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喻闻若没有对迟也告诉他的这条信息作出任何反应。迟也杀青的时候, 喻闻若订了一大捧花,托阿芝事先放在了他的房间。晚上迟也发微博告别这个《冷枪》,欲盖弥彰地把剧组送的花、身边工作人员给他送的话和喻闻若的花放在一起拍了一张照。
第二天迟也飞回北京, 又被严茹带去跟一个什么老板吃饭, 喻闻若那句“好好犒劳”只好跟着延后。但迟也在剧组一呆这么长时间, 欠下了品牌方不少“债”, 接下来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到处站台。再加上他代言的两个零食跟电子产品品牌又推了他去冠名的综艺做嘉宾,于是整个一月剩下的时间他都在到处飞,一直到了月底的风尚盛典, 才总算见到了喻闻若一面。
去年迟也被一个老总叫到前面去, 就大大方方地跟喻闻若坐在了一起。但这一年来屡次有关于他们俩的传言,严茹亲自过来盯着,把迟也牢牢地看死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不过迟也本来也没打算在这种场合太放肆, 他们俩有意避嫌, 从头到尾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迟也仍旧和去年一样, 早早退了场。等到风尚盛典之后再联系, 喻闻若人又已经去了广州。
这回喻闻若没去环庆,杨院长也来了广州, 两个人一块儿,还带了几个保健品礼盒, 去了一个居民小区。
“当年蕾蕾被收养,手续都是林老师带着走下来的。”杨院长一边往楼梯上爬一边跟喻闻若解释,“但她好多年前就不在院里工作了,现在在广州帮忙带孙子, 我也是辗转好多人才打听到。”
喻闻若点点头,无言地把她手里的礼盒也接了过去,全提在自己手里。
杨院长又道:“蕾蕾的事情, 她记得应该比我清楚。”
她还有剩下的话没说出来,但喻闻若已经明白了她言外之意。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线索了。
林老师事先已经知道他们要来,一敲门就来应了,热情洋溢地把两人都让进了屋里。她看上去比杨院长的年纪还要大一些,几乎不会说普通话,喻闻若干脆换了粤语跟她交流。林老师早已知道他们因何而来,端上茶水以后,就主动从茶几下面掏出了一个茶叶盒,打开来,都是她存的老照片。
“蕾蕾……蕾蕾……”林老师一边翻照片,一边喃喃念着,好像这样叫,就能把那个孩子从这一堆蒙尘的岁月里唤出来似的,“啊,找到了!”
她抽出一张塑封的照片,边角已经变得很脆,裂开来,翻翘着。照片里是年轻的林老师和几个两三岁大的孩子,翻过来是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林老师从左往右写了每个人的名字。对照着来看,蕾拉是最中间那个。她没笑,惊恐地抓着林老师的裤脚,看着镜头。
“这是蕾蕾刚来的时候拍的。”林老师指着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儿,“她那个时候得了肺炎,差点儿就挺不过来了,我熬了好几个晚上看着她,记得很清楚。”
喻闻若抬起头来:“肺炎?”
“是啊。”林老师叹息了一声,“那个年代,小孩子得肺炎很容易就死掉了……”
喻闻若的脸一下子变得很苍白,杨院长看了他一眼,又转向林老师,替他问:“老林啊,你还记不记得蕾蕾是怎么到我们院里的?”
“记得啊!这怎么会忘记!”林老师一拍大腿,“她跟个猫崽子一样,被包在一团小被子里,就丢在咱们院门口。发烧发得哭都没力气哭了……”
喻闻若的眼底不自觉有些发红,近乎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被丢在……院门口?”
“是啊,我亲手把她抱回去的!”
喻闻若好像听见心底传来了“咚”地一声,像一记鼓锤,林老师再要说什么他都没再认真听了。蕾拉的小被子里也有字条,讲得很清楚,说家中已经有三个孩子,实在无力承担医药费,只能狠心把女儿留在这里,盼老天相救。字迹粗拙,看得出没上过几天学。
“找不到了。”喻闻若只记得林老师最后的叹息,这样的事情她见得太多。“他们把孩子丢下的那一刻,心里就已经当她死了,怎么还会再找呢?”
