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正惆怅的时候忽然接到了陵园负责人的电话,对方大概很忙,一接通就急急地道:“你好,是黎先生吗?”
黎秋才嗯了一声,他又很快地说了下去:“打扰了,黎琳女士和谢星宇先生的维护管理费还没交,拖得有点久了,我来提醒您一下。”
黎秋心里忽然啪的一声。
所有的隐秘情绪在此刻都分崩瓦解。黎秋问了问费用,对方报了个数字之后挂断。
一万二啊……
刚攒下的钱,交完还剩多少呢?
什么也不剩了吧。
欠陈辞的钱还有一大笔没还完,晏安……晏安读书的钱又用什么给呢?
“哥,怎么了?”
晏安骤然开口,打破了沉默。黎秋把目光落在晏安身上,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神色关切。他顿了顿,忽地感觉鼻尖酸涩。
就这一次,就放纵这一次。
黎秋倾身上前,抱住了晏安。
晏安被黎秋忽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几近惶恐:“哥、哥……?”
黎秋心里忽然有强烈的冲动,想吻他,想告诉晏安自己也喜欢他。他深吸了口气,到底还是忍住了,只用额头贴贴他的额头。
却也是很亲昵的动作。
“晏安,晏安。”黎秋难得叫他全名,不断重复,几近呢喃。
晏安四肢僵硬,听着兄长叫他的名字,声音低沉温柔,仿佛是他很久之前做的一个美梦。
就在他把手搭在黎秋身上的瞬间,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忽地松开了怀抱,美梦破碎,一切都是虚无。
黎秋后退半步,双眼微湿。
一切都被放慢,晏安知道黎秋要说什么,他心跳骤然加速,慌乱得难以自抑。晏安想说话岔开这个话题,这样黎秋就不会再继续,然而却是如鲠在喉,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看见兄长的嘴一张一合,说的是——
小安,那些不该有的东西,都断了吧。
☆、离别
空无一人的街头。
齐阳的夏天本就不长,三伏已过,又下了半天雨,消去大半暑气。小路上,浅水洼里倒影漫天云霞镀着夕阳撒上的金边。
晏安沉默地走着,在离水洼两步的地方看见自己的影子。
他抬脚走了过去,溅起零星水花。倒影骤然破碎,水上泛着一圈一圈的波。
晏安回到了曾经和黎秋生活的地方。
齐阳的发展日新月异,当年的那个城中村一样的小地方如今早已消失在时间的漫漫长河里。新修筑的公路占了他们曾经的家,旁边是陆陆续续修起来的住宅区。
说来好笑,十来年前,这里是大多数小孩都上不了学的贫民窟,而如今却要开发作富人区。
老街的旧屋静默凝望了太多人的聚散离分和喜乐苦悲,而见证这一切曾存在过的证据也终将消亡,晏安相信,用不了十年,人们就会忘记这里曾经的模样。
新区还在规划中,原住户早已搬离,因而到了晚上,这里显得格外荒凉。晏安沿着还没来得及拆迁的小巷走了走,似乎每条街都有他和黎秋过去的那些故事。他记得哪条街是他上学路上经常走的,记得黎秋是怎么牵着他的手送他去读书的,记得黎秋在某个宽阔的坝子里教他骑自行车……
其实黎秋那天说得对,他已经记不太清那盘青椒肉丝炒饭是什么味道了。但是黎秋也有个地方没说对,他虽然没能记得那个味道,却记住了每一个和他在一起的瞬间的感受。
黎秋对他说的话还历历在目。晏安何其聪明,几乎是立刻就明白黎秋为什么会这样说。对于兄长来说,身上肩负的已经够多了。他过不去黎琳的那道坎,又何尝没有承受自己他带来的那些无形的负担?
