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事情传出来的时候,李曼菁觉得天都要塌了。她在家已经哭过又哭过,打儿子电话,却怎么都打不通。老迟劝她,不要打扰小也,现在小也要处理的事情肯定很多,阿芝说了他现在没事,你这样跟他哭天抹泪的有什么用啊!他们现在不能给小也添负担。
李曼菁听了,觉得丈夫说得对,干着急也没用。
邻居也都知道了,同事,朋友,亲戚,全都知道了。她以前学校里,那个跟她不对付的女老师,高高兴兴地在他们一起跳广场舞的群里讲这事儿——“哎哟,老李他们家那个儿子,说是了不起的大明星,什么大明星呀,一个男孩子长得那么漂亮,跟女的一样让导演随便睡,还有脸讲出来!”李曼菁气得心脏痛,在群里发语音骂她,骂得老姐妹们都出来劝。但她心里清楚,这些人背过身去讲得更难听。她退掉了群,广场舞不去跳了,连菜也不去买了。
老迟也差不多,但老迟不讲。他还是照常上班,后辈跟他调侃,他装傻。就是半夜里睡不着,李曼菁翻个身,发现床那边空了,她爬起来去找,看到丈夫呆呆地坐在儿子房间里,肩膀一抽一抽,也在哭。第二天阿芝给他们打电话,老迟还安慰她,跟小也讲,要用钱随时说,我把钱都取出来了……
李曼菁自己学会了上网去找信息,让她找到了别人存的那个最初的视频,喊着老迟过来一起看。她的儿子还是那么漂漂亮亮的,在镜头下面,用那么平静的语气说他是怎么被那个禽兽强迫和诱骗,每一个字都像是拿刀在她身上滚肉。那天晚上老迟也没睡着,夫妻两个沉默着躺在床上,彼此流了半夜的泪,翻来覆去地想儿子讲的话,他说因为这些事情染了酒瘾,还有焦虑症——焦虑症又是什么病,严不严重啊……到后来她问老迟,记不记得小也刚去北京的时候,给他们打电话,哭着说想回家。
老迟说记得。那是他们夫妻两个第二次去北京。迟也最后没跟着他们回来,送他们去火车站的时候儿子又哭了,迟良教训他,说你是男子汉,不能受到点挫折就哭,上火车了他还在埋怨李曼菁,就是当妈的太宠,把儿子都娇惯坏了。
李曼菁撕心裂肺地想,我要是生的是个女儿,我一定不会让她一个人去北京。可我生的个儿子,我怎么想得到啊。
他们夫妻两个等了两个月,从迟也那里听到的都是不痛不痒的消息——没事,不缺钱,工作正常,很忙。起诉了,在走程序,法律会有一个说法的。再多问,就是忙,没时间多说了,先挂了啊。
昨天老迟去了单位,说把退休办了吧。老同事调侃他,你总算舍得退休啦?他就笑笑,平淡地说,孩子出事了,要去北京看他。然后他回到家,对妻子说,走吧,我们明天就去北京。
这个时候李曼菁反而害怕。那个视频里有些东西她还没敢细想,也不知道怎么问儿子。他说他跟张念文总共在一起四年——这叫什么意思?她看了网上的各种说法,迟也的那些粉丝讲,他是被张念文诱骗的,不一定就是说他喜欢男的。李曼菁觉得这个话讲得很有道理,那个视频里儿子也没有讲说喜欢男的嘛!
但她心里还是忐忑,讲给老迟听,老迟就说你不要去跟儿子讲这个事。咱们就不要提……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哭声也听不见了。李曼菁呆呆地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迟也不打扰她,安静地在李曼菁面前跪着。
“妈妈问你。”李曼菁突然开口了,“你是一直就喜欢男孩子呢,还是因为那个姓张的畜生?”
迟也愣了一会儿,好像在消化这个问题,好一会儿,轻声道:“一直就喜欢男的。”
李曼菁又沉默了,半晌,伸手去拉迟也。迟也动了一下,感觉腿有点发麻,没起来,顺势坐在自己的脚跟上,试探着,把脸贴在了妈妈的膝头。李曼菁这次没有推开他。
“我真是这个世上最糟糕的妈妈……”李曼菁伸出手,在迟也的鬓角处理了理。“我自己的儿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迟也忍了一下,没忍住,突然抽了几声,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渗在李曼菁的膝头。
李曼菁的声音也带着哭腔:“我还要从新闻上去看……从别人嘴里听说……”
迟也突然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在说喻闻若的事儿了。
“对不起,我让你和我爸丢脸了……”
“我还在乎这张老脸吗!”李曼菁咬着牙,“我恨不得去亲手杀了那个畜生!我当年说什么都该把你接回家,我怎么会那么蠢,都听不出来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哭……”她狠狠地锤了自己的胸口两下,“我还说男孩子就要历练,多吃苦,我还亲手把你交到他手里……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妈啊!”
