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围读没有定式,看导演个人的行事风格。比如有的导演会要求演员在围读时便进入角色状态,呈现一些情绪和神态上的进入,有的导演却并不急于此,甚至排斥演员的太快代入;有的围读,摄影组和美术组也会在,以便根据围读去调整视觉风格和设计表演空间,乃至资方也来凑热闹,有的却只有导演和编剧在场。
商陆一人身兼导演编剧,GC系统内选送了三名助理编剧来帮助他做跟组的调整,围读会上,如果有调整修改,就由他们进行标注记录。
第一次围读,商陆果然不建议进入角色,让大家只以局外人的身份来念白,不求绘声绘色,更不求感同身受,如果作为旁观者的他们,觉得角色的某个行为是讲不通的,便大胆提出来。
一场电影时长两小时,抛去空镜和动作戏,对白长度不会超过一个半小时。
苏格非和谢淼淼都不会粤语,便用国语代替,一场围读便在双语交替中进行。
因为大家都没有代入角色,便也无所谓谁读得好的比较了,商陆首先点名柯屿:“柯老师,你觉得叶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柯屿对剧本的熟悉程度并不比他低,略思索片刻,回答道:“他冷漠得很纯粹,对正义和邪恶没有界定的兴趣,也无意去做道德判断,对于他所做的一切事,他都无心无愧。”
摄像机和助理都忠实记录了他的回答,也直白地扫到了商陆唇角一抿的笑,“很好。”
又陆续问过每位主创对自己角色的理解,抑或是不解。
谢淼淼是唯一提出问题的,“我想知道钱钟钟对叶森的感情,里面有没有真心的东西?有没有真心的动心和爱情?”
“你觉得呢?”
谢淼淼转了转笔,眼神剧本上瞥过,最终与商陆对视,笑得很好看:“我现在是局外人,我想是有的,但是当我成为钟钟时,我不能确定,我看不透这个人物的内心。导演怎么看?”
“其实你已经找到答案了。”
谢淼淼一愣,转着的笔啪一下打在了纸上,反应了会儿才理解商陆的意思。她的这个问题,钱钟钟本人也无法回答。
“但她是一个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刚才柯老师评价叶森的话,我觉得也很适合钟钟。她清醒也冷漠,自始至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对于道德和三观的审判,她也同样没有兴趣。这样一个人,她会看不清自己对叶森的感情成分吗?”
不愧是文艺片里冉冉上升的小花,演多了有层次的角色,对人物的解读大胆也有创见。
商陆视线一转,转到了跟钱钟钟唯一有对手戏的柯屿身上,“柯老师怎么想?”
这是谢淼淼的戏,柯屿不能代替她说得很透,一句话说得云遮雾障,“一个始终清醒的人开始对某件事某个人看不透拿不准,这件事的发生本身就很耐人寻味。”
谢淼淼明显被这句话击中到,眼神如同醍醐灌顶,“柯老师说得对,是我钻牛角尖了。”
商陆当着所有人说:“柯老师很有文学素养,这一点对于演员很重要。”
一屋子影帝影后搭一个出道七年的花瓶,花瓶本人用不着做反应,其他人的表情已经足够精彩了。
第二次围读放在下午进行。这一次,商陆要求进入角色,把情绪一点一点地用台词带出来,如果觉得对白用词不符合用语习惯,可以但说无妨。
众人都想到他在国外生活这么多年,用语习惯上的确会有偏差,便切实地提出了许多建议,包括用词、断句、口癖之类的,帮助国语对白更地道。
这场围读的气氛比上午更严肃了些,所有人都沉浸其中,以至于有人推门进来时,竟没人发觉。直到苏慧珍念苏姨的一段台词入情得红了眼眶,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了倚门而站的裴枝和。
当妈的台词卡顿,嘴唇动了动,这只是很小的反应,裴枝和对她比了个嘘声的动作,苏慧珍重整情绪,继续进入到角色中。
她演的是跟柯屿的对手戏,太厉害了,与她一比,柯屿显得单薄平淡。
用业内话来说,接不住戏。
没人打断,两人就保持着这种充沛-淡漠的对比将一场戏走完,偌大的房间陷入沉默,导演商陆一手抵着唇,眉头紧蹙着陷入沉吟。
裴枝和目光轻轻停留在柯屿身上。
他还真是不让他失望。再有这么几次,商陆就该放弃他了。
几秒钟后,商陆说:“苏老师,你需要收着点,”所有人都震惊地抬眸看他,他不为所动,对柯屿点点头:“柯老师这边很好。”
第91章
苏慧珍明显愣住了:“导演你的意思是,我演得太过了吗?”
