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颜皞熙、颜舜华课室,颜幼卿将食盒交与班导师,和兄妹两个分别说几句话,转头去往美术教员室寻蓝靖如。这一趟看侄儿侄女倒在其次,主要替徐文约传话给“同声”诗画社。当然,见到兄妹俩对于学堂住宿生活适应良好,且兴高采烈期待晚间放学后各种读书文娱社团活动,亦深感欣慰。
早前时候,颜幼卿看到学堂里的学生们,时不时会有些欣羡酸楚情绪冒头,近来却渐渐消弭了。面含微笑目送兄妹两个返回课室,颜幼卿冷不丁意识到这一点,边走边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起来。莫非正如诗画社沙龙上某些毕业生所言,年岁渐长,人也难免随之懈怠?但直觉却又不愿承认是如此。想来想去,忽而想通,自从去年接了嫂嫂侄儿团圆,与峻轩兄忙前忙后,不知不觉在两个孩子面前真正端起了长辈身份,乃至同为一家之主,协理生意及家事……脑内莫名闪现出“贤内助”三个字,脸上无端卷过一阵热浪。又想起家人未到申城之前,别庄小住时二人独处间许多举动,落在峻轩兄眼里,怕不是拿自己当了孩子……廊下一阵过堂风,索性站定静立片刻,将心头脸上那股灼灼热浪硬压下去。
“咦,玉卿?怎么是你在这里?”蓝靖如从教员室匆匆走出来,腋下夹着色盘直尺等教具。
“给孩子们送点东西,顺便替徐兄带几句话给你。”
蓝靖如面露难色:“我正要去上课……你着急么?”
颜幼卿跟他往课室方向走:“与你说完,我还要赶去码头。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几分钟便可。”
“那成,你稍等。”蓝靖如点头。进了课室,从前排学生桌上随手拿起几样文具,胡乱摆在讲台上,交代几句,便出来与颜幼卿说话。
颜幼卿笑道:“你就这么敷衍他们?”
蓝靖如也笑:“哪里就敷衍了?静物摹写么,是个静物便成。”挠头道,“别提了,这些天好几个教员被市府文教科官员约谈,弄得课都排不过来。这课我也是替旁人上的。”
颜幼卿顺口问:“校长不管么?”
“校长也被约谈呐,哪里有空!”
闻言,颜幼卿敛起笑意:“是学校出了什么事?”
蓝靖如左右看看,又到课室门口探头瞅瞅学生,回来将他拉到走廊尽头:“每年市府文教科官员都要找校长与老资格的教员约谈几次,最近格外频繁些。听说是北伐军总司令要求申城各大小学堂加开党义思想课与军队体训课。夏新是私立学校,校长与许多教员都是留洋派,哪里乐意搞这些。大约是谈了几次没谈拢,还不知道要谈到什么时候。”
颜幼卿微蹙眉头:“只是这事,没有别的?”
“还能有什么?只这事就叫校方头痛得很了。自己的课程都排不开,哪里有空安排其他。要我说,学校从上到下,没有不支持北伐的,总司令何必闹这些个虚头,平白招人厌烦?说不定,就是底下什么人拿着鸡毛当令箭,耀武扬威。这帮贪官污吏,总要变着法子找茬捞钱。”蓝靖如声音虽小,话却说得一点不客气。
颜幼卿道:“若当真如此倒好,就怕上面是动真格,学校总不能一味对着干。”
“无妨,我们校长硬气得很。学校不拿市府一分一厘,自然不必听他们指手画脚。对了,你特地替徐先生捎话,可是社刊扩大发行之事?需要我做什么?”
