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创街区有几家特色小店——咖啡厅、冷饮店、饰品店……无一不是内外装潢别致,富小资情调。
工作室对面的这家是社区内为数不多的新建筑之一,不大的二层矮楼有着淡绿色倾斜式屋顶和同色门窗边框,配合木底白字的招牌以及落地玻璃,整体透着股清新范,深受年轻人欢迎。
这种店铺风格虽然不是陆允初最喜欢的,但他今天外出顺利,没有恼火的见闻,足以带来整日的好心情,笔尖轻轻扫过纸面,借此消磨时光也算惬意。
不过,此时身处咖啡厅内的周彦川体会不到半分情调与闲适。他只觉得坐立难安,浑身不自在。
“周总,你还需要点些什么吗?”何梦欣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五官气质无可挑剔,说话不急不慌,双眼始终直视着对面的周彦川。
“不用了,何经理,我今天是想好好跟你说清楚,”何梦欣追求他,连前台的工作人员都能看出来,周彦川也不傻,没有明示是因为他确实没兴趣,以为对方很快热情消退,却不想这是个一根筋的姑娘,“而且——还是我请你吧。”
何梦欣有所了悟,微微叹气:“周总,我宁可你不要那么快给我答复。”
不答复难道要吊着人玩吗。周彦川不善于应对情感纠葛,但是再怎样被动,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引起误会,今天答应对方的邀约就是希望一次性做个了断。
“小何,咱们就别来那些客套的,我想跟你说句心里话,你挺好的——”话一出口像极了好人卡,周彦川也不想满口虚伪言辞,可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发觉自己的大脑贫瘠得厉害,比应付媒体采访还困难,“你也看到了,我这人不是表面上那么……我连个拒绝的话都说不好。”
何梦欣的脸上并无失望,反而露出几分喜色:“周总,你知道吗?这是你最可爱的地方。”
周彦川:“……”
他完全不理解自己是如何给外人以“可爱”的错觉,总之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费劲口舌,让何梦欣明白自己实在没有与人交往乃至考虑成家的意愿。
何梦欣是个聪明的女人,有自己的骄傲,话到这个份上,她清楚再多纠缠便是没有风度的表现了。
“周总,我能不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你有意中人吗?”
话题过于跳跃,周彦川愣了半晌。
“不方便回答吗?”
“不是,”他轻轻摇头,“主要是……并不存在这样的人。”
“是吗,”她笑了笑,“那我心里还舒服一点。”
周彦川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感情上的弯弯绕绕一向不是他所熟悉的。
“起码我不是败给了具体的某个人。”何梦欣解释道。
“小何,”周彦川有些哭笑不得,“这跟成败没关系。”无非是感觉和缘分对半开,他不相信刨除自己,何梦欣会找不到理想的伴侣。
走出咖啡厅,阳光正烈。森城的秋季风凉,但在日头下面就微不足道了。
周彦川准备去开车前,向后望了一眼,白灰相间的小楼看着眼熟。文创区离蓝湾很近,但周彦川既不新潮也不文艺,很少会主动来这里,建筑风格又大体相仿,容易混淆。不过他的记性不差,有个雨天送陆允初回工作室,怎么跟这楼那么像呢。
他的视线顺着墙根缓缓向上转移,露台敞着的窗户之间探出一个笑脸,再接着那人冲他挥了挥手。
“上来坐坐吗?”
周彦川第一次进到陆允初的工作室里,确切说来是沿着外墙的楼梯到露台——也就是据说被改装成教室的地方。
“弄得不错,”周彦川简单地给出评价,视线沿明亮的窗玻璃绕一圈,最后落在空荡荡的白木花架上,“没摆点植物吗?”
“没顾上去花市,”市区的小花店见不到合意的,正经花市离得太远,陆允初暂时搁置了这项计划,“在这坐,还是去楼下?”楼下有间不大的会客室,他一个人的时候不常待在那里,门也锁上了。
“就这吧。”
陆允初记得周彦川爱喝茶,给他泡了红茶,自己喝咖啡。
“谢谢。”周彦川接过瓷杯。
“今天有约会?”
陆允初说得波澜不惊,面无表情。周彦川的手抖了下,想起刚才对方在楼上朝自己招手的样子,怕是连自己与何梦欣一起出门都看见了,也不知脑补了些什么。
“你都看见了?”他下意识地反问。
“你指的是什么?”陆允初的唇角微微扬起,“你和别人——”
“我不是约会!”