商陆说:“不是太过,是太满。你把这个人物的表演空间撑变形了,好像穿了件不合身的衣服。”
裴枝和在场,这是苏慧珍自他出生后首次重返荧幕,没想到就吃了这么个下马威,顿时脸色一僵。又想到商陆自小与她熟悉且颇算亲厚,她怎么都算是长辈,不自觉便拿出了姿态,硬声硬气地说::“我不觉得。”
气氛一下子就凝重了起来,苏格非抵唇咳嗽了一声,谢淼淼低头翻阅剧本,小逍遥被妈妈掐住了掌心,几个助理编剧都有点茫然,不知道该不该发出敲击键盘的声音,唯有摄影机在持续运转。
被这样当着主创的面回呛,商陆也不觉得尴尬,更不存在恼羞成怒,只淡淡问:“叶森是个什么样的人?”
柯屿想回答,商陆用眼神制止:“苏老师,您回答。”
苏慧珍胸脯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
“冷漠,警惕心重,江湖经验丰富。”
“你觉得苏姨看不看得出这一层?”
“看得出。”
“如果一个点头之交的邻居,对着叶森做出像你刚才那样声泪俱下的哭诉,你觉得他会多疑戒备,还是被打动心软?”
苏慧珍哑了哑,不情不愿地说:“戒备。”
“你觉得这个问题苏姨事先想不想得到?”
接下去的问答就像是老师教差生般了,虽然答案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但商陆的目光颇具压迫性,苏慧珍硬着头皮:“想得到。”
“既然是这样,那么在这一场交锋上,苏姨会怎么表现?”
答案很显然——收敛、克制,只有转瞬即逝的伤情流露,让叶森以为这是她极力隐忍下的不堪泄露。
这比声嘶力竭的哭泣管用多了。
商陆等了两秒,苏慧珍负气地不回答,他却也不逼她,看向柯屿,“柯老师的基调是对的,真的演起来,眼神的层次比台词更难出来。”
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给苏慧珍一个台阶下。柯屿配合地说:“眼神戏我不擅长,我会多请教的。”
裴枝和看着一切,身体深处渐渐涌起一股感同身受的愤怒和羞耻。
他妈妈是影后,是写在香港影坛黄金时代的人物,柯屿算什么?
苏慧珍与他对视,恼色已被一股楚楚可怜的凄婉代替,她红着眼眶对裴枝和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抬头望去,才发现门口多了个年轻人。
商陆怔了一怔,显然对他的到来并不知情。
“枝和。”他推开椅子起身,吩咐道:“休息半小时,之后继续。”
“宝贝。”苏慧珍亲热拉住裴枝和的手,“怎么偷偷过来,也不告诉妈咪一声?妈咪刚才那么丢脸,都被你看到了。”
裴枝和抬手半搂住商陆,与他行贴面社交礼,用法语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目光越过裴枝和的头顶看向走廊:“谁放你进来的?老杜?”
听到这句问话,苏慧珍脸色凝滞,又补充着解释起来:“是我告诉老杜说,小枝可能这段时间会来探班——宝贝,你是不是下了飞机就赶过来了?累不累?有没有安排车子回酒店?”
商陆对裴枝和略一点头:“你跟阿姨先聊,之后我安排人送你。”
“你——”裴枝和要说话,被他妈妈在腰上暗暗一掐。商陆与他错身而过,径自找老杜去了。老杜消息灵通得很,正听到说刚才围读时出了幺蛾子,导演年轻气盛的脸上写满了不爽,正一迭步地小跑过来,与商陆迎面撞上。
商陆手里还卷着剧本,“谁让你放外人进来的?”
老杜眼转子一圈还没转完就知道闯祸了,包袱甩得又快又熟练:“谁啊!今天门口值班的是谁?还不快滚过来!”
一个小场务怂眉耷眼地过来顶罪,“杜老师,商导,是我失职。”
商陆不可能真跟一个剧组最下面的安保计较,缓和了语气:“片场各个出入口都要派人守好,下不为例。”
老杜怼道:“听到了吗?听到了不会张嘴?”
