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予没说话,不过陆凌风戒烟他确实有点意外。人的行为会潜移默化的随着外界事物刺激以及他人言行而发生微妙改变。陆凌风这人平时可是拿烟当饭的人,突然戒烟,说明有某件事或者人正在左右他。
陆凌风道:“没办法,我媳妇他不喜欢烟味,之前他让我戒,我总戒不掉。这段时间不是惹他不高兴了嘛,也就没敢抽。”
森予淡淡道:“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很享受这种被管制的游戏。”
“何止是享受,老子简直是爱死了。”他停下,煞有介事地扫了森予一眼,“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有机会的话,你找个人实践一下。相信哥哥,你会产生一种‘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的乐趣。”
“没有机会。”
森予回到的彻底而干脆!
陆凌风不以为然,“怎么会没有?现在不是有一个现成的么。”
森予将目光重新落在面前苍白冰冷的尸体上,“尽快进行尸检,根据刘玉琨的交代,‘天使之泪’第三阶段的实验品被他藏在了刘炳延体内。至于我刚才提出的计划,请你在这三起案子结案前,给我答复。”
“这件事还需要查证,不能他刘玉琨说什么就是什么。”陆凌风盯着他,继续道:“至于你说的有关案件的那部分,我得征得上级领导的同意。”
森予道:“你应该清楚,目前对我们最不利的就是时间。刘玉琨三年前离开组织,‘天使之泪’现在很可能已经进入最后的实验阶段。”
陆凌风皱眉,“你说的我都明白,可你得先为我想想,我又不是局长。现在这三起命案影响很严重,还牵扯出三年前的一桩旧案,搞得沸沸扬扬,已经引起上级高度重视。领导交代了,案子有任何的进度以及调查结果都需要及时汇报。也就是说,现在有关案件的任何进展,哪怕是在案发现场找到了一个疑似凶手的毛发,上头领导都一清二楚。”
森予一脸漠然:“那又如何?”
“如何?”见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陆凌风跳脚了。“知不知道这些天,领导喷我脸上的那些口水收集起来都能成个太平洋了!要是按你说的,隐瞒刘玉琨真实身份,并且掩盖受害人服用‘伊博格碱’产生幻觉自残而亡的这一事实,直接以‘刘炳延’为真凶结案。你让刘炳延那个还在上学的女儿怎么活?
逼着她承认父亲不仅是杀人犯,还杀了自己的母亲?”
陆凌风一边说着,一边冷眼瞪着森予。
“先不说刘玉琨所说的那个组织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即便真的存在,也需要花时间去调查。要是运去好,一年半载也就破案了,然后到时候又跟群众怎么交代?说警方为了捣毁神秘组织不顾受害者家属心情以及社会影响,使出障眼法来破案?你以为这是在演话剧呢!
即便刘炳延他们三人之前做过猪狗不如的事情,现在他们不是死于意外,是他杀枉死。既然已经查清凶手到底是谁,并且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身为警察,我们要做的就是还给受害人以及受害人家属一个真相,而不是扭曲事实。”
对陆凌风这番说词,森予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心里却有些后悔自己的做出的一个临时决定。
陆凌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刘玉琨口中的那个神秘组织我会上报,另外立案调查。毒瘤要是真的存在,警方不会坐视不理。”
森予道:“是我考虑不周。”
陆凌风叹了口气,摆摆手:“你知道就好。”
森予置若罔闻,开口道:“不该考虑让警方介入‘天使之泪’这起案件的调查中来。”
陆凌风皱起眉......他盯着森予,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了解森予,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根本看不懂他。
森予继续道:“你要是以考虑所谓的‘受害者家属心情’这样的愚蠢理由拒绝我的提议,我无话可说。”
此时此刻,森予突然伸手抓住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一个道理。
——个人定位不同,到达的彼端也无法交集。
陆凌风是警察,警察代表的是不可违背的正义。
他永远,且仅仅代表他的个人欲望。
正义又是什么?是不容一切罪恶挑战的权威。
而他,只是一个拥有双重人格、顶着教授以及刑警顾问的头衔,甚至不能称为‘正常人’的普通人。为了平凡地活在这个看似等级制度严格的社会丛林里,他是那个孤傲冷漠,不卑不亢遵守法则的犯罪心理学教授,更能化身为屡破奇案的刑警顾问。
不可思议,他的角色逐渐向“正义”靠拢。
仅此而已吗?
