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你格局小了。”男医生特意扫了周围一眼,放低声音道, “我是听说,他明后年要调进燕平一院的跨省分院了,和一堆钱多得花不完的大公司合办的那个,搞不好进去就是副高。”
“真的假的?”
“真的, 我们院长还挽留了半天呢。”
“这待遇,就是不一样,唉,羡慕不来啊,只能下辈子努力了。”
“哈哈哈,走啊,吃饭去。”
散漫的谈话随着脚步声远去。
等他们离开,走廊尽处的阴影里,才慢慢走出来一个人。
其实他们的音量控制得很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但即使没有完全听到内容,沈念也能猜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太熟悉这样的议论了。
站在空荡无人的诊室门口,发了一会儿呆,沈念才走进去收拾东西,关电脑。
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照片里是色彩梦幻的旋转海马,上面坐着好多孩子,对着镜头露出大大的笑容。
看到照片的时候,沈念有些失落的表情里才透出一丝慰藉。
医院很忙,好一阵没有去特殊学校了。
沈念经常会觉得,跟这群孩子一起相处的时候,比他在医院接诊做手术更快乐。
他天然地能够理解他们每一寸细微的感受。
在看到他们写下的名为《我的心愿》的作文时,看着那些稚嫩的话语和笔迹,他似乎能够真切地体会到他们的心情。
如果是他,握着笔写下想去游乐园的心愿之后,平时不敢奢望的梦想被勾起,他会很想去很想去,甚至这一晚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期盼着明天就可以实现心愿。
但是不可能,一个孩子去了,其他的孩子也会想去,那么多特殊的孩子一起出门,需要顾虑方方面面,再精心的安排都可能发生意外。
一旦出事就会变得很麻烦,而且这种事本就在学校的职责之外,很少有人愿意自找麻烦。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会很难受,如果这是一个无法被实现的心愿,为什么要让他们写这样的作文呢?
明明平时他不会去幻想的,因为实现心愿对身体特殊的他们来说,是一件太奢侈的事,能好好生活已属不易。
沈念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视角的感受,但是那种感同身受的心情太过真实,所以他甚至有些冲动地对老师们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知道一个人带一群孩子出去玩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
但他同样有着一种无端的信念,不会发生意外,即使发生了,也会很快被解决。
二十多年来,除了始终缺位的种种情感,沈念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负面的意外。
有很多次,旁人遇到危险和困境的时候,只要他出现帮忙,往往都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所以他始终很热情地想要帮助别人,不论是在什么时候,有时甚至显得他很怪异。
很多同学朋友会嘻嘻哈哈地管他叫幸运星,还有人说他一定是天选之子,不然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幸运又完美的人生。
当然,沈念也知道,在背后,也有很多人叫他假圣母。
起初他很难过,后来渐渐地,他学会了接受。
那种莫名的既视感又出现了,他似乎很熟悉那种被误解和歧视的心情。
不过沈念独自保留了这种心情,没有告诉任何朋友,因为不会有人相信,或许只会在背地里换来一声做作虚伪的评价。
他的人生似乎一直在两种极端之间行走。
一面是少年跳级,还考进了顶尖名校里分数最高的本博连读医学专业,学业一路顺遂,在每个阶段他都是那种开了挂的天才。
无论是艰涩理论还是上手实操,他一遍就会,从不出错,就像是为了医学而生的。如果不是亲眼见过,很多人根本不肯相信竟然还存在这样的人。
他是整个医学院有史以来毕业时年纪最小,导师评价最高的学生,所有人都觉得他的未来不可估量。
一面是冰冷的感情关系,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在孤儿院被养父母收养,但他们对自己很糟糕,糟糕得还不如继续做孤儿。
缺失了亲情的关怀,沈念就试图用友情来弥补,他对周围的每一个朋友和同学都很好,会付出自己所有的真心和热情。
沈念从小就很喜欢说话,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但后来他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他很敏感地从他们眼中读出了不耐烦和敷衍。
没有人愿意真正地接近他的内心。