迟也抓着她的手,“妈,不是的……”
李曼菁把他搂在怀里,好像捧着自己身体里掉出来的一块内脏,她在听到迟也说张念文还打他的时候就觉得浑身都在痛,迟也从小到大,她跟老迟都没舍得打过几次。成绩再差、再调皮的时候都没舍得。她现在搂着迟也,好像那些伤口还在儿子身上一样,痛得她肝肠寸断。
“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们啊!”
迟也吸了吸鼻子:“我怕你们接受不了……”
最早是怕他们接受不了他喜欢男人,现在才明白,原来比起这个,妈妈更不能接受的是他被伤害。
迟也窝在她怀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蒋以容。过去他有太多不能对母亲讲的话,是蒋以容给了他一个怀抱,他便把这种情感需求移植到了蒋以容身上。可妈妈的怀抱就是妈妈的怀抱。别人给的都有代价,再像也不是真的。
迟也抬起手,给李曼菁擦眼泪,努力笑了笑:“妈,没事了。我现在都好了。”
李曼菁还是哭,像装了水的气球被戳破了,水直涌出来。
“哎哟,哎哟,天都要让你哭破了。”迟也笑着,逗他妈,“有什么嘛,我又不是女孩子,又不会以后嫁不出去。”
李曼菁气得又锤他:“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想了想,哭声止住了,突然道:“那,那小喻,也都知道了呀?”
迟也:“他知道啊。”然后觑着他妈的脸色,小心翼翼又抖了个机灵,“妈你放心,他不嫌弃我。”
李曼菁快让他气死了,发了狠劲锤他:“你不要讲这种话了呀!”
迟也又挨了几下,脸上却忍不住笑。
李曼菁又哭又闹:“你不准跟着他去外国!”
“我不去我不去。”迟也跟她保证,“那个破地方谁爱去谁去……你放心肯定是他嫁到咱们家里来!”
李曼菁听到那个“嫁”字,感觉快要昏过去了,撑着额头,喘不上气。她现在稍微回过味儿来,眼前又浮现出刚才在门口看见的一幕,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疼。
“哎哟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迟也赶紧顺杆爬,从地上爬起来,坐李曼菁身边,揽着她的肩膀,慢慢跟她讲:“妈,我真的特别喜欢他。”
李曼菁头都痛了:“你不要跟我讲这个!”
迟也不依不饶地继续往下说:“这次要是没有他,我可能就撑不住了。”
李曼菁转过脸去看着他,一时没吱声,但很明显愿意听他往下说了。
迟也趁热打铁:“妈你不知道……”
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次低下去,传到楼下便不剩了什么。迟良支着耳朵,听着楼上模糊的哭闹和说话声都渐渐消失了,不由紧张地攥了攥裤腿。喻闻若发现他手心里都是汗,在浅色的卡其色裤子上留下了一点痕迹。
“那个,迟叔叔……”喻闻若叫他,“我要不还是先走吧?”
“别啊!”阿芝立刻留人。
她也不想单独面对大姨夫。这万一问起来她是不是早知道了,她可怎么交代啊!
“喻主编也不是外人,一起吃饭吧!”
迟良和喻闻若都因为她那句“不是外人”而转过脸来,神情各有各的尴尬。阿芝痛苦地一闭眼,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迟良轻轻地咳了一声,感觉他作为长辈,有必要化解一下眼下这个局面。
“小喻啊……”他尽量亲切地开口,“那个……工作还顺利吧?”
喻闻若连连点头:“顺利顺利。”
“哦。”迟良点点头,没词儿了。
喻闻若想了想,决定礼尚往来。
“叔叔阿姨身体都还好吧?”
迟良也点点头:“都好,都好……”
又是一片沉默。
阿芝强迫自己抬头看着客厅顶上那个华丽的大吊灯,准备数一数上面到底几块水晶。
就在楼下三个人快要在尴尬中结成人形冰块的时候,楼上的卧室门总算“咔嗒”响了一声,迟也跟李曼菁一块儿下来了。喻闻若和迟良都如蒙大赦地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母子。李曼菁眼圈还是红红的,也没看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径自进了厨房,一边喊:“阿芝啊,来帮大姨打下手!”