陆允初细眉一挑,笑容更加意味深长:“我说的约会就是一起坐坐的意思,像我们现在这样,你是不是想多了?”
他一直注视着咖啡厅画画,也几乎将从门口出来的每个人收入眼底,只是距离远了点,看不太清楚。
不过周彦川和那位女士的样子明显和其他结对相约的情侣不同。或许受专业影响,陆允初的观察力极强,随便两个人站在面前,是亲是疏一目了然。
他本以为周彦川的约会对象是工作关系上的熟人,可看他现在这副窘态,多半沾了私人情感,且是女有情而郞无意。这些脑子里过一遍就得了,不便多问,惹人害臊。
周彦川更无意提及,本来就没什么的事,多说反而像心虚。
“哦,是有点事,”他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下周。”陆允初把手中的杯子抵在唇边,“你知道昨天谁来找我报名了吗?”
“谁?”
“陶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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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允初也未曾想到将遗失的萨宾娜交还给陶谨之后,他们还会有往来,对方还凑巧成了自己的学生。
陶谨给人的第一感觉有别于普通高中生,心思重,好像藏着不为人道的秘密,但一双清冽的眼眸中又没有任何能视为“城府”的因子。随着见面次数增多,陆允初逐渐有了自己的猜测。
他不确定同类人彼此察觉到的几率有多大,但看似玄妙的第六感在他身上常演化为出奇准确的判断,就像当年一眼看出孟骁喜欢男人。
陶谨的秘密或许也与他的取向有关。
陆允初轻描淡写地告诉周彦川陶谨来上课的事,其余并未多言。周彦川不了解他工作上的事,更不熟悉陶谨,除了是萨宾娜的主人之外,对这个沉静的少年没有太深印象。那天他们并没有就此多聊。
正式开课之后半个月的时间里,陆允初发觉陶谨的个性远比想象中压抑。他不认为艺术创作必然反映创作者的心理,但如果全部创作都围绕着单一的某种气氛,旁人很难不联想到作者本人的精神世界。
陶谨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除了课上的泥塑,他记得陆允初的提议,把自己画过的画拍下来,再把手机带到教室给他看。
陶谨的画作与泥作中都有一种病态的、甚至自毁性的美感:淌着血的人、留着泪的怪物、破碎的花瓶与散落一地的花瓣……往往配合夸张的色彩,乍一看靓丽,细究起来闷钝沉郁。
陆允初回想自己十年前爱画的东西,虽然也多被老师指出不按常理出牌,但并没有这般负面元素的叠加。
技法上优于大部分业余爱好者,以常年自学的成果来看可谓出众;但是主题过于单一,主观宣泄的成分过重反而削弱了表达的力度——这是陆允初心里给出的评价。他在课后对陶谨说:“其实你可以去挖掘更多的东西。”
陶谨的眼神半是清明半是迷茫,似乎听懂了陆允初的意思,只是本能上抗拒。
“不如多陪陪萨宾娜?”陆允初接着说,“我觉得有它在身边的时候特别容易放松,你有感觉吗?”
“嗯,”陶谨垂着眸子点头,“我会的。”
陆允初不清楚他遇到过什么不愉快,自己也不是对方的家长或心理医生,有些疑惑与判断只能以最浅显的方式点到即止。
平日的工作也在继续,他接了个为度假山庄做浮雕的单子,周五下午跟着公司相关人员去了趟现场。他没有开车,回来也是对方的人送他。
“陆先生,是回工作室还是您住的地方?”
“回蓝湾吧,”陆允初的话音未落,瞟向窗外的视线捕捉到灯光下被人搭讪的身影,“不好意思,这里停一下好吗?”
“这还远着呢啊!”