森予在心里冷笑,不动声色的在内心阴暗的角落里折射出一副面孔……他调查谋杀刑事案件可不是为了抚慰死者在天之灵,不是为了归还受害者家属一个公道,更不是为了向一切恶势力挑战从而证明“正义万岁”的这种可笑理由。他之所以站在警方这边,和各色各样的凶手展开一场又一场毫无悬念的博弈。甚至乐在其中,将被他视为猎物的凶手玩弄的不亦乐乎。
难道仅仅是为了离“邪恶”更近一些?
看似复杂的表象令森予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真正意图。一个阴暗、令人胆寒的目的。
——他这么做,更是为了压制住从他身体上分裂出的第二人格,反社会人格。
这一点,连跟他共事最多年的陆凌风也从未察觉到。
他是森予,十几年前,面无表情地从残尸血污中走出来的人。是林葳常常提及的Satan。
可现实是,他不能唤醒沉睡在心底深出的野兽,眼睁睁的看着它成了一只不懂反抗的困兽。他渴望没有被道德枷锁封印的灵魂。丑恶、阴暗、鲜血淋漓却最为真实的残性。在他成为刑警顾问的这些年,在一桩又一桩的离奇案件接触的过程中,深谙世事的他发现自己竟然对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产生了嫉妒。
是的,那是嫉妒。
是他迄今为止,体验过的为数不多的一种感觉。他时常会想,至少他们能勇敢举起手里的屠刀,砍向自己的猎物。可自己只能掩在黑暗深处,与正义为伍。
他突然想到了林葳,拥有一双纯澈双眸的林葳先生。他是懂他的,懂他为什么宁愿让原本的自己面目全非,也要活在他事先设定好的角色里。
陆凌风见他许久不开口,抢先道:“我还是那句话,法律不会放过刘玉琨,更不会放过那些只为个人谋利而轻视甚至剥夺他人生命的社会败类人渣。
身为朋友,尽管我知道你森予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也冷淡他人的生死。
但我知道,你跟他们不同。”
森予重新和陆凌风对视上,同样深邃的眸子,一个凛然一望无际,一个淡漠深不可测。
陆凌风知道,自己即便说的再诚恳,哪怕是吐出一片心血来,森予也压根不会领情。
但他还是相信这个朋友。
半晌,森予才开口,恢复了平日的口吻。“抱歉,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随着他这句话,一切似乎归于平静,二人心照不宣的翻过了这一页。
“这里就交给我吧,你快去看看林葳。”
森予疑惑的望着他。“他怎么了?”
陆凌风有些不耐烦的说,“你早知道刘炳延是刘玉琨假扮的,还让林葳单独去医院。别怪我说话刻薄,要不是因为你自信过头,让他落到刘玉琨那小子手里,他至于差点丢了命?”
森予一怔。
见他脸色阴沉下来,陆凌风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短处。又补刀说:“别忘记了,是你自己说今后要对别人好点的。啧啧...结果人家现在因为帮你受了伤,你竟然在这里看死尸也不去看他。”
他刚说完,森予已经抬步朝太平间外走去……
***
即便已经快到晚上十点,此时的医院依旧人满为患。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儿,夹杂着人身上的汗味以及一股轻微的尿液味刺激着森予的嗅觉。
头有些沉。
不时会有年轻女人以及护士迎面而过,远远的便察觉到了、森予浑身散发的那股与众不同的气质。
好看的东西总易招来人的目光,快要擦肩时,她们故作镇定,放慢了步伐,偷偷用余光打量着这个英俊好看的男人。
森予对这种刻意的打量视而不见,并心生厌恶。终于在穿过几处走廊后,远远的看见了想要看到的人。
在医院等候区最后一排角落位置上,林葳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森予注意到他手上缠着纱布,这在他们来医院之前是没有的。
看样子林葳这次还算听话,去看了医生。
随即他又注意到,林葳一动不动的靠在那里,头微微斜向一边。
竟然睡着了。
森予缓缓走过去,坐在了他左侧的空位上,动静极轻。林葳并没有醒,依旧斜搭着脑袋。森予侧头,盯着他的侧脸。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林葳均匀的呼吸声。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林葳睡着的样子。第一次是在两人去小食酒馆吃饭回来的那天。当时林葳本想将掺了药物的饮料递给自己,结果被自己一眼识破。他只是稍微的试探,林葳便不顾后果,将那杯饮料一饮而尽。就在那一刻,森予心里滋生出了一种新的感觉。那种感觉很真切,心脏像是被冰锥捅了一下,身体瞬间淹没在逆流里喘不上气。
那晚,他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盯着昏睡过去的林葳,想了一夜。在黎明到来之前,他终于弄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种心疼,和物理作用的疼痛不一样,那种疼更为瘆人。
他心疼他,明知道眼前是一片悬崖,他还要不顾一切地往下跳。
虽然他还不清楚林葳三番五次给自己下药的原因,但森予对他这一举动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明明早就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林葳还能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来。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为什么还能做到十分坦然的隐瞒?明明伸手就能触碰到彼此,为什么不能再像年幼时那样,心虽有城府但却坦诚相待?