杨院长看着他的神色,适时地把话题岔开,跟林老师说起喻闻若办的基金会。面对林老师的赞叹与感激,喻闻若下意识地微笑,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最后从林老师家里出来,喻闻若和杨院长站在楼下,迟迟未动,好像完全失去了方向。
良久,杨院长安慰他:“喻主编,耐心一点,说不定还是可以找到的。”
喻闻若转头看着她,收起了刚才客气的笑意。他看起来有点累。
“可是主动舍弃孩子的父母,还有找的必要吗?”
杨院长一时无语。
喻闻若苦笑了一声:“您不是也说,既然她都已经不在了,找不找意义都不大了吗?”
杨院长看着他,泪水迅速盈满了眼眶。她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疼,尽管喻闻若在她面前一直都是一个成功人士的形象,但他此刻站在她面前,却让她觉得他和那些被她抚养过的孩子们无异。她目睹他又被丢弃了一次。
喻闻若就此离开了广州,谁也没告诉,连对着迟也都只字未提。唯独在分别的时候,低头给杨院长鞠了一躬,道了声辛苦。杨院长看着他转身离开,突然莫名清楚了一件事——他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二月初,伯顿康拉集团在伦敦总部开年度表彰会议,喻闻若作为bridge中国刊的主编上台发言。这一年来,bridge中国刊在各方面的成绩都很亮眼,徐穹在集团内部群里看到了他发言的视频,连夜给他去了一个电话恭喜。
“总算站稳脚了。”徐穹笑着跟他说,“连景锐都打电话给我夸你。”
景锐是bridge的上一任主编,据说离职了以后去搞新媒体了,但是喻闻若一年了也没机会跟他照个面,好像他那新媒体做得也不怎么样,当初被他带走的几个人现在无所适从,都在想法子再回bridge来。
“那不是还得多谢徐总?”喻闻若跟她调侃,“教我说好了中文。”
徐穹笑得格外开怀。
喻闻若问她:“你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徐穹:“更年期失眠。”
喻闻若:“……”
他确定徐穹离更年期还有段距离。多半是加班。
“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伦敦多留几天吧。”喻闻若跟她请假,“上回时装周太匆忙了,都没好好看看我爸妈。”
本来他休不休的也不用真等徐穹批准,而且徐穹现在好说话得很,也就随他去了。
喻闻若挂了电话,仍旧站在花园里,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背后是父母的房子,厨房正对着花园,他妈妈katherine,正跟家里的帮佣一边说话一边一起准备晚餐,笑声压得低低的,不远不近,听不清她们在笑什么。
“arthur.”
喻闻若转过头,发现是他父亲,□□ohn griffith正持着拐杖从门厅上走下台阶。他已经七十多了,他看上去腿脚不怎么方便,喻闻若赶紧上前,给他把已经滑到肘弯的围巾拉起来,重新盖在他肩头。
john撑着拐杖,下了最后一级楼梯,直起腰,拍了拍儿子扶着他的手。“陪我在花园走走吧。”
喻闻若点点头,扶着他慢慢地走。
“一会儿elena和lily也一起来吃饭。”john对他说。
喻闻若点点头。elena和lily都是他阿姨的女儿,katherine和自己的妹妹相处得非常好,这两个表姐也跟他们家非常亲近。她们既然来,肯定是连着丈夫和孩子们一起来。喻闻若已经可以想见一会儿餐桌上的热闹,不禁笑了笑,道:“怪不得妈妈从下午就在厨房忙活了。”
john:“她们很想念你。”
“我也很想念她们。”
john站住脚,转头看着自己的养子。
“我听说你在中国干得不错。”他唇边带着笑。
喻闻若也笑了,摇摇头:“爸爸,他们只是想恭维你。”
“那好吧,他们恭维得不错。反正我相信了。”john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你记不记得,当年我想让你来我这儿实习,你怎么跟我说的?”
喻闻若有点儿丢脸:“都多少年了……”
“不,爸爸,我不想做媒体。”john模仿着儿子当年的腔调,“我想做点别的事儿——瞧见了吧,你是我的儿子,你早晚还是要回到这条路上来!”