“抱歉,我遇到个熟人,一会儿自己回去就行了。”
“那我就不送了,您路上小心。”
陆允初下车后,快步追上前去。他相信自己的视力,刚才看到的人影就是陶谨。
少年跟随与他搭讪的男人,径直踏入街边的一道窄门,霓虹招牌在业已暗下的天色中熠熠生辉——店名叫“魅尚”,森城唯一的一家gay吧。
第24章 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白河酒店的包厢内静悄悄的,服务生在地毯上走动,脚步声都听不见。
身份证、户口本、几张老照片一一摊开在桌面上,周彦川望着这些东西沉吟半晌。他对面四十大几岁的妇人紧张地搓着手,妇人身边的青年倒一脸不在乎,伸了筷子就要去够桌中央的卤味冷盘。
妇人拍了下他的手:“急什么急,你哥还没动呢。”说完讪讪地盯着周彦川,“彦川,你妈有没有说过——”
“说过。”周彦川打断她,其实不必看那么多资料,只报名字他就知道眼前的妇人就是他的舅妈,青年则是他的表弟。他们今天刚下火车,从临省的老家赶来森城。
周彦川从未去过母亲张虹的老家,那个地方和仍然生活在那里的亲戚都只存在于张虹的口中。但她去世的时候,周彦川未见老家来一个人吊唁。
他知道母亲有个弟弟。张虹来森城之前和弟弟的感情应该是不错的,以至于年幼的周彦川经常从她口中听到对这个自己素未谋面的舅舅的念叨。后来她身体不好,还想法攒钱,把多余的寄回老家补贴弟弟家用。
“我舅舅呢?”周彦川抬眼睨向他的舅妈。
“他呀,”女人重重叹了口气,“身体不行了喽!腿从去年就走不动路,家里搞的养殖厂也亏了……要不我怎么会带张皓来这边谋生路?咱家出了你这个能人真是有福气——”
“我妈过世那会儿,”周彦川的语气有几分生硬,“你们知道吗?”
“这……”妇人被他这样直白地追问窘得红了脸,连那年轻的表弟也有些局促,两人相对视后,他的舅妈提起口气道,“彦川,也不是我们不想来,你妈当年和你外公家闹得那么僵,老爷子放话不认这个女儿,我们哪敢有往来,现在是老爷子也不在了,张皓两个姐姐都嫁出去跟泼出去的水一样,家里就你舅舅这么个没主心骨的,我们只有找你那个……”
周彦川在心里冷笑,如果今天他还是当初的搬运工或是修理工,在这城市的哪个角落苟延残喘,这些人恐怕躲他都来不及。人性中的丑陋成分他一直都懂,也不敢抱有过分美好的幻想。
舅妈带着表弟来城里,目的是帮他找个能立脚的工作。俩人提前没打招呼,住下了才想办法联系上他。今天这饭局也是照顾他们不熟悉路,就订在他们出租屋的斜对面。
“就到我那儿吧。”周彦川撂下茶杯。
“你是说——”
“他现在的情况,当保安应该没问题吧?”
舅妈原本喜笑颜开的一张脸听到后面几个字又垮了下来:“彦川,保安是不是……层次太低了点?”
可能在她的眼里,这个提议像一种羞辱。但周彦川真没那个意思,虽然对他们无半分好感,终究念在母亲的面子上,稍微搭把手对他不痛不痒。
前提是张皓能够胜任他给的岗位。
除了保安工作他想不出别的。何况他自己就是吃过苦的人,脑子里并没有职位贵贱的概念。他心平气和地解释:“张皓没有学历,又没有驾照,其他职位他的基本条件就不过关。”
“你不也没上个大学专科啥的……”妇人轻轻嘟囔,仍被周彦川听到。
“舅妈,”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以前干过的工作待遇还不如保安。
“想来就来,不想来——恐怕你们就要另外想办法了。”
“去!什么工作都行,”她慌忙改口,又拽了张皓一把,“快跟你哥说谢谢。”
青年不太乐意地撇了下嘴:“哥,谢谢。”
他们的那点小心思周彦川看得一清二楚,表面说着谢谢,心里不定怎么骂呢。反正他也就能做到这个程度,其他只要不闹到明面上,他不介意虚与委蛇。
“你们打算一直住这儿?”
“我不是,”舅妈答道,“我过阵子,等张皓稳定下来就回去了。”
周彦川抬起头,对张皓说:“可以申请公司的宿舍,不过是多人间。”
“公司还有宿舍?”张皓没什么反应,一旁的妇人眼睛亮起来,“要钱吗?”
“不用,这是公司福利里面的,而且就在园区,离得很近。”
“那好啊,”她替张皓答道,“彦川,这又得麻烦你安排了。”
公司确实有这方面福利。当然周彦川主要是觉得张皓现在住的这一带太乱,沿街各种夜店,还有gay吧,鱼龙混杂。这小子看着就不像省心的主,加之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心都定不下来,太容易受环境影响。于是他点点头:“嗯。”
一顿饭吃得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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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白河酒店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gay吧“魅尚”,华灯初上后是这里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