颜幼卿见蓝靖如对学校事务一派乐观,不再多言,只正色道:“徐兄得了可靠消息,这一回肃清整顿,确是北伐军总司令的意思。且不限于党内政务军务,更针对江南其他各界,教育界如是,文艺界亦如是。学校有校长斡旋,无需忧心,诗画社沙龙那边,却不能掉以轻心。社刊扩大发行之事,徐兄会继续跟进,但下一期出版面世之时机,当更为慎重。你们日常聚会活动,也警醒些。”
蓝靖如颇为吃惊:“是么?怎会如此……”知道颜幼卿兄弟不比常人,既如此交代,必非空穴来风。然而心底里却也不认为革命党与北伐军所谓“肃清整顿”,会整顿到小小一个诗画社沙龙头上。笑道:“谢谢徐先生惦记。你放心,我们最近几期不做别的,只做一个寒流与春耕的主题——关心民生而已,不涉及政治上的事。况且,社里也有几个革命党员,作品公开之前,请他们帮忙掌掌眼,出不了岔子。”
颜幼卿点点头,又道:“靖如,徐先生特地交代,你把我这些话,给鲲鹏仔细说说,至于旁人,切忌外传。”谢鲲鹏家里门路广,实务方面多少有些经验,比蓝靖如纯粹艺术家习气,终究要世故几分。
该说的话说完,颜幼卿有心再叮嘱几句,又不知如何措辞。正犹豫间,却听蓝靖如兴致勃勃道:“玉卿,你过了节便回来罢?正好替我多观察观察乡间春耕情形,以作诗画素材。此番寒潮天灾,究竟有何后患?可否需要我等为农民同胞呼吁求助?我新近读了几位先生的文章,有言曰‘文艺创作,若不为民生发声,意义何在?’实在是赞同佩服得很……”
颜幼卿望见对方纯挚率真的眼神,最终颔首应下。
晚饭前兄弟三人顺利抵达庄园。这一趟轻车熟路,比之年前快速得多。因寒潮缘故,衣物却比腊月还要穿得厚实,所幸水面未曾结冰,并不影响行船。半空里零星的雨滴夹杂霰雪,毫不显眼。然而透骨的阴寒湿冷无处不在,便是徐文约自诩本地人,也冻得不肯出舱房半步。
颜幼卿蹲在船头,眺望岸边农田里的农夫。许多人批蓑戴笠,正吃力地推动爬犁,翻起硬实的冻土。他目力好,几乎能看清满是皴裂的手和脸。正看得入神,身上一暖,是峻轩兄给自己批了件呢子外衣,于是仰头一笑。
“走过多少趟了,还这么新鲜?”
“去年这时候光顾着上学了,真没留意南边春耕什么样。我答应靖如替他搜集民生素材,总不好言而无信。”
安裕容揽住他肩膀:“这有何难?明日咱们去江南艺专,叫俞蜚声去叶校长那里把他们采风的西洋相机借出来,请陈阿公带你往田里走走。照相这事,阿哥我算不得专精,略懂皮毛,与你徐兄两个臭皮匠合计合计,大抵是不差的。”
颜幼卿抿嘴笑:“艺专有不少同声社员,说是替蓝大才子搜集素材,哪里还轮得到我。”
安裕容拍拍他脑袋:“知道就好。”片刻后,轻叹一声,“瞧这天色,明日只怕还要下雪。哪怕犁了田,什么时候能下种育苗,还不好说。再这样冷下去,地方上就得设法发放救济粮和御寒衣物了。”
徐文约自船舱内探出头来:“无论如何,寒潮在江南地界持续不了多久,想想办法,总能挺过去的。”
三人抵达庄园,被时不时出来探看的林满福忙不迭迎入室内。热茶热汤灌了一通,休整一阵,便围桌吃饭。因年货采购得分外充足,这一顿元宵晚宴,几乎不逊于年夜饭。饭后安裕容请来陈阿公,问了问村里应对寒潮,筹备春耕情况。得知因村老们未雨绸缪,村长已给贫困人家送去吃穿用品,而大多数人家年终略有余裕,当能熬过这一轮天灾,遂放下心来。尽管如此,仍然拜托郑芳芷清点庄园库存,又多留了一些现银,如有紧急,随时可请林满福驾船去镇上采购。
兄弟三个彼此对视,对上安裕容征询的眼神,徐文约轻轻摇头。寒潮总会过去,江南回暖,最迟不过三月。眼下申城局势莫测,反不如乡间安全,没必要叫女眷颠簸回去。
安裕容道:“天气不好,咱们不如多住几天。”
徐文约明白他意思,回复道:“我手头没什么紧急事,正好上回和俞蜚声俞兄说起文萃书局的业务,倒是不急着回城。”
陈阿公端起主人家赏的好茶,一面啜饮,一面道:“几位尽可放心,我们村子是最太平不过的,这都是托了从前老太爷的福,拿下人当自家人。地租明面上和别的村子一样,但主家按例赏赐回来一成半。这规矩传了几代,不论天灾人祸,从来没有变过。不像上下另外两个村子,这几年一直闹着要减租。今年遇上天灾,更加不得了,听说前日里都砸到主人家粮仓去了。年还没过完,日子就乱了套,实在不是好兆头哇。”
本村田土真正的主家,乃是赠送别庄给尚古之的乡绅。据说生意早做到了南洋,多年不曾回乡。田租俱是村老代管,按时换了银洋寄出去。村里人员简单,风气朴实,改朝换代之际,又与革命党首脑结下善缘,故而未曾遭受冲击,可说是难得的桃源之地。
颜幼卿道:“陈阿公,你老什么时候出门看田,我与你一道去逛逛。”
陈阿公笑眯了眼,双手合十:“那可好。知道你们在,大人小孩就更安生了。”
春会上舞狮夺魁,玉家两位少爷在村里名望可高得很。要不是知道攀不起,只怕说媒的村婆要踏破门槛。
夜里,众人早早歇下。颜幼卿拉开掬芳圃内室窗帘,透过玻璃向外望,遗憾道:“果然雪变大了,月亮一丝影子也没有。”窗格斜刺里映出一角屋檐,挂了应景的红灯笼。薄薄一层白雪覆在灯笼顶部,被灯光晕成一团羞涩温柔的粉,十分美丽。不由得立定看了半晌。温热的身躯从后面围拥上来,颜幼卿侧过头,指了指窗外顶雪的灯笼,轻笑道:“阿哥,你看,像不像小孩子的脸?”
