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生气,气得叫了几个人去酒吧把人绑回来,心想我又不欠你的,在你身上花的这些钱,包几个漂亮孩子不能够啊?还个个都比你听话!可是看着迟也趴在马桶边上吐得不省人事,她又忍不住心软,蹲下去给他拍背,拿热毛巾给他擦脸。迟也半醉半醒的,就这样靠过来,搂紧她,一边哭一边叫了一声“妈妈”。
蒋以容没有结婚,也没有自己的小孩。她浑身僵硬地愣在那里,听着迟也一会儿含糊一会儿清楚地说话。
他说妈妈,我疼呀。又说妈妈,我好恨啊。最后哭得没有力气,蜷缩在蒋以容怀里,说妈妈,我想回家。
蒋以容把他的头搂在怀里,他说一句,她就应一声。迟也在她怀里,热乎乎,沉甸甸的一具身体,全然地信任她、交给她,好像她当真怀胎十月。那时候她心里想,原来是这样的。爱一个小孩原来是这样的。
她自知没什么母性,对他也绝非是母爱泛滥。可他那样一声一声叫着,那么无助,她已经无法再计较了。
那天晚上迟也吐到马桶里都是鲜血。蒋以容打电话叫急救,把人送进了医院。那时她才知道迟也还在大剂量地服用抗焦虑的药物,最后导致严重的胃出血。她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小孩,认命似的对他说,我可能真的欠你的。
迟也出院以后,蒋以容找到了严茹,说服她把迟也签了下来。她给了迟也达诺尔全球代言人的title,给了他一条新的出路。迟也感激她,信任她,甚至依赖着她。蒋以容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是特别的,也许不是她想要的那种特别,但总归是别人都无法取代的。
蒋以容知道有人在背后笑话她傻,一把年纪了,玩明星就玩明星,把自己玩成一个冤大头,人家还是跟她装傻充愣——反正严茹多半就是这么想的,但她不在乎。别人是不能理解的。只要小也身边没有别的人……
她又想起那件背后闪着两个首字母的衣服,指尖在掌心狠狠扣紧,嵌出一排月牙状的痕迹。女人的直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她知道那不算什么,也知道她今天做得过火了,但她就是无法忍受。
那是她的小也。蒋以容在心里想。她一个人的。
车门响了一声,司机重又上车来,视线往后视镜里一略,又识相地避开了。
“蒋总,下午还有会。”他提醒她。
蒋以容“嗯”了一声,示意他开车。一只手伸进包里,本想拿粉饼出来补个妆,心念一转,又摸出了手机。
车子平稳地开出机场车库,蒋以容的电话已经拨通了。
“喂?是我……帮我调查一件事。”
司机再次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后座的人。她侧着脸,正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楼。面色平静,语气如常,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帮我查二十年前到三十年前之间所有来华领养过小孩的英国人……对,姓格里菲斯。”蒋以容单手掏出粉饼,熟练地在脸上盖了盖,遮住了所有的痕迹。“告诉我他是从哪里的福利院被领养的就行……”
高架上的车游鱼似的,转眼汇入了汪洋。
喻闻若走了二十分钟,还没走回办公室。
冬天的风干冷,使劲在他脸上刮。他本来想散散步,解一解胃里的恶心,但蒋以容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
“哎呀……真可怜……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抬起手,来来回回地抚摸着迟也的手臂,“……迟也每次回来都要跟我一起吃饭的,喻主编不介意吧?”
“喻主编,不介意吧?”
“真可怜呐……”
“你父母真是不负责任……”
有别的声音混了进来,在他脑海里响成一片。喻闻若脚下顿住,突然弯下腰,对着路边的灌木丛干呕了几声。但他什么都没吐出来。
“arthur,你别理他们。你才不可怜。”
女孩儿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喻闻若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直起身,见了鬼似的四面看了看。
工作日的午后没什么人在街上走,只有风仍在呼啸。一切如常,没有别人。更没有那个女孩儿。
喻闻若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冷风灌进胸口,一片冰凉。
“你把我当成你的家人,你就不是孤儿了。”他闭上眼睛,回忆起女孩儿的后半句话。她在笑,唇边露出一颗小虎牙。他们悄悄地,用中文交谈着,这样身边的大人们就听不懂了。“反正跟他们比起来,我们俩长得还更像一点。”
她伸出手,悄悄地在桌子下面抓住他的手。
“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就都不是孤儿了。”
回忆里的声音潮水一般涌上来,他靠在一棵树上,紧紧闭着眼睛,熟练地抵御着那种痛苦,等待着脑海里的声音渐渐褪去。
风又吹过来,一个穿着明黄色外套的外卖员骑着电瓶车不紧不慢地从他身边经过。
靠在树上的男人睁开眼,站直,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灰,拉起围巾挡住半张脸,继续往回走了。
喻闻若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小简正开着他的衣柜给他挂衣服。作为时尚杂志的主编,喻闻若几乎每晚都有活动或者宴会要参加,他来的第一个礼拜就让人在办公室弄了一个简易的步入式衣柜,方便他工作完换了衣服就走。衣柜平常就是交给小简在打理。
喻闻若叫住他:“在挂什么?”
“哦!您回来了。”小简转过身,把手里的西装防尘袋拉开给他看,“b.t专柜的人刚刚送来的。”
喻闻若皱了一下眉头,看着那件衣服,不知道在想什么。
“喻编?”小简叫他。
喻闻若回过神来,绕回了自己办公桌后面,“不用挂起来了,寄给迟也吧。”
小简吓了一跳,“啊?”
喻闻若抬头看他:“你要不到迟也的地址?”
“这个……”
地址倒是好办,随便编个由头跟迟也的宣传说一下就能寄了,可是这衣服……
“喻编,你真要把衣服送给迟也啊?”
“嗯。”喻闻若头也不抬,“我有洁癖。别人穿过的我不要了。”
“……”
你就胡扯吧,昨天有个编辑来问你借衣服你眼睛都没眨就借了。
但是小简不敢讲。他悻悻的,又把西装的防尘袋拉上了,心里在替这件衣服哭。
你标价后面跟那么多零有什么用,谁也不要你。
喻闻若:“还愣着干什么?”
小简立刻抱着衣服往外跑。门带上的一瞬间,他看见喻闻若皱着眉头,把桌上的台历又扔回了抽屉里。
第14章
年关倏地便过,还没到元宵节,风尚盛典如期在北京举行。bridge上下严阵以待,一个人都没放到假回去过年,全都忙得脚不着地。喻闻若每天都在群里发红包,被宋嘉临形容为“在驴面前吊个苹果让它永远地推下去”,还一不小心发错到了有喻闻若在的那个群。
群里一片寂静,没有人敢搭话。
喻闻若人在化妆间,收到了群里的提醒。
因为他这近两个月以来对风尚盛典的各种改动,整个时尚圈都在看着他。今晚他就要首次作为bridge新的掌门人发言,所以目前化妆间里没人,给喻闻若一点时间让他自己准备一下。
化妆间的门被人敲了两下,喻闻若的视线还在手机屏幕上,“进来!”
高跟鞋的声音传进来,喻闻若抬头,从镜子里看到了一身盛装的徐穹。她垂眸一扫,看见喻闻若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对话框,不由笑了笑:“小宋还年轻,比较活泼。”
喻闻若也笑,退出页面,点开了跟小简的对话框,“今晚盛典结束以后,给大家一人配一个新的苹果平板。”
徐穹顿时把眉峰一挑,喻闻若趁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指了指自己,“我出钱。”
“那随便你。”徐穹走过来,手搭在他肩上,替他拂了拂深色西装上落的白色细小粉末,视线落到喻闻若的发言稿上,“a new era of an old empire……”她轻轻念出来,没忍住打了个趣。“一个古老帝国的新时代——你在说你的英国老家?”
这种官话放到台面上讲很冠冕堂皇,但私下里这么念出来就显得很中二了。喻闻若知道她是调侃,歪着头摇了摇,很无奈似的。
徐穹笑起来,“开个玩笑嘛。”
喻闻若从镜中看着她,“但是,中国人习惯这样的措辞吗?”他把发言稿递出来,“徐总帮我看看?”
徐穹与他对视了一眼,眼底有一丝惊讶。
作为执行出版人,徐穹有自己要负责的工作。伯顿康拉为了防贪腐,旗下所有杂志分工明确,管钱的管钱,管内容的管内容。但喻闻若刚来的时候,出于对他的不信任,徐穹屡屡插手他的工作,喻闻若虽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可徐穹心里很清楚,他是不满的。不然他也不会专横独断地绕过了徐穹去谈合作——君铭的汽车眼下就摆在外面的会场上。
这是一场小小的胜利,也是一场小小的示威。
喻闻若见好就收,拿发言稿来问她,仍旧当她是bridge真正的主心骨。
徐穹会意,手搭在他肩上,用力捏了一下,“没关系,就这么说吧。”
她俯下身,与他在镜中平视,突然很郑重地说,“今晚之后,就是bridge的新时代。”
喻闻若勾了勾唇角,知道直到此刻,徐穹才算是真正认可了他这个主编。
他拍了拍徐穹搭在他肩上的手,又像安慰,又像承诺。
“it will be glorious.”*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从化妆间门口探头进来,叫了一声:“妈妈。”
徐穹应声转过头,招呼她进来,“这是我女儿,徐枫。小枫,叫喻叔叔。”
徐枫人长得高挑,站在徐穹身边比她还高,眉眼很像邹元朗,但神情淡漠,听了妈妈的话,也只是拿眼睛扫了扫喻闻若,低下头去,不肯说话。
徐穹揽着女儿的肩膀道:“明星还没开始走红毯,我带她到后面来找个地方休息会儿,顺便看看你。”
喻闻若了然地点点头,“小枫想看哪个明星?”
徐枫抬起头,看看妈妈,又看看喻闻若,颇有些不情不愿地张了口:“迟也。”
喻闻若:“……”
他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意外呢。
门口又有人敲了一下,“徐总!怎么在这儿啊,王导正找你呢!”
王导是一个著名的音乐剧导演,徐穹专门请来执导整个盛典的。喻闻若来的时间还是太短,王导有事儿只愿意找徐穹。
徐穹叹了口气,对女儿道:“那你就在这儿坐着等一会儿,别乱跑啊——喻主编,麻烦你……”
喻闻若点点头,示意她去,徐枫他会看着。徐穹便点点头,踩着高跟鞋又出去了。
徐枫视线晃了晃,自己在化妆间找了个单人沙发坐下,然后毫不掩饰地从镜子里看着喻闻若。徐穹在的时候她还只是淡漠,徐穹一走,她的眼神便可称得上是有些敌意了。
喻闻若有些不自在地转过来,跟她找话题:“小枫要是喜欢迟也的话,喻叔叔帮你跟他要一张签名照好么?”
徐枫点点头,也没什么高兴的样子,“要三张。”
喻闻若撇撇嘴,这孩子还挺贪心。“行。你想跟他合照吗?”
徐枫翻了个白眼:“谁稀罕。”
喻闻若:“……”
少女的心思千回百转,他跟不上了。
徐枫一脸纡尊降贵似的,解释道:“我同学很喜欢他,我答应了她们,一人一张签名照。”
嗬,在这儿等着呢。喻闻若点点头,感觉这孩子还挺有个性。
“那她们都喜欢迟也,你喜欢谁啊?”
“我谁都不喜欢。”徐枫百无聊赖似的,“都就那样吧。”
喻闻若被她那副姿态逗乐了。但也情有可原,以她父母两边的联系,什么明星都见得着,也就没什么稀奇了。相比那些对着海报嗷嗷叫唤的小姑娘,她有一些优越感是正常的。
徐枫看他在笑,似是怕他误会,突然又补充了一句:“但我尤其不喜欢迟也。”
喻闻若有些意外:“为什么?”
徐枫仍旧面无表情。“他是gay。”
喻闻若的笑容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
“你很讨厌gay?”
徐枫看着他,没回答。喻闻若突然想起她的父亲,立刻闭了嘴。
她不讨厌同性恋才不正常。
“小枫,”喻闻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你怎么知道迟也是gay的?”
“很明显啊。”徐枫非常老道地耸了耸肩,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大家都知道。”她抬起眼睛,突然诡异地笑了一下,“你也很明显。”
喻闻若感觉自己后颈子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他有意略过了徐枫最后一句话,仍旧把话题绕回了迟也身上:“你那些喜欢迟也的同学们,也都知道?”
徐枫:“有的不相信。有的巴不得他是gay。腐女嘛,就知道嗑cp。”她不屑地摇摇头。
喻闻若其实没听懂“腐女”什么意思,但cp他懂。选题会上宋嘉临说副刊想邀请一对热播剧的主演来拍一个双人封面,屡屡提到这个词。于是他联系上下文,也就大概明白了。
徐枫敏锐地斜了他一眼,唇边泛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是一种小女孩认为自己知道了某个秘密以后,又要自矜,又忍不住想显摆出来的特有的得意。尽管喻闻若什么都没说,她还是故作高深地又道:“反正什么cp都是假的,迟也背后有别的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