现在的他们,一言一行中都是算计。
森予十分肯定,林葳一定记得以前的事情。但究竟为什么一边避忌,一边又千方百计要接近自己,他无从所知。
森予赤金色的眼眸中倏地闪过一抹极沉的温和,宛若冬日初阳,融化不了雪却渗入清晨纯澈晶莹的露水里,形成了另一股不易察觉的温度。
二人静静的坐在等候室的座椅上,眼前的画面却从医院迅速切换成了另一处城堡般的别墅。
一个昏黄的午后,风轻轻撩拨着树叶,直到将它们和树枝分离。一个男孩,五六岁的模样。那男孩脸蛋十分精致可爱,穿着一身小西装,双手插在小西裤两侧的口袋里,身上却少了一股那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和活泼,冷冰冰的。最好看的还属他那双大眼睛,异于常人的瞳色,像是混入了两抹鎏金。
走着走着,他就走到一个后院,这里离宴会大厅很远了,再听不到那令人厌恶的音乐声和嘈杂声,也嗅不到水果糕点酒水烤肉混合散发的奇怪味道。
忽然,一处草丛里传来窸窣声。
声音轻微,正常人都无法察觉,但男孩听的很清楚。父亲有教过他打猎,听觉已经锻炼的十分灵敏。他立刻判断声音传出的位置,缓缓走过去。
他看到一个人。准确的来说,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蹲在那里,手心里攥着一把白色的粗颗粒的粉末,粉末顺着指缝落入一个装有红酒的容器里。
“你是谁?”
那个男孩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的一抖,手心的粉末顿时洒了。等他回头一看,就看到一个男孩站在自己身后。
首先让他注意到的,是那男孩的眼睛。
男孩长得很漂亮,比他还要漂亮。虽然家里的佣人常常用“可爱”,“漂亮”这些词来形容他,他常常笑着回应他们,其实心里十分讨厌。因此只要有谁说他可爱,漂亮。他准会趁那人不注意,朝他身上吐口水。或者找来一些水彩,涂抹在他们的衣服上,当然,他会选择他们视线盲区的部位,这样就不会被那些愚蠢的大人抓到。
见来人是个孩子,男孩的惊慌顿时消失。
“你又是谁?”
男孩看着他,开口:“方决。”
“方、决”大些的男孩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他,“小鬼,你走开。”
叫方决的孩子不但没有走,还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你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是唐家的小少爷,唐季尧。”男孩应道,脸色却看不到任何得意的神色。
“唐家只有一个少爷,叫唐季凌。”
男孩冷笑,“那是我大哥,我妈是唐天的情人。”说着,男孩一脸不开心,皱着眉头,“就剩下这点,全撒了。”
“你在做什么?”
男孩见他年纪小,想他也不懂什么,稚嫩的脸上闪过一抹和年纪不相称的狡黠,他压低声音说:“这是我制作的升天药,等会他们喝了,就能升天。”
方决从地上捻起一小撮粉末,搓了搓又凑到鼻尖嗅了嗅,接着面无表情道:“这是洗衣粉。”
唐季尧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坐到了草皮地上,愤愤说:“小鬼你懂什么!这是我制作的升天药。”
男孩之所以突然生气,是因为突然被眼前这个比自己小的孩子识破了,有些窘迫。这的确是洗衣粉,是他千辛万苦从洗衣房里偷偷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