“诶!来了!”阿芝一溜烟就跑了。
迟也走下楼梯,得意非凡地朝喻闻若使了个眼色——我哄好了,牛逼吧?
然后接触到他爸复杂的眼神,马上收敛了一脸乱飞的眉毛。
喻闻若松了口气,第三次讲了这个话:“那叔叔阿姨,我就先……”
“小喻啊。”李曼菁头也没抬,在厨房间叫他,“一起吃饭吧?阿姨给你做红烧鱼。”
喻闻若愣在那里,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似的。迟良的神色也放松下来,既然妻子这么说,那就先这么着,于是他也慢悠悠地招呼喻闻若:“小喻,坐,坐,叔叔有个事情,还想问问你,前阵子我把理财都拿出来了,这个利息……”
李曼菁没好气地朝他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那点利息!老头子也不嫌丢人!”
她一边说,一边对着丈夫使了个很严厉的眼色——这个小喻现在跟小也关系可是不一样了哦,老迟怎么什么都往外讲,那小也有多少钱也能随便让他晓得的呀!
迟良讷讷的,没接收到妻子的信号,但挠了挠头,不说了。
李曼菁:“小也啊,家里怎么连个酱油都没有啊!”
那可不嘛,他从来也不在家开火啊。
迟也赶紧跳起来:“哦我去买!”他随即朝喻闻若使了个眼色,喻闻若立刻会意,跟迟良打了个招呼,跟着迟也出了门。一把门扣上,他就脱力一般靠在了迟也家门口的墙上,拽着迟也的手去摸他背上的汗。
“你摸摸……”喻闻若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迟也现在轻松了,毫不留情地笑他:“该啊,你但凡有耐心先换个鞋……”
“那是我一个人吗?”喻闻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那喘得不比我还……”
“行了行了。”迟也打断他,“不要回忆了。”
喻闻若点点头,跟迟也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从此以后都不再提及这件事。
两人并肩往电梯里走,迟也要去拉他的手,喻闻若仍旧心有余悸,十分正人君子地挣开他,还回过头去看了看,怕李曼菁或者迟良跟出来似的。
“出息。”迟也笑话他,“你不是都跟你爸妈出柜了吗?”
喻闻若:“那不一样。”
迟也好奇起来,“那你怎么跟你爸妈出柜的?”
“直接说。”喻闻若轻描淡写地摁了摁电梯,“16……17岁吧。”
“然后呢?”
“我妈抱着我哭了。”
“气哭的?”
“高兴哭的。”喻闻若率先进了电梯,“说我勇敢,说他们永远会支持我。”
迟也:“……”
好气哦。
喻闻若转过脸来问他:“那阿姨这算是接受我了?”
他总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以前迟也每次提到这个都是一副“要是家里知道他就立刻去死”的态度,哪能这么简单就被说动?
“你怎么跟她说的?”
说我没有了你就活不下去。
迟也看着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不告诉你。”
喻闻若都快急了:“你……”
“哎呀,她没接受你。只不过现在张念文那事儿是主要矛盾,你成了次要矛盾了。”迟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得看你表现。”
他说完就出了电梯,用车钥匙解了锁,然后坐进了车里,打开手机,点了跑腿外送。
喻闻若:“?”
迟也:“我现在去超市,是嫌拍我的人还不够多吗?”
说的也是,喻闻若闭嘴了。
两人坐在车里,迟也打开空调,打开音乐,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一副完全放松下来的样子,眯着眼睛,跟着音乐哼哼。喻闻若一脸苦大仇深,还在思索。
“想什么呢?”迟也问他。
“在想怎么表现。”
迟也“嗤”地笑了一声,“那简单啊。”
“嗯?”
迟也流氓似的在他下巴上刮了一下,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作态。
“老婆,你赶紧给我爸妈生个孙子吧。”
第94章
喻闻若沉默, 难得没捧场迟也的玩笑。
这话的意思,就是除非他们俩能跟别人—样结婚生孩子,否则迟也的父母是很难真正接受了。他不知道怎么应。
迟也看他神情不对, 也不开玩笑了。半晌, 伸手过去, 握住了喻闻若左手的大拇指, 撒娇似的,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