小弟改点头为张嘴,应声道:“知道了,谢谢商导。”
人走了,商陆淡淡地说:“这里是村子,在这里工作要注意处理好邻里关系,不要扰民,但也不能随便让人进来看热闹,剩下的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懂。”
老杜心里一抖,觉得头都被压得有些沉重。明明这导演从不发脾气,也绝不会大声吆喝吼人,但冷峻的面容却让人莫名犯怵。他都想了几个晚上了,反反复复地回忆在丽江有没有怠慢他得罪他。确定答案是没有,他才开始睡安稳觉。
连连点头道,“懂,懂,”从耳朵上摘下香烟,“抽根烟消消气。”
商陆抬手谢绝:“谢谢,我不抽烟。”越过老杜往前:“看到柯老师了吗?”
柯屿叼了根烟在外面出神,海风里带着海鲜的腥味。这个村庄吃海鲜最好,跟码头的一样新鲜。沿路有小摊子放着鲜灵灵的瓜货青菜,小儿被姆妈抱在怀里张着嘴昏睡。他料想商陆没这么快脱身,果然是如此。商陆刚走一步就被裴枝和叫住,他回头,见苏慧珍已经不见了。
“怎么不跟阿姨多聊会儿?”
“她快难过死了,现在回去休息了。”裴枝和定定地仰头望他,用自家人埋怨的口吻,“你太过分了,妈妈以前是那样的地位,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她不好,她怎么下得来台?”
“没有针对她的意思,她理解错了人物。”商陆语气很淡,“你从乐团请的假?这次准备在国内休息几天?”
见商陆关心他,裴枝和抿着薄唇,唇角忍不住弯了弯:“下个月才走。你什么时候开机?我能经常来探班吗?”
“忙起来顾不上你。”
裴枝和“哼”了一声,“谁探你的班,我是说妈妈。”
本来要质问的,但刚才苏慧珍特意叮嘱他不要发脾气,不要干涉他的工作,虽然嗤笑她惯于仰人鼻息,总是做出善解人意又委曲求全的姿态,心里对此很是轻蔑,何况商陆又不是他爸爸那样低等卑劣的品格,但苏慧珍坚持如此,还说他傻,他只好收敛了脾气。
现在看来,似乎避免了两人之间许久未见便爆发争吵。
商陆笑了笑,“你多陪陪她,她没带助理,等开机后我让制片主任安排。”
裴枝和心里鼓起微渺的勇气,“我想你了,你想我吗?”
商陆这几个月忙得脚不沾地四处奔波,又是堪景又是调整美术风格,只有梦里才有空想一想柯屿,哪里有时间顾得上别人。
“没空想。”
裴枝和脸一垮,商陆说:“你好像瘦了,一个人在法国照顾好自己。”
他又飞快地亮起了眼神。
两人沿着走廊向外,太阳光打下来,把门口的鸽子都筛蔫了。这是村里的大礼堂,60年代保存下来的,很有时代风格,被租下来当作剧组筹备的中心。出了礼堂便是一个小广场,可以看到安静的河道,海浪声隔着村屋柔荡。
“上回去市区,又被鸽子淋了一头。”
商陆失笑,“下次可以打伞。”
巴黎的鸽子无法无天又肥又大,最擅长欺负游客,裴枝和还记得第一次跟商陆去看埃菲尔铁塔,他一路上被吓到数次,次次都是被商陆用外套护进怀里。‘
“你记不记得第一次去铁塔观光,都是你在保护我。”
十四五岁的事情了,商陆不像他印象深刻,语气轻描淡写:“记不清了,我以为是明叔?”
美术组正按照他的意思给叶森的院子和阳台种花,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一大棵三角梅,开起来能有榕树般那么大,从院墙中探出来时,让过往的路人都忍不住驻足。
几个工人忙活完了闲聊,叼着烟叉腰仰头看了会儿,道:“可惜了。”
“对啊,可惜了,这么大一树。”
两人静静地站了会儿,没发现旁边多了个人,也像他们一样,嘴角叼着烟,瘦削的脸微微仰着,一手掐在穿了T恤的腰上,眯着眼的样子形容慵懒。蝉鸣声不停,俩人被晒得不行,回过神来要走,一看——
“嘿——柯老师?您怎么在这儿。”
“花不错。”
“可不是吗,纪老师跑遍了,好不容易找到,对方还不舍得卖。”
“怎么又卖了?”
“钱到位了呗,加上给送了好多名贵的种儿。”
柯屿把烟从嘴角叼下来:“刚才说什么可惜呢?”
“说这花呢,辛辛苦苦长这么大,纪老师不让浇水,说要让它自然枯死。”
“有点难。”
三角梅生命力旺盛,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宁市最常见的绿化树,一年恣意开好几个月,一想起它,就想起晴空下的高架桥和炙热明亮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