他在学业和能力上表现得太过突出,这样的人往往是孤傲的,旁人会觉得合情合理,充满崇敬。但他的性格又过于热烈,于是奇怪得像个假人,连他也觉得自己很奇怪。
所以沈念体会到了一种彻骨的孤独。
他不明白自己每天活着都是为了什么。
他不知道人生中有什么东西在推着他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可上天给了他几乎绝顶的医学才华,如果浪费了它,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一种罪恶。
他只好这样活下去。
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真的有第二个人格,至少他就有人陪伴了。
他的脑海里常常会出现一种奇怪的直觉,牵引着他往某个方向走去。
沈念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精神分裂或者多重人格的症状,还去特意做过检查,但一切正常。
就像刚才,他本来没有打算下去送病人的,但是那种奇怪的直觉又出现了。
他现在应该下楼。
沈念几乎有点想念这种直觉。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顺从了“它”,送最后一位接诊的病人下楼。
和病人道别的间隙,沈念回头张望,发现人群里有一个戴着白色围巾的男人一直看着自己。
对方戴着口罩,看不清长相,一双眼睛很明亮,沈念觉得自己应该不认识他,便礼貌地朝他笑了笑。
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的眼眸里很快充满了晶莹的水雾,里面蕴含了许多复杂的情感。
他好像透过自己,看到了消失的故人和久远的回忆。
然后他身边另一个戴着深蓝色围巾的男人,低头跟他说话,最后两个人一道往医院里走去。
他们离开之后很久,沈念才恍然地想起来,他见过那个深蓝围巾,不止一次。
好像每次都是在奇怪的直觉出现之后。
但他现在对深蓝围巾并不好奇。
他想知道为什么白围巾会看着自己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直觉那对自己很重要。
这次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直觉。
今天晚上不开手术,下班后的沈念在医院里闲逛。
冬季,活动能力正常,戴着口罩,最可能的疾病应该就是流感了。
他先去了输液大厅。
在角落的位置里,他果然看到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大厅里开着热空调,一点也不冷,所以他们摘下了围巾,两条暖绒绒的针织围巾团成一团,像湛蓝天空和绵白的云,上面架着手机,两人各带着一个耳机,看着屏幕。
很温馨的场景。
正在挂点滴的白围巾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到了他。
然后他立刻对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身边人点点头,起身离开了。
只剩下沉念和没有戴口罩的白围巾。
沈念的心头突然生出一种无端的紧张。
他知道对方在等自己走过去。
真正走到对方面前的时候,一贯热情主动的沈念,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对每个病人的印象都很深,记忆里绝对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是同学和朋友。
但既视感告诉他,对方的面孔很熟悉。
对方先开口了。
他微笑着说:“你好,又见面了。”
很普通的问候。
但是沈念却觉得,他好像已经为这句话等待了很久。
“你好。”
他有些干涩地回应道。
白围巾的语气很真诚:“傍晚可能冒犯到你了,先跟你说对不起,你跟我的一个朋友长得很像,所以我才会一直盯着你看。”
沈念微微放松下来:“其实我也觉得你很面熟。”
“是吗?也许这就是缘分。”
白围巾笑了起来,然后向他伸出没有输液的那只手。
“我叫陶知越,很高兴见到你。”
“沈念。”
沈念便同他握手,也许因为发烧,对方手心的温度很热,他的思绪游离,想象着与之相连的脉搏,血管,心跳,一切都是鲜活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想象竟然让他觉得很感动。
陶知越问他:“你是外科医生吗?”
“是,现在在骨科。”
对方感叹道:“你才这么年轻,很厉害。”
“……其实我很害怕血,不过说出去没有人相信。”
不知不觉间,他对眼前这个陌生人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用故作轻松的口吻。
“我相信。”陶知越凝视着他,“你一定是个很勇敢的人,所以才可以成为医生,做很多的手术。”
沈念很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鼻酸的冲动。
“你的……你的朋友,也是医生吗?”
“不是,但我猜他应该很想成为医生。”
“应该?”
“我不能确定,因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沈念一时失语。
“抱歉……”
“没关系,不是那个意思,他一定生活得很好,只是我没法再见到他了。”
面对这样有些伤感的追忆,沈念有些没来由的慌乱。
他一贯是个很擅长安慰别人的人,但在这个陌生人面前,似乎失效了。
于是他匆匆结束了今晚的对话。
但是第二天一睡醒,沈念就后悔了。
他很想知道那个朋友的故事。
他也很想跟这个莫名熟悉的人再聊聊天。
可对方输完液,感冒应该会好转,他大概见不到这个病人了。
抱着遗憾和懊悔,沈念在医院大楼里穿梭忙碌的时候,听见了值班的护士在议论着什么。
“笑成这样,你是不是刚从单人病房那边回来?”
“嘿嘿,是真的帅,是不是明星啊?”
“不是吧,明星怎么敢这么光明正大,是两个男的诶!”
沈念很惊讶。
如果他没猜错人的话,冬季流感而已,为什么住院了?
午间休息的时候,他特意去了那间被大家口口相传的单人病房。
果然是昨晚遇到的那个人。
陶知越的感冒加重,转成了肺炎,脸色看起来也不是很好。
透过病房的玻璃窗口,陶知越看见了他,依然朝他露出了很明朗的笑容。
沈念推开门,忍不住问:“怎么这么快就转成肺炎了?是感冒拖了很久才来医院吗?”
陶知越放下手里的书,摇摇头,“不是,不严重,只是呆在家里总想工作。”
沈念认真叮嘱道:“要注意身体,身体最重要,其他都是次要的。”
“我会的,谢谢你。”
他口中说出的谢谢似乎格外郑重。
沈念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下午又要做手术了,我很紧张,又要见到很多血。”
他从来不会对别人说这样的话,因为没人相信他会紧张。
但眼前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却会。
“放轻松。”陶知越看着他,“你相信奇迹吗?”
“我……不相信。”
沈念的生命中,似乎一直在发生奇迹,可他始终不快乐。
如果让他来写《我的心愿》,那么他的心愿就是遇到一个能改变现在生活的奇迹。
但并没有另一个过分热情的沈念来帮他实现心愿。
陶知越组织着措辞,很努力地安慰他。
“你对很多人来说,就是奇迹本身。很多时候,红色是希望的颜色。”
于是这天下午,在透明面罩背后聚精会神握着手术刀的沈念,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轻松了一点。
手术很成功,每一个细节都是完美的,连最挑剔的主任也找不出任何毛病,只剩下啧啧称奇,感叹着后生可畏。
晚上,难得心情很好的沈念去病房探望陶知越,带着一桶香浓的热汤。
陶知越面前的小桌板上放着一盒搭配很精致的水果,一旁的桌子上摆满了漫画册和游戏机,还有缀着露水的鲜花。
“这是我们食堂最有名的汤,味道很好。”
沈念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空地,放下了保温桶,笑道:“你的家属很用心。”
看到这么温暖的病房,沈念好像也跟着很高兴。
虽然他没有家属,但是现在他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有朋友的感觉很好。
他的孤独淡去了一点点。
“很香。”陶知越打开了保温桶,“今天感觉比昨天好,我觉得病很快就会好了。”
“那就好。”沈念松了一口气,“病好之后也要保护好身体,冬天很容易生病。”
“我会的,今天的手术成功吗?”
“很成功,我第二次做这个手术,病灶清除得干净,复位之后的接触面也很广,我觉得比教科书上的案例图片更完美……”
沈念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地说着。
忽然间,他很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对不起,你应该对这个不感兴趣,我好像太多话了。”
陶知越却听得很专注:“没关系,我很喜欢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