你。”
阿州想了想,手伸出,一个保镖将手机递给他:“用这个。”
柯屿不接,命令他:“把安言的电话拨好。”
阿州盯着他,柯屿掸了掸烟灰:“我就是很难伺候,你们老板没告诉过你?”
号码调出按下拨打键,直到嘟声响起,柯屿才接过手机。麦安言对陌生号码客气疏离,柯屿在沙发椅上坐下,闲适地搭起二郎腿:“是我,柯屿,”那边麦安言不知道吼了句什么,柯屿把听筒拿离耳朵两厘米,等分贝低下才又开口:“我知道……粉丝那边怎么猜都可以,……我安抚不了,让果儿去,嗯,……什么?顶替的是钟屏?”柯屿怔了一下,轻笑一声,低声戏谑:“那很好啊。”
“好你个鬼!”麦安言又在他办公室里转圈,“钟屏处处压你一头,封面被撤营销号联动各种难听黑料满天飞,连片方都打电话来问怎么回事,你还不接电话——”
“我跟汤总在一起。”柯屿夹着烟的手揉按太阳穴,听到电话那头哑火,嘴唇露出了然微讽的弧度,但转瞬即逝。
“那那那那那汤总有没有——”
“封面的事帮我查查。”柯屿故意说。
麦安言在那头口干舌燥:“哥,这真的很敏感,杂志那边也不高兴多说。通稿已经配合发出去了,就说你从高原下来身体不适行程又赶,低血糖在摄影棚突然晕倒,医生建议停工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