安裕容在他脸上亲了亲,意有所指道:“白里透红,真好看。”
颜幼卿撇撇嘴:“你白还是我白?”
安裕容哈哈笑:“那红里透白,更好看。”
颜幼卿一时语塞,另起话头:“都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我记得中秋节月亮又圆又大,可见俗话做不得准。”
“云遮月也好,雪打灯也罢,端的看与谁一起过罢了。人对了,何处不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安裕容搂紧了他,语气淡淡的,仿佛理所应当。
颜幼卿如今拿他这些甜言蜜语当家常便饭,自然不至于不好意思。掰开他一只手,捉住手指,往窗玻璃上照着灯笼样子描了个轮廓,慢悠悠说起早晨去夏新中学见蓝靖如的事。主要经过乘船途中已经说清楚,心里不知为何,总隐约还有些不踏实。
“今天听靖如说起诗画社活动,若是去年这时候的我,一定心头痒痒,巴不得与他们一道行动。便是只帮忙刻个版,描个样,也觉得兴致盎然。今日听他说了,竟莫名担忧起来,不知此后诗画社沙龙能否顺利继续。这春耕话题,说是只涉民生,不关政治——可是……”颜幼卿低头思忖,缓缓道,“民生之事,难道不也属政治么?打仗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统一政府?魏司令搞这肃清整顿,摆明了要施行军政一体。我怎么觉着,他这番动作……和当日祁保善相比……”
安裕容替他接下去:“党同伐异,和当日祁保善相比,本质上并无不同。祁保善此人还带些旧式官僚之傲慢,讲君君臣臣那一套。在思想文化掌控方面,魏同钧比之祁保善,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人与魏同钧多次打交道,勉强算得熟悉。回思过往,虽不能预计今日情势,但其间种种小心谨慎处,如今看来,一分一毫也不多余。
颜幼卿叹口气:“大抵所谓乱世枭雄,不论表面如何行事,骨子里的霸道,都是一样的。”
安裕容安抚道:“或者不必过于担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凡居上位者,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再说同声诗画社的人,无不衷心拥戴革命党,拥护北伐军。只要他们不顶风而上,肆意违逆上面的主张,想来不会有人找麻烦。”
颜幼卿自觉失态,笑笑:“其实靖如他们,哪个都比我聪明厉害,实在轮不上我杞人忧天。大约是操心曦儿华儿操心惯了,有点像老妈子……阿哥,你会不会觉得,我变得越来越没出息了?”
安裕容抱着他转过身,面向自己,往唇上嘬一口:“谁说他们比你聪明厉害?阿卿你可太小瞧你自己了。想问题更周全深入,能叫没出息么?阿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家阿卿可算是明白了:你是有家室的人,比不得那些个热血上涌的愣头青。凡事多想想家里牵挂你的人,这才对。”合上窗帘,拉着颜幼卿的手往床上去,“挺晚了,睡觉。”
次日,雪果然下得更大。只是温度仍不到上冻程度,兄弟三个请林满福撑船,如约至江南艺专和俞蜚声会面。校园内琼妆素裹,草木与道路上积了蓬蓬松松的雪被,若不思对农事的影响,倒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俞蜚声下午没课,早在宿舍备妥铜炉美酒,专程开了窗扇,将一枝盛放的白梅牵进屋来,自觉风雅非常。与正月初六同桌吃饭的两位教员一道,专候三兄弟大驾光临。听见敲门声响,哈哈笑着将三人迎进去,让到正对窗户的位子,道:“敝庐别的没有,唯有凌寒倩影,煮酒暖香,不负风雪故人来。”
他这个调调儿很是对了徐文约胃口,欣然入座。安裕容、颜幼卿互相瞅瞅,笑一笑,跟着落座。他二人虽谈不上特别讲究,但对方一番用心,自当领了这份情意。喝酒赏梅,闲话些文艺八卦,在座诸人均感难得逍遥。两位陪同教员有课要上,临去恋恋不舍,到底还是饭碗重要,相继告辞。
安裕容向俞蜚声道:“不知叶校长是否得空?这新春手信,也给他老人家带了一份。东西虽不值钱,礼数还是要到的。”
俞蜚声道:“恐怕你今天不能如愿,当面尽到这个礼数了。叶校长进城开会去了,怎么也要明后日才能回来。”