晏安无意识地摩挲着兜里的一张银行卡,那是昨天黎秋说完话给他的,他的生活费以后会打在这张卡上。而他的钱,都是他的兄长一点一点攒出来的。
面前的路越来越熟悉,晏安在看见周遭环境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下意识地走到了曾经放学后常去的地方。那时候他和程冉才和好,他还不大待见她,然而她总能在放学那么多人里找到他,笑嘻嘻地和他一起走一段回家的路。
小巷还是那么熟悉,却又有些陌生。静谧的窄巷里,晏安隐隐感觉差了点什么东西。
他没多想,径直走了过去。面前,是那家他常去的水果店。
他初中的时候常来这里给黎秋买脆柿,后来搬走了便没怎么来过。这次过来走走,也是想来这里看一看。怀念过去的同时,也是想来见一下这里的店主——那对老夫妻。
在晏安不怎么明亮的童年生活里,黎秋几乎就是唯一的光。他那时候小,一心一意都系挂在兄长身上。对他来说,大部分离开黎秋的生活都是枯燥无趣的,但惟有那个老爷爷能让他愿意停下来多说会儿话。
时至今日晏安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喜欢这里,但他小时候确实常来。没有和程冉一起走、一个人的时候,他偶尔也帮他们卖水果,但更多时候是坐在老人的凳子上和他聊天。
晏安很喜欢看他和他的妻子相处的时刻——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老太太在小时候发了高热,从此再也说不了话。他记得程冉第一次来的时候发现老太异状时的冒失话,记得老爷爷未曾发怒,而是看着他的爱人,笑意温柔慈祥。
老人说,他一直爱她,只要她还在他的身旁。
平时搁浅的回忆,旧地重游时候就全浮现出来,于是过去变得清晰,一切都好像是一幅漫长的画卷。晏安深吸了口气,莫名有些近乡情怯——老人曾把他当做孙子看,时常赠他一两个柿子,而他却没再来过这里,会不会太突兀了?他只是一时兴起过来,什么东西也没带,会不会不太好?
他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店门口没人,水果还算新鲜。晏安四处看了看,里面忽然走出来个中年男人,是他没见过的,眉眼和老爷爷有些像。他擦了擦手,问:“小哥,要买点什么?”
这男人大概是老人的儿子。晏安点点头:“过来买几个柿子。”
他一边挑了两个脆柿到袋子里,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诶,之前的店主呢?”
“什么?这店一直都是我家的啊。”
“两三年前我经常来这里买水果,当时的店主是个老爷爷。”晏安停了动作,“他现在还好吗?”
“哦,你是说我爸啊。去年走了,哎。”
“那奶奶呢?”
“也是去年走的,她一直身体不好,小哥你应该也知道,我妈她……是个哑巴,老了之后糊涂了,我们很多时候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有我爸懂。住院的时候把我爸给累坏了。后来我妈一走,我爸也跟着走了。”男人叹了口气,“整两天,瞒着人,没吃饭,跟着我妈走了。”
晏安忽然想起那年程冉和老人的对话。
——“那……您不累吗?”
—— “我和她一起长大,从小就喜欢她。她七岁那年发高热,半个月才救回一条命来,只是从此就再也说不了话了。”
“我活着,有她,就足够了。只要有她在,怎么样都不会累。”
晏安眼睫微垂,掩下所有情绪。他说了两句客套话,又挑起了柿子。男人看了晏安一会儿,忽然道:“小哥,你这选柿子选的不对啊,柿子要挑软的,硬的吃了涩口。”
晏安手上动作没停,他朝男人礼貌一笑:“没事,我对象喜欢吃脆的。”
“那也不行啊,你别看这皮儿黄了,里面肉还涩呢。没放熟的一吃就得吐,一口也吃不得。”男人挠头,想了想,又道,“你女朋友喜欢吃脆的?”