喻闻若无言以对,看着john促狭地朝他挤了挤眼睛,自己也笑了。
john继续往前走。花园里一片带灰的冷绿,看不到一丝带有生机的颜色。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候,喻闻若扶着父亲慢慢地走,一点儿也不着急说话。
“那么,除了工作以外……”john终于开口,“你去中国想做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喻闻若没着急回答,他看得出来,john真正想问的其实就是这个。katherine也想问这个。从他回来开始,他就看到妈妈暗地里朝爸爸使了好几个眼色了。
喻闻若耸耸肩,语调显得很轻松:“我想我已经得到我要的答案了。”
“很好,很好……”john喃喃着,站在原地,转身看着他。他的手指在拐杖把手上交错敲击着,喻闻若看得出,父亲在飞快动脑子想接下来的话。
于是他主动开了口,替父亲解了围:“爸爸,我暂时还不会回伦敦来。”
john烦躁地喊了句上帝,瞪了他一眼,气呼呼的。“好了,这下我可怎么跟你妈妈说?”
“我会自己跟她说的。”喻闻若笑起来,安抚他。
john“哼”了一声,“你务必告诉她我已经尽力劝过你了。”
“我保证。”
“我尽了全力。”约翰强调,“我苦苦相劝……”
喻闻若点头:“一切都是因为我太顽固。”
“好极了。”john满意了,他跟儿子交换了一个共谋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准备往回走。“回去吧,我闻见烤鸡的香味了。”
喻闻若吸了吸鼻子,“我也闻见了。”
john:“所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找到了你要的答案以后。”john的眉毛扬起来,在额上挤出非常深的抬头纹。他看着喻闻若的眼神很睿智,有种老人特有的看透一切的犀利。“那个答案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喻闻若犹豫了一下,“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答案。”
“但无论如何你现在拥有一个答案了。”john又问他,“感觉怎么样?”
喻闻若又沉默下来,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感受。这段时间他尽力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反正工作很多,他可以不用思考。他想迟也其实也看出来了,但迟也什么都没说。他们之间有不言自明的默契,迟也知道什么时间该留给他自己。但当父亲追问他的时候,他仍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是为了替蕾拉找到父母才回到了中国,那是他认为他唯一能够为蕾拉做的事。当时因为他的健康状况,katherine激烈反对,他不得不去找了一份工作,向母亲证明他没事。回到中国以后,他办基金会,做慈善,联系杨院长,在这上面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可他却已经不知道还要怎么走下去了。
“我不知道。”他最后诚恳地父亲说,“爸爸,我应该怎么办?”
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厅,john看着他,叹息似的,“我的儿子……”他伸出手,把喻闻若抱在了怀里。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喻闻若闻见父亲围巾上熟悉的雪茄味,一瞬间有点想哭,但他忍住了。
“那不是你的责任。”john最后放开他,拍了拍他的脸。他老得颈上的皮肤很松弛,说话的时候微微颤动,像一只充满智慧的老乌龟。“你不能一辈子抓着她不放。你也不能一辈子抓着自己的过去不放手。oh arthur……”他叹息着,“我们很爱你,我和你妈妈。”
“我知道……”
“我们花了后半生来爱你,你是我们的儿子。”john强调了一遍,“你已经不是那个被抛弃的孩子了。”
喻闻若的眼泪终究没忍住落下来,他哽咽着,说不出话。
“是时候了。”john伸手给儿子擦了一下眼泪,“让她走吧。”
喻闻若低下头,很想说两句话,但他哭得太厉害。成年以后他很少在父亲面前这样落泪,他现在显得非常尴尬。
john转过脸去,“哦我好像听见敲门了……”他咳了一声,“肯定是你的两个表姐。”
喻闻若擦了擦眼睛,john已经开了门,转头看着他,笑了笑。“别让你妈妈担心,好吗?”
“好。”喻闻若承诺,“我一会儿就进来吃饭。”
john打量了他两眼,点点头,进门去了。喻闻若又在花园里站了一会儿,做了几个深呼吸,从厨房的窗户里看见他的表姐lily去拥抱了他的妈妈。katherine顺势推开厨房的窗户喊他:“快进来!”
“arthur!”lily朝他招手,“天哪你在外面不冷吗!”
喻闻若拿出手机,朝lily挥了挥:“我打个电话,马上进来!”
katherine点点头,把窗户关上了。喻闻若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迟也。
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迟也跟他说今天去录了一个体力游戏型的综艺,累得要死,早就睡了。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迟也不接电话的准备,但只响了三下,电话就被接了起来。
迟也口齿不清地威胁他:“喻闻若,你最好是有天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