男人的称呼里有一些问题,晏安没有纠正,只是点头:“嗯。”
“她喜欢的是‘脆柿’吧?那玩意儿就叫这名字,放多久都是脆的,不涩口。这个就是普通柿子,脆的时候就是没熟,涩的很。”
晏安一怔。
他小时候就知道黎秋喜欢吃脆柿,因而总是攒着钱给他买。他没怎么吃过柿子,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门道,后来也更舍不得吃,因为黎秋喜欢。
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仿佛在一瞬之间被人生拉硬拽出来狠狠揉搓。他选柿子的时候只知道选硬的,却不知道原来那吃起来会涩口。
店主看他怔然,主动拿了袋子要帮晏安挑。
晏安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用了,这个就好。
走出小店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晏安沉默地最后回望了一眼小店,好像那个老奶奶还靠在门口只是睡着了,好像她的爱人和她都在,她的橘猫在她身旁和她一起晒太阳,身后是一脸笑意的爱人拿着薄毯向她走来。巷子里嬉笑的孩子放慢了脚步,静悄悄地向老人打招呼,然后欢快地跑向下一个路口。
然而天已经黑了,小巷冷冷清清,没有欢声笑语。
上一辈的青梅竹马与这一代的两小无猜都已经离这个小巷而去了。
晏安忽然体会到了那么些“人走茶凉”的味道。
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柿子。这个柿子大且饱满,皮很黄,在他看来已经熟透,应该是爽脆可口。
他轻轻擦了擦,然后咬了一口。
唇齿在接触到果肉的瞬间感受的剧烈的酸涩,那股涩意让他几乎想要马上把嘴里的柿子肉吐出来。他提着袋子的手暗自收紧,沉默着吃完了整个柿子。
年少的时候知道兄长喜欢吃脆柿,攒下半个月的零花钱给他买了一堆,胡打蛮缠地要他自己留着吃完。而经年之后才发现不是所有品种的柿子都香脆可口,原来硬邦邦的柿子尝起来很涩,而兄长哄他高兴一样地次次都拿起来吃了。
一路上边吃边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晏安忽然觉得有些酸涩。
或许是柿子太难吃,或许只是风沙太迷眼。
——
黎秋自和晏安说完话之后就回了卧室。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没能睡着,脑海里全是晏安的脸。他看上去很平静,也没有反驳自己的话,看来也是听进去了。
一切好像都会回到正轨,黎秋那口气却没能松下来,只觉得莫名怅然。
才谈完那样的话,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敢面对晏安,因而一下午没出门,晚饭也没吃。晏安大概也和自己一样,也没叫他吃饭,不知道他吃没有。
黎秋看了会儿书,发现自己什么也干不进去,所幸就这么在床上躺着。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黎秋要去上班,怎么也得面对晏安了。他穿戴整齐,深吸了口气推门出去。
茶几上放着一袋柿子,黎秋目光多停了两秒,紧皱的眉头忽地松了下来。黎秋侧头,见桌上依旧是准备好的早餐,只不过是一份。
煎蛋有些凉了,牛奶还温热。餐盘旁边是他给晏安的那张卡,底下还压着张纸,上面写着:
哥,我走了,不要记挂我。
☆、第 68 章
黎秋看了那张纸很久,忽地转身快步走到晏安屋里。床被叠得整整齐齐,房间里看着与往日无异。然而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却被人拿走了大半。
他还保持着那个打开衣柜的动作。怔忪许久,黎秋低声骂道:“……狗崽子。”
拨过去的电话总是传来忙音,在打过去第三次之后,晏安终于接了电话。黎秋一听他声音,不等他反应就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稍稍消了点气后才问他在哪。
晏安沉默片刻:“我在高铁上。哥,没几天就报道了。”
黎秋不怒反笑:“你厉害啊,跟我搞离家出走这一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黎秋靠在客厅沙发上,怒意比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不要我的钱了是吧你翅膀硬了是吧?东西都收拾好了,一声不响就走,你能耐啊,你觉得我找不到你吗?”
这一次沉默持续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要长。在黎秋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晏安忽然道:“黎秋,我长大了。”
黎秋搭在腿上的左手忽地攥紧。
晏安没再叫他哥了。
他那句话如同一盆冷水,将黎秋满腔怒火浇灭。晏安长大了,他在晏安这个年纪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养家糊口了,而晏安比他更出色,也早就该放他独立了。
换句话说,晏安已经不需要他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那些愤怒忽然都化作一种无力。黎秋彻底失了精力,整个人在沙发上瘫作一团。
良久,才道:“好,那你照顾好自己,差什么跟我说。”
还是长兄的那番叮咛话语,语气却透着明显的迁就和妥协。
说完,他便准备挂了电话,晏安那边却急急地:“哥!”
“怎么?”
小区楼下,晏安抬头,凝望着三楼阳台,好像就能看见黎秋此时的模样。
“好好吃饭,开心点,做你想做的事,好吗?”
电话那边很静,静得好像能听见对方呼吸的声音。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之后,通话结束。
晏安收回目光。
很难说晏安走之后黎秋有什么变化,但周围的人确实是察觉出他和往前有了些不一样。
最先发现晏安走了的人是程冉一家。程雪知道晏安什么时候报道,特意在周末带着丈夫女儿过来给他庆祝升学,然而却扑了个空。黎秋带着歉意地跟她说,晏安已经